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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将军在我怀里睡了过去。

      他从没睡得这么平和宁静过,我知道他什么感觉都没了,但还是不敢去掰他抓我抓得铁紧的手,怕把人吵醒。

      直到天亮我才从他房里走出去。两名医官跟我擦肩而过,要给他做例行检查。我才拐了第一道弯,就听见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以及他们惊慌失措地喊:“不好了!”

      唉,当皇室的大夫就是太容易一惊一乍了,将军不是还没死么。

      没死,但也就比死人多口气。我脚步轻快地走开,急着去给他准备后事。

      皇上很快赶过来了。他大约没想到将军这么经不起怼,常年面无表情地脸上居然出现一丝懊恼。我觉得将军看见了,多少会欣慰的,毕竟儿子总算没白疼。

      御医们全被召了过来,统一为将军诊脉,虽然我那个叔父极力想替我隐瞒,但这些人毕竟也不是吃素的,一番查证之后,皇上满怀盛怒地召见了我。

      我跪在阶下一本正经地阐述理由:“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一天,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再没有苦命鸳鸯。”

      皇上抬手飞过来一个茶碗盖,正中我额头。我擦掉脸上的血,面带调侃地看着他:“皇上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误会你其实很在意将军哦。”

      说完我也为自己的大胆小小地惊讶了一番。虽然我之前调戏他调戏的飞起,但我其实很怕他的。可能心痛也壮怂人胆,反正现在的我无所畏惧。

      这次茶碗也飞过来了,我连躲都懒得躲,温热的茶水淋了我一头。

      皇上切齿:“你这个混账!你干出这种事,朕该如何跟父皇交代!”

      我就纳闷了,不是你一次又一次往人家心口捅刀子的么?合辙现在都怪我?

      不过对着皇上是不能讲理的,我顺毛撸:“哎呀您不用着急嘛,反正您还年轻,距离去跟先帝交代的时候还早呢。而且先帝未必会等你,五六十年一过,他速度快的话,都能当一回您爷爷了。当然了,您要急着去交代我也不是不能帮忙,那香我还留了点,要不您试试?保证不痛不痒快乐狗带。”

      小皇帝看出了我一心求死的小心思,冷笑一声,说:“先什么帝?朕的父皇活得好好的。”

      我大胆预言皇上必定是个活到老都叛逆的熊孩子,为了让我死不安心,连亲爹都能拿出来利用,您这胜负欲也太强了!

      我笑嘻嘻地说:“要不我给您把个脉吧,癔症什么的,我也能试试。”

      我笑得脸都僵了,皇上反而平静起来,他站起身,说:“这毒解不解随你,朕巴不得他死了,省得哪天遇见,再扰父皇清净。”

      他拂袖而去,留我一人在这里瞎捉摸。按照他以前的人品,我合理怀疑他是在驴我,他当然不在意将军的死活,可大燕在意,为了大燕,他也得留着将军的命。

      有个弱弱的声音说——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那我爹就更冤了。为了让先帝的死局做的跟真的一样,小皇帝明知他没错,还是把他杀了。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一略而过。更强烈的念头冒了出来——可如果真是这样,那将军就有救了。

      我恨这该死的帝王心术!!

      我起身朝将军房里走去,皇上大概一早吩咐过,没人拦我。强迫症使我在制毒的同时也准备了解药,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

      温水一碗,化开丸药,我喂将军服下。然后坐在旁边,托腮等他醒来。在等待的过程里,我还是忍不住在想,皇上的话到底是真是假,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事儿挺奇幻。

      但恰如将军所说,事有万一。

      我跟他一样,赌不起——如果将军下到黄泉寻不见先帝,那他一定会疯的。

      将军醒时,已是另一个天亮。他似乎没有忘记前一晚的事,因为他在看到我的瞬间,目光黯淡了下来。

      我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小狗腿子似的凑过去照顾他,问他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将军看我忙前忙后,哑着嗓子说:“辛苦你了。”

      这一场大病于他是在解压,压力发泄完了,人也就渐渐好了起来。我那晚是报了必死之心怼皇帝的,万没想到,他居然大度了一回,在时过境迁用不着我之后还能饶了我。

      真是可喜可贺!

