《王榭之燕》秋雨话长安

3、客栈风云（一）

　　给徐老娘开好了药，裴三当即表示接着赶路，我怀疑他是不是担心把人医死了，才这样着急要告辞，便二话不说心惊胆战的跟着他上了车，开始了万分磨人的马车行程，我一上车倒头就睡，正要晕晕乎乎的沉入梦乡，却被赶车的那厮唤醒。
　　我睁眼，正看到面前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我戒备的起身，一面讨好道：“我可以不喝吗，你看我一界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您又是武功盖世的大侠，我怎么可能在你眼皮底下溜走呢？”
　　裴三也不分辩：“这药里我多加了一味黄连，有治晕车的效果，你喝了就不会再难受呕吐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磨蹭半晌，哼哼，晕车就晕车，谁怕谁，休想以此为借口哄我喝下牵制体力的药，要是喝多了不晓得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比如痴呆呀，眼斜呀，不孕不育呀……那我后半辈子可就毁了。
　　正磨叽，却听他轻飘飘道：“怎么，不愿喝？需不需要我帮你？”
　　声音中满是威胁便罢了，可他居然作势低头要喝那碗药，我咽了口唾沫，脑补出某个少儿不宜的画面……呸呸呸，流氓！忙从他手里夺过药碗，笑呵呵道：“怎么会，你亲手为我煮的药，一片心意，我又怎么会推辞。”
　　果然，我只是任人宰割的鱼肉，除了听话，什么也做不了。可恶！千万当心哪天不要落我手里！
　　中午过后雨势越发大了，也许是那药力发作的有些猛，我腿疼的厉害，从一开始的隐隐作痛到后来的难以忍受，裴三只好放弃赶路投了客栈。他要过来抱我下车，我往后躲了躲，而后发觉自己即便是躲了也没什么用，以我现在的状态，就是滚下车也是有难度的。
　　该死，这究竟是什么药！前几次吃也没这么大反应啊。
　　他一路抱着我进入客栈，要了间上房，到了房间，又吩咐小二：“麻烦小二哥去打桶热水来。”
　　我躺在床上，冷汗涔涔，只觉得双腿被人锯掉一样麻木的几乎失去知觉，他过来给我擦汗，我终于忍不住抓住他宽大的衣袖咬牙问他：“你究竟给我喝了什么药？”
　　裴三不说话，眉头紧皱，伸出手指往我脖颈某处一点，我便失去了知觉。
　　混混沌沌不知沉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腿疼缓解了很多，满屋都是药味，天色已经暗了，裴三坐在窗前借着余光看书，黄昏将他面部柔和的线条勾勒的棱角分明，多了几分冷冽的气质。
　　我从床上坐起，只觉得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濡湿了。
　　裴三见我起来，淡淡道：“先下楼吃饭吧，吃过饭我让小二打桶水，你可以洗一洗。”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可语气里却没有丝毫做错事的内疚，我心下暗恨，却无可奈何，必须要尽快逃走，不然还不知道再被他灌下什么奇奇怪怪的汤药，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我从床上翻身下来，脚刚沾地余光便瞥见一角棉白衣衫和一双洁净鞋面，还不等我抬起头来，胳膊便被他轻轻托起站直了身子。我微微一抖，想着要不要推开这个假好心的坏人，却听他问：“为何不说话？”
　　哼，你把我的健康弄成这幅鬼样子，我和你还有何话说。我轻轻往后退一步避开他的帮扶，扬起一个笑容：“大侠想要我说什么，要我感谢大侠今日的救命之恩么，还是感谢你花了那许多银钱和心思，逼我喝了那许多奇奇怪怪的灵芝汤药？”
　　裴三缓缓将伸出的手负到身后，叹息：“你的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先去吃饭吧。”
　　天色刚刚暗下来大堂里便聚集了许多用饭的人。我挑了个角落的位子，既可以纵观整个大堂，又不引人注意，也算是个风水宝地。
　　“八宝玲珑鸡，七星鱼丸汤，酥油豆麦糕，什锦续八仙……”睡了一觉腿已经不疼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当然要大吃一顿好好补补，眼下就算逃离不开裴三的魔掌，也要好好宰他一顿，出出闷气。听我滔滔不绝的报着菜名，旁边的小二听得一愣一愣的，终于报完了，他却支支吾吾的跟我解释：“姑娘，你说的这些菜，小店都没有啊。”