      为昭显自己处乱不惊且一切早在掌控的本事,皇上宣布南巡继续。将军本要回边疆,但在我卖萌卖惨卖脾气之下,终于答应单独带我公款旅游一趟。

      临走前我调了乌汁给他染头发,将军笑道:“这是嫌我老了。”

      我也笑:“是呀,一头白发,看着老了十几岁呢。”

      其实我才不嫌,我只是怕他在见到先帝的时候嫌自己——人嘛,都希望自己能在爱人面前永远不老。

      我将他一头乌发束进冠里,悄悄从铜镜打量他,看他眉目深邃,英伟俊朗。看完他,我又看自己。我有五分似先帝,站在他旁边尤有璧人成双之感,不知二十年前,先帝与他并立临朝之时,又是怎样养眼的场面。

      我退到稍远的旁边,笑着说:“染好了。”

      出游前夜我找御林卫借了遮脸的面罩,挡住我下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和额头。将军问起,我说我贪嘴吃了些虾,脸上起了荨麻疹,不好看。将军说不碍事,我说知道了知道了,然后还是戴得严严实实。

      将军带我泛舟而下,走过了许多地方。我的荨麻疹一直没好,面罩也就一直没摘下来。站在将军身边,像个霸气侧漏的小侍卫。将军被我的说法逗笑了,后来便也没提面罩的事。

      一路上我把小皇帝骂了无数遍,皇家情报机关太不中用!消息都不带更新的!我没敢告诉将军实情,因为我总感觉自己被小皇帝这个渣男骗了。

      在民间有关他们君臣最为缠绵的话本子里,先帝不立后,不纳妃,连儿子都是从外面抱来的。空置后宫十余载,只为待一真心人。我当然知道现实并非如此,可先帝在第一次南巡之后,的确再未踏足后宫,他对着满宫莺莺燕燕,带着个腹黑黏人的小崽子,过鳏夫一样的日子。

      我很想相信话本子里说的,可晚上再次帮将军染发时,我忍不住想,能看着爱人一夜白头,心痛欲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日子的真爱,真的存在么?连我这个局外人看一眼将军现在的样子,都觉得很难过,先帝怎么能忍心的?

      我有点想带将军回北疆了,但终究没能开口。

      我想得出神,冷不丁听将军问:“小东西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啊”了一声,一时间心虚心慌心乱全都冒了出来。将军又说:“都拐着我跑了一路了,说吧,还想去哪儿?”

      打脸来的太突然,我居然还觉得自己隐藏的很好!我有点脸红,同时又不无骄傲的想,果然没人能骗到将军。

      我慢吞吞地说:“也没想去哪儿,就是想看看您和……以前去过的地方。”

      将军对着镜子沉思许久,我以为我说到他痛处了,立刻道歉,同时勇于打脸地说:“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

      将军说:“没事,你去睡吧。”

      已经到了秋日芬芳落尽的时候,将军没有急于回去,他带我去了一个名叫兰江的地方。

      其实这一路将军都走的心不在焉,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也抱有一丝期待,这种期待在踏上兰江地界之后变得格外明显。

      恰逢当地富绅嫁女,在兰江最富庶的酒楼对面大摆流水席,新娘又是出了名的美人,大半个城的人都来凑这个热闹。

      我们在酒楼最高的房中坐着,天寒风紧,四面窗户大开,我衣服穿得少,被冻得瑟瑟发抖,一边擦鼻涕一边暗戳戳惦记将军搁在一旁的狐裘大氅。

      据说这是将军为先帝准备的礼物,京中冬日寒冷,将军总怕自己不在的日子,先帝把自己作出病。

      虽然我觉得他纯属瞎操心——想给先帝献殷勤的人这么多,怕是一股冷风刮过来,都有人先替他捂热。

      不过寻常道理跟这种爹系宠妻男人说不通,我只是心疼那几百只狐狸,白白为这对爱玩虐恋情深的男男付出那么多……

      我打定主意,只要将军看我一眼,我就装装可怜卖个惨,好歹先把衣服借来。可惜将军的眼睛就没从楼下吃吃喝喝看看的人身上离开过。

      流水席摆了三日,他就看了三日。我吃东西时他是那个姿势,我一觉醒来他还是那个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惦记人家新娘。

      我心里很担心,战场上他没事,被我下了毒也没事,要是在这里把自己累垮了,回头不得让那个大猪蹄子笑死。

      我拿出从前撒娇讨巧的手段,求他吃点饭饭再睡个觉觉,楼下我替他看着,保证飞过一只眼生的苍蝇都立马告诉他。

      他只道:“不妨事。”之后再无一字。

      我知道自己劝他不住。军营里的兄弟总说我在将军那最有牌面,可在对方面前没办法的,从来都是我。

      之前他肯听我的话,是先帝英灵保佑。但真遇到先帝的事,他就顾不得其他。说到底人心太小,一旦被填满,自然看不到别的。

      我忍不住叹气,抱着冷透的参茶,认命般从早到晚地灌。

      吹锣打鼓的乐声散去那日,将军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起身时他身躯晃了晃,支撑不住似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默默上去把人扶住。

      在家时我听我爹念叨过,知道先帝从小孤单惯了,最是爱热闹,这样的场面都不来,不是干脆不在,就是真的来不了。

      冷风里冻了这么久,都不及这一刻来的心凉。我很后悔,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撺掇着将军来。陈年旧伤再严重,也不会比血淋淋撕开来得痛苦。

      当晚我就说要回北疆,但将军没答应。隔日一早,他带我去了兰江附近的一座野山上。一路上他闷头往前走,步子太快,我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才没把人跟丢。我心里疯狂吐槽将军没有团队意识,两个人出来玩,他只顾一个人浪。

      在活活累死之前,我们总算到了山顶。

      那里有一座破旧的小客栈,天寒人懒,没什么游人,店小二趴在桌上睡觉,被我们叫醒,打着瞌睡问我们吃饭还是住店。

      将军问:“店里还有别人么?”

      店小二愣愣地说:“还有个厨子。”

      将军没说话,径自上了楼,轻车熟路地摸进一个房间。我担心他情场失意会想不开,寸步不离地在外面守了他整日。我在心里预备了许多安慰的话,只待见了面说与他听。

      入夜时分,将军终于从里面出来了,我一看他的样子,就什么也说不出口。将军对上我也没什么反应,被人抽走精神气的游魂般往外走。

      我赶忙小狗腿子似的跟在他身后,随他绕过古旧的回廊,走过斑驳的石子小路,来到客栈外那棵梅树旁。

      将军从那里挖出一坛酒,看那泥封,少说埋了十几年了,我很有眼力劲的没多问,心知这多半又是属于先帝的往事,他们的往事。

      将军看了许久,终是拍碎泥封,仰头豪饮。

      在此之前,将军已几日不曾合眼,我本想劝他爱惜身体,先帝泉下有知,必不愿见他如此。

      可话到嘴边,我又沉默了。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几千个日日夜夜都这般过来的,先帝何曾有一时一刻眷顾过他?

      我躲到一旁的凉亭里,捂住嘴,不敢说话,也不敢动,我怕自己一开口,会汪的一声哭出来。

      梅树下落花如霜似雪,夜风不止,将军孑然而立,转眼已是白首。

      隔日我们很默契的没有提山上的事,昨日种种,如大梦一场,将军梦死,我则梦生。我莫名生出一股勇气,暗戳戳下了决心,要把将军彻底带离出这伤心之地。

      彼时北风愈见萧瑟,京中这会儿多半已经下了雪。将军一向讨厌雪天,大约因为先帝是在这样的日子离开的。幸而兰江冬日来得晚,如幕雾色之中,仍可见满城繁花。

      船行北上,行到江中,天方破晓。红日金芒透雾而来,落在清如白练的江水之上。

      远处泊着一艘乌篷小船儿,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半倚在舱边,闲闲地提竿垂钓。

      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将军的呼吸便乱起来。我心头一动,偷偷跑到船头,示意船家划过去。