　　我奇道：“你方才还说你家东家是京城人士，怎么京城的名菜都没有呢？”
　　小二为难的挠头，一旁的裴三给他解围：“老板是京城人士，不代表厨子也是京城人。小二哥，一份清炖鲤鱼，一盘清炒青菜，还有一碟虾仁饺。记得少放盐。”
　　小二如逢大赦的刚要溜走，被我叫住，露出一付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我笑嘻嘻的调侃他：“得，又不是吃饭不付帐，用不着这样苦大仇深。我只是想说，再来几壶酒，要最烈的那种。”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递给小二：“这根簪子能换多少酒，通通搬上来。”
　　小二喜出望外的走掉了，我朝裴三抬抬头：“本姑娘今日心情不好，自个儿花钱买酒喝也不地道，你既请我吃饭，那我也就算你一份，你可别告诉我你不会喝。”
　　裴三轻轻勾唇：“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却之不恭。”哼，答应的这么痛快等下可别后悔，我的酒量可不是盖的，看我今天不把你灌醉，这次谁也别想阻止我逃走。
　　等菜的空档比较无趣，大堂内人声嘈杂，来往是各色行人，书生、剑客、商人，此刻全都汇聚在大堂，嬉笑怒骂，这感觉倒也新鲜，我平日里多数时间都被困在家里，高高一道墙便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偶尔出去也都有人跟着，此番若能顺利跑路，以后海阔凭鱼跃约天高任鸟飞，好好逛一逛这大千世界，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难道这就是江湖？”
　　裴三闻言闷笑出声：“恩？你觉得呢？”
　　我没理会他那声笑究竟是什么意思，自顾自的说：“我听九哥说过，江湖人都是这样，带着长剑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你看那里坐着的书生，对，就是在用指甲在挖眼屎的那个，也许他并不是普通的书生，再看他手里的那双筷子，也许就是绝妙的杀人武器。”
　　看得出裴三很努力的在憋笑，我对于他不能理解我而表示略微不满：“你这是什么表情嘛？”
　　裴三冲我摆摆手，伸手倒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才道：“我看你是给那些江湖传奇迷了心窍，看谁都是武林高手。所谓江湖，不过是那些走南闯北谋生之人的一种生活状态，而你口中的传奇侠客，也多是百姓们口耳相传罢了。”
　　我不服气：“这世上哪有空穴来风的事情，就好比天下第一大盗白夜，走街串户如入无人之境，连皇宫都来去自如。天下第一神探王绥，办了无数大案小案，惩奸除恶，凡他经手的案子无一冤假。哦，还有天下第一神医公孙仪斟，生死人肉白骨，又称民间医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敢说，这些人都是子虚乌有么？”
　　裴三还是笑，低头喝茶。
　　饭吃了一半，酒也灌了不少，正暗自揣摩裴三还能喝多少才会倒下，身后突然一声惊呼，只见我刚刚还谈论过的那个书生四仰八叉的倒在了地面上，七窍流血，看样子已经气绝身亡。
　　周围用饭的客人都惊骇的纷纷起身退后，我咽了口口水，不是吧，刚还谈论江湖云云，怎地突然就发生了命案？
　　惊魂未定时，有人因恐慌想要离开，大堂内一时乱作一团，没有人维持秩序，杀人凶手很可能会趁乱逃之夭夭，正想着，却见旁边桌上的青衣男子站起身大声道：“大家静一静，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离开客栈，这里的所有人都有杀人嫌疑，一切等官差排查完凶手再做安排 。”他转身朝旁边一人道，“小黑，去报官。”
　　咦，这个人倒是难得的有领导才能，只是他这样快的反应过来，并控制局面，我在敬佩之余少不得起了几分疑心。
　　那个被称作小黑的人一脸的不情愿，冷哼道：“最后一次。”
　　青衣男人耸了耸肩，两人之间倒是难得的默契。
　　我的位子离门很近，小黑快走到门口时，我伸脚一踢将门关上，好笑的问：“你说所有人不得离开客栈，为什么他可以？万一他就是凶手，你这样做岂不是成了帮凶？”