      尚未完全靠拢之时,将军已然等不及,他踏水而过,像所有从天而降的英雄那样,轻轻落在那个人身边。

      我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心里一阵惊讶。那是张非常平庸的脸,属于在大街上遇到了,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转念一想我就明白了,酷爱变装的也不止是我,人家更高招些罢了。

      不过再高招也是白费功夫,将军都不知道他还活着,隔着百步之遥,尤是一眼便认出来了。认得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疑。

      我甚至觉得,别说是在这萧索的江面上,就是在万千人潮涌动的闹市中,将军也能准确无误地认出先帝来,毕竟他早就把人家的样子刻在心里,无数次。

      我忍不住幸灾乐祸,看来笨笨的也不止是我嘛。

      先帝似乎真睡着了,将军半跪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都伸出去了,大概是怕把人吵醒,居然没舍得碰。

      我震惊了!

      这种时候你不是该把人叫醒然后连亲带骂再把人抱到船舱里酿酿酱酱三天三夜逼着他做出“再也不敢离开你”的承诺么!摆出这么小心翼翼的深情闹哪般?他根本看不到好么!

      我忍不下去了!提起船头放着的一个小木桶重重丢到水里。

      噗通。对面的人醒了。跟那张平庸的脸相比,他的眼睛实在好看的有些突兀,眸子黑如点墨,被这目光沾上一点,就能留一辈子似的。

      我心想,怪不得都说我只有眼睛不像先帝,有些东西到底要靠老天爷赏,酸不来酸不来。

      在他发现将军的瞬间,我发誓我看见他身体僵了一下。但毕竟是当过皇帝的,心理素质比一般人强太多,反应过来后他开始飙戏,压着嗓子问将军:“你是谁?跑到我船上做什么?”

      合辙小皇帝的闹心是祖传的么!我真的好怕将军被他气到猝死。

      没想到将军居然笑了一下,然后顺着人家的话说:“我是外乡人,路过,见兄台器宇不凡,冒昧过来,想同你交个朋友,可以么?”

      先帝一脸“让我想想”的样子。

      医者不信天不信命,但这一刻,我为将军求遍漫天神佛。

      大概新手到哪里都能买个面子,过了一会儿,先帝嘴角凝着个很小的笑容,矜持地说:“可以。”

      将军终于笑了起来,整个人都高兴的年轻了几分。

      他们在江上闲坐了一日,将军帮他钓鱼,掉来几尾一看就很好吃的银鳞鱼,我咽了咽口水,先帝肚子也在叫,但他一本正经地装无事发生,大概想装做自己真的已经羽化而登仙了。

      将军又笑了,这一天他笑的比过去六年都多。他把鱼丢回江里,去拉先帝的手,说:“带你吃东西去。”

      我有点遗憾,那鱼看着可肥了。

      他们重新回到那座临江的酒楼上,点了鱼,点了虾,还有一桌甜口的菜肴。将军本要叫我一道吃点儿,我誓死不从,侍卫就要有侍卫的亚子,况且我又不爱吃甜。

      将军给他剥虾,挑鱼刺,偶尔还要劝他别挑食,菜菜也要吃,先帝“嗯嗯”地敷衍着,实际上根本都不带听的。将军根本拿他没办法,搞不清是吃豆腐还是惩罚地在人家手心里捏了一下便罢了。

      我真的好心疼将军哦,听说先帝十岁时他就去给人家做侍卫去了,十岁,约等于两个小皇帝那么闹腾,这一天天的得多操心啊。

      吃完饭天也黑了,他们理所当然就近住下。这会儿先帝倒还记得他们是刚认识了,道了个别就干脆关门,回房休息。

      生死相隔六年,只怕隔一床被子将军都觉得是异地恋,真难为他还忍得住。

      不过到底是相思症晚期患者,将军嘴上答应的痛快,实际上在人家房门前磨磨唧唧徘徊了许久,直到里面呼吸沉酣,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跑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房里。

      他坐在凳子上还有点魂不守舍,跟春心萌动的少年人差不离。我本想笑他几句,但看他时不时看向隔壁的样子,又觉得也没什么好笑的。

      我跑到另一个房间里,给他调制乌汁,其实我已经制了很多,但我总想再多做准备些,最好够他用一辈子。

      天不亮将军就去隔壁了。先帝穿一身月白中衣,揉着眼睛给他开门。人困得迷迷糊糊,被将军一展狐裘裹住了,坐在小榻上打了小半个时辰的盹才彻底清醒。醒来之后还不住打哈欠,扬言明天不许这么早叫他。

      想想也是,先帝常年五更上班,一上就是十好几年,好不容易熬到退休,要是还不能睡到自然醒,未免也太惨了点。

      将军趁他迷糊,去捏他的脸,说:“好,不叫你,我在外面陪着你。”

      将军想念了先帝六年,现在逮着机会,恨不能每个时辰都给安排的明明白白,以此增加自己的好感度,换取先帝早日脱马,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团聚。

      先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每天跟他逛吃逛吃,偶尔配合他撒起狗粮来,根本不顾围观群众的感受。

      我真是搞不懂先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些事明明已经心照不宣了嘛,硬着头皮尬演是闹哪般?

      但先帝非要傲娇,将军也只好宠着。看不见摸不着尚且等得心如磐石,人都在眼前了,更是把等待的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我这急性子!我可等不了了!

      我悄悄给先帝下了药,等他睡着之后我便摸了进去。拿下人-皮面具的法子我曾听我爹说过,他说也说的很简略,主要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万没想到我真能遇到实践考核,所以人还是要好好活着,只要活得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面具下的面容与我记忆里一致无二,只是常年不见阳光,皮肤过分苍白,雪雕玉琢似的。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成天挡着多可惜?我干脆地把道具拿走,回到房里睡了个又香又甜,梦里都是将军在夸我神仙操作。

      万万没想到,先帝飙戏不成,居然罢演了!

      幸好将军早有察觉,他顶着大风追到江边,正看见先帝往船舱里钻。将军疯了似的冲过去,抬手就把人往怀里按。他没有问先帝为什么要走,走去哪,还回不回来了。

      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跟你一起走。”

      先帝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似乎打定主意不吭声。我在旁边看着,又冷又气又着急,恨不能买根铁链把他俩锁死完事儿。

      我以为我们还要这样站上很久。幸而先帝被抱得很无聊,看到将军垂在脑后的乌发中多了几根银丝后,没忍住拨了一下,然后他看见了更多藏于青丝下的白发。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怔怔地抬起脸,问将军:“你的头发……”

      将军亲他的脸,安慰他说:“没事的,别放在心上。你非要走就带我一起,哪里我都陪你,好不好?”

      先帝眼睛里凝着水光,许久,终于轻轻地抱住了将军。

      我去,原来先帝最吃的是苦肉计么!我很想给自己套个狗头,狗头军师说的就是我。

      我们都在等先帝说出那个“好”字,没想到杀千刀讨人嫌的小皇帝又冒出来了!他一看到将军抱着先帝,眼睛就往外喷火。

      一句“放开我爹”喊出来,人也冲了过去。他活像在父母亲热时非要挤在中间睡觉的熊孩子,不管两边目光多炙热,就是装无辜不肯走。

      唉,将军的情路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坎坷?