　　青衣人闻声向我看来，却是一笑，眼睛弯弯，笑容很漂亮：“姑娘言之有理，可总要有人出去报官，而在场所有人都可能是凶手，依姑娘看，该如何是好？”
　　快走到门前的小黑臭着一张俊脸盯着我，好像我要再敢说一个字就用眼刀戳死我一样，可惜本姑娘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我清清喉咙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就事论事，你二人都是这里的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他一旦出了这个门，就没人再能找得到他。”
　　青衣人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冲我一笑：“好，那就有劳小二哥跑这一趟了。”小二是店里的伙计，拖家带口的住在店里，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小二离去后，青衣人开始检查书生的尸体及周围的一些物事，他检查完之后一手托着下巴低头沉思，一边慢慢的踱着步子。
　　前头已经说过我二姐夫是大理寺卿，探案对于小孩子的吸引总是致命的，因而小时候，我总在他办案的时候偷偷求了二姐姐跑过去听，多少知道些办案的法子思路。
　　因而瞧见这青衣人检查现场的架势便隐约猜到他应该是个专业人士，只是不成想官差到了之后，那领头的捕头一见他便急急的拱了手，尊敬的称呼他：“王使人。”
　　使人是当朝官职的一种，身份比较特殊，没有固定的差事，但有品级，换句话说就是有名无权，有这个官职的人多是些游手好闲的权贵公子，平日里挂着虚名闲差，眠花宿柳走鸡斗狗，精神萎靡气短肾虚（—||），总之我对使人没什么好印象。
　　若说朝廷的闲职倒也不止使人一个，我对使人的坏印象主要还是源于自己年少时的亲身经历。那时我刚刚十四，第一次扮成九哥的小厮跟九哥溜出去逛街，那日正值中秋，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一路玩玩闹闹的逛过去，等我收回心来才发觉九哥找不到了。那时胆子大，便也没当回事，只顾着自个玩，直到逛到一家名为“彼生”的药铺。
　　私认为本朝药铺的名字都没什么艺术可言，不外乎“张记药铺”或是“济世堂”之流，因而这么个特立独行的名字当即便吸引了我那充满文艺与智慧的目光（--||）。当然，我能从满大街旌旗灯笼翻飞的盛况中寻到它，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药铺外围了许多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人群中间站着个肥头肥耳满肚子油水的华服男人，带了两三个家丁要将那彼生药铺给砸了，药铺中的掌柜带着两个伙计好说歹说的拦着讲道理，场面一时十分混乱。我杂七杂八的听了个大概，情节很简单，那獐头鼠目的华服男人有一日闲的难受出来逛街，不小心偶遇彼生药铺掌柜的闺女，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奈何佳人早就心有所属，这男人求爱不得便心生恨意，硬说彼生药铺贩卖假药，导致自己风寒滞体留下了头风的毛病，借此威胁掌柜把闺女嫁给自己。掌柜不从，这才有了今天这出。
　　不难猜测，这满脑肥肠的男人就是个使人，当朝户部尚书第四房小妾的远房表弟。
　　我那时年少气盛，常听九哥讲述江湖行侠仗义的英雄事迹，十分向往。当下便借着九哥的名头强出了这个头，跟那华服男人对薄公堂，京畿府尹认得九哥的令牌，有心偏袒，便将那男人狠狠罚了一通。
　　事情了解之后，早已华灯初上，中秋节的花灯十分漂亮，我逛完花灯会往回走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件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圆满顺利。
　　那使人咬牙拖着被重打二十大板的残躯，带着十来号人来堵我，黑灯瞎火的深巷，对面一根根腕子粗的木棍，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慌。