      好在先帝发话了,说大家先回去。将军牵了他的手,任凭小皇帝怎么瞪怎么拆都不松,先帝也乖乖让他拉着,我远远的跟在后面看他们,觉得他们真像一家人,太般配了。

      大家坐定以后聊起这些年来的事。原来先帝机缘巧合下得到一枚假死药,他不信邪,一时兴起,居然说试就试了。但蛋疼之处在于——他试之前没告诉任何人。

      专治不服这事儿向来是虽晚不迟,总之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灵柩里,累死累活爬出去,外面的天地都换了一遭。

      他当然不会去拆宝贝儿子的台,于是假死变真死,顺势退休。他从宫里那个密道出去,临走前他给将军留了个字条,说自己要去年轻时走过的地方浪一浪,他得空了可以来找自己。

      小皇帝把人下葬后才发现密道的事,父控少年那颗争宠之心作祟,他烧了字条,封了密道,密探派出去一波又波,到底摸到了点先帝的踪迹。

      先帝表示,见面是不可能见面的,最好这辈子都别见了,大燕是他的,以后他要做个好皇帝,别把人力物力用在找自己上头,回头再叫人看出什么来就糟了。

      于是小皇帝自己藏着这个秘密暗戳戳爽了六年,要不是这次差点玩砸了,他还要继续爽着呢。

      用小皇帝的话来讲,跟他说干什么?没准我父皇第二春都找着了。

      这话一出口,连先帝都想打他。小皇帝见势不对,立刻嘤嘤装可怜,挺大一个人了,也真好意思,蹭着先帝说父皇儿臣好想你,一边不动声色把人往自己身边带。

      先帝毕竟心软,被他几下一说便原谅他了。父子俩抱作一团,徒留将军在旁边黑脸。

      后来将军主动提及我爹,接着就扯出来我。我知道将军是想补偿我,我心里叹息,人又不是他杀的。这么勇于背锅闹哪般?虽说被关心还是值得高兴的,但我表现的很冷漠,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情绪。

      先帝以为我一直戴着面具是为隐藏罪臣之子的身份,压着小皇帝给我道了歉,我才不会说“小人不敢当”,只是一句道歉而已,人死万事空,便宜他了。

      先帝终究过意不去,让小皇帝写下诏书,此后本朝不可再杀医官。

      医闹这种事,在我们温家这里,就算到头了。

      我爹一生最大的爱好便是救人,以一人死换无数人生,我想多少也能告慰到他的在天之灵。

      当晚他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先帝真的不容易,嘴里哄着小的不算,桌子下面还要跟大的拉手手。吃完饭后小皇帝以“与父皇商讨国事”为由,把将军挤走,生生在人家房里赖了一晚上。

      幸亏小皇帝得的只是一时之势,隔日他一离开,先帝便和将军腻在了一起,整整三天都没出门。于是我又开始给将军熬补药,不过他没喝,全被据说一步都走不了的先帝喝完了。

      他们在冬雪落下之前离开了兰江。南行,去更温暖的地方。先帝身体不好,受不得冷,整天窝在马车里烤火,将军也在里面陪着他。两人吃一碟子甜口的小点心,说一点年少时的情话。

      先帝说:“你呀,每次都要我等好久,以后不能这样了。”

      原来这才是先帝死活不脱马的原因?我叹气,都怪小皇帝。

      将军说:“再不与你分开。”

      我知他向来一言九鼎,他们的余生或有死别,但绝无生离。

      真好呀,我看着将军的笑脸,内心欢喜无限。于是在新岁到来的那个夜晚,功成身退,鞠躬下场。

      临走前我给他留了个字条:狗粮太多,真吃不动了。

      我辗转走了一条远路,回到草原。春光正好,阳光晒在脸上暖意融融的,我挨冻受饿一整个冬天,往草堆里一躺就不想起来。路过的牧民请我喝马奶酒,我给他女儿看我从大燕买到的一个小泥人。

      那是个立马横刀的英雄小像,我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我问他女儿:“好看么?”小姑娘点点头,我笑嘻嘻地一收手:“好看我也不给,是我的。”惹得她爹追着我打。