　　本以为会丢半条命在这儿，幸而紧急关头有侠士路过，救下了深陷木棍阵中的我。这很符合九哥那些江湖故事里的情节，这故事的发展多半是被救下的姑娘与英勇又英俊的侠士看对了眼，两人双宿双飞，成就了一段传奇姻缘。
　　而我当时早已被吓傻，以致那侠士出场良久，我才将将反应过来自己得救了，正暗自庆幸之际，头顶劲风扑来，侠士迅速转身单手握住挥向我头顶的木棍，握住木棍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干净整齐，离我的鼻尖不过一寸之遥。
　　木棍后面，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一张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脸。虽与九哥的描述有些差距，却阻止不了我对江湖侠士的仰慕之情，胸腔内某个名为心脏的所在跳的厉害。所以待那侠士放倒了所有坏人之后，我第一句话便是：“这位侠士大哥，请问……你可有妻室？”
　　侠士大哥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冲我抿了抿唇挽起一个清淡的笑：“小姑娘，晚上再不要一个人出来，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我常常想，也许我与他的距离最近也就是木棍下的那一寸，再近不了分毫。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我于他，不过是万千过客中的一个，他用那清淡温柔的笑回以每一个他曾救下的人，然后继续游走于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
　　也许这一面之缘还不足以让我喜欢上这么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却毫无疑问的滋长了我对江湖生活的热爱与向往。
　　咳咳，回忆了这么多还是回归正题，有了以上经历，不难想象我对使人这么个称呼有多么坏的印象，因而我对眼前这位貌似专业的王使人，着实没什么好感。
　　捕头大哥接着道：“官衙里的仵作近日远行探亲，无法过来检验尸体。王使人，您看，要不要上递公文，请求从临县调来仵作协助断案？”
　　王使人沉吟一番向大堂众人道：“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上递公文到批准执令，再到仵作赶来检验，少说也要五日功夫。在这五日内，客栈所有人不得离开客栈半步，协助调查。李捕头，客栈内外派人严格把守。”
　　五日？我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本来好好的将裴三灌醉逃跑的计划就这么被打断了，你知不知道那根银簪子可是我随身最值钱的东西了，可恶！
　　正诽谤，旁边一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叫道：“这位王使人，大家可都是有事要做的。我是丝绸铺的老板，这次出来要去冀州谈生意，莫说五日，就是迟一日，都有可能赔上百两银钱。这个责任，您来担么？”
　　王使人皱了皱眉：“不放大家走，损失的不过百两银钱，但一旦在真凶没确定之前放走大家，损失的可就是死者的公道。银钱尚可补还，公道要去何处申呢？”
　　中年人不依不饶：“我不管公道不公道，这事儿跟我没关，你们官府办案，也不能损害我们老百姓的利益。”
　　“这位大叔，王使人不都说了么，银钱尚可补还，公道要去何处申，这明摆着是答应了你嘛，你损失的银子，他来赔偿。”我笑嘻嘻的跳出来，哈哈，补刀来报银簪之恨，心里别提多舒畅了，“如此你还计较什么呢？”
　　大叔尚有几分疑色，似乎在斟酌我这话的可信度。一旁的王使人状似愁苦的叹了声气：“既然有这位姑娘作保，这位老板自然可以相信在下了。若事后我并未按约赔偿，你也可找这位姑娘要个说法，在场这么多人都可作证，如何？”
　　狡诈！我恨的牙痒痒，竟把我拖下水！正想着该如何反驳他，却听身后一人道：“不必了，在下略通医术，检验尸体应当不是难事。尽早结案，对各位都有好处，若王使人信得过在下，可准允我试一试？”
　　身后裴三缓步上前，面色淡淡，见我转头看他，摇头叹道：“你呀，胡闹，我这些家底迟早给你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