      我按照自己当年设想中那样生活着,喂马,牧羊,忙碌一天过后,生起一堆篝火,给自己烤羊肉。

      可惜我从京城带来的物什已经用光,羊肉没有椒粉来配,味道不太好,不过以烈酒佐食,倒也别有滋味。我喝着酒,看着星星,慢慢也就吃完了。

      我在草原上住了很多年,久得已经忘记了时间。靠着遍野的春花,或是冻彻宇内的寒雪,才知道一年又已过去。

      最冷的时候,也骂骂咧咧说一开春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我天性记吃不记打,来年流水化冰,便又赶着我的小羊逐草撒欢去了。

      在无数次的迁徙里,我遇到了当年在军营里同为细作的少年,现在他也老了,但身边多了个伴,他大概被照顾的很好,看起来比年轻那会儿还骄横几分。

      在此之前我已经解锁了羊肉的七种吃法,都不好吃,于是我们一起想出了第八种,吃完我们都吐了。

      他说不行了不行了,没有蟹生小酥肉炉焙鸡烤鸭舌白灼虾五柳醋鱼是不会好了。说着说着又来夸我,哎你记得那个烤虾么?你以前还给我做过,那个还挺好吃的。

      我当然记得,我最喜欢吃虾肉,从前在家日日要吃。

      他那个伴也是很醋精,立刻说,我带你去吃,再给你来一壶小甜酒。

      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我都躲到这里了还要被塞狗粮!

      临走前他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连连摆手,祝他们吃得开心玩得痛快。

      后来我再没见过他,天下何其之大,多半是玩得乐不思归,不过心安之处即为乡,有那个人陪着,走到哪里都是家。

      不是没有人想带我走,去京城,去江南,去世上最繁华富庶的地方,看世间美景,还有世人的柔情。

      但我都拒绝了。我告诉他们,这些我已经看过。

      有个剑客不信,要我讲与他听。我摇头装深沉,说这种私事儿哪能随便告诉别人。

      剑客撇嘴,说根本就没有。我哈哈大笑,说被你猜中了。我们对着篝火,喝光了一坛十洲春。

      第二天醒来,他便走了。临走前对我说,原来你当真有个思念的人。

      我宿醉头疼,没明白他的意思。剑客说:“昨晚见你对着一串钥匙落泪,忘不掉,便去找他吧。”

      我坐在篝火边出神,实在想不起这茬事儿,苦思冥想一天,连昨晚做的梦都只记得一些残影——

      漆黑无人的夜里,我站在一条长无尽头的流水边,看烟花接连绽放,如群星翻涌,天地为之彻亮的盛况……

      还有狂风过后的黄沙地上,忽然出现的蓝色宝石一般的绝美湖泊,湖泊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是带我去的那个人在我耳边说的,我想到那个声音就遗憾的心脏隐隐作痛,那是我的圣地,差一点我就能在那里养老了。

      草原天高月明,自有一番景致,但被我心心念念藏进梦中的,却是龙舟上看到的月亮。

      江水摇摇晃晃,月亮也摇摇晃晃,可水波稍一停歇,月光便会聚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似的,就算只看上一眼,心里都是暖的。

      梦境的最后,我来到一个叫做兰江的小城里。江风很凉,带我去的人一直闷坐在船舱里,他还叫我进去,免得被风吹着了。我不肯,拿了路上捡来的小石子打水漂玩。

      他看我玩得开心,摇头笑了笑。我知道他是在笑我幼稚,笑我孩子气,可那年我才二十三岁呢。我不服气,非要叫他出来陪我玩。其实我心里只是想要他多笑一笑,他总是愁思太多,快乐太少,就连刚才他笑的时候也是眉头紧锁的。

      我说:“太阳都快出来了,外面景色很漂亮,你快出来看看。”

      他经不住我磨,到底还是答应了。他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升了起来,万丈红光落于江水之中,他背对着光站着,像是又在想什么难过的事。

      我不愿他想这些,便指着我们身后那艘乌篷小船儿说:“大哥你看,那船上有人在钓鱼,我去拿鱼竿,我们也来钓。”

      已经变成赤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回头,顺着我的手指望向远方。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又明亮,又深情。青山绿水万古千秋都在他的目光里,那是看一眼,便一生都忘不掉的温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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