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与白》九尾狐狸Lj

7、月圆杀人夜

　　天平八年，上元节前夕。
　　工部尚书周应龙的府上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人，今天是周大人的生辰。
　　他师从建筑大师雷明显，早年曾游历四方。尽管身在朝堂，江湖中却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比如他修筑先帝皇陵时，除了外层的流沙机关外，皇陵内部的机关暗器多赖于蜀中唐门的支持。而他与唐门的交情，则源于他早年游历到重庆府时，曾偶然救下了唐门的大弟子唐羿人。
　　那时他历尽艰辛把身受重伤的唐羿人送回唐家堡，并受邀在那里住了数月。期间他结合自己所学与唐门暗器的精妙，设计了一个名为‘九死一生’的机关迷宫。与寻常迷宫不同，九死一生完全不按奇门遁甲和九宫八卦布局，只是单纯的将机关暗器与建筑上的巧妙布局结合。走进九死一生的人，实则已是十死无生。
　　迷宫本身的结构很简单，但其中包含了大量迷人五感巧妙细节。比如崎岖不平的路面，其实左侧总比右侧高两寸，让你不知不觉间便走出一条弯路。而看似笔直墙壁其实也存在一定弧度，配合长明灯产生的阴影可以很好地隐藏入口，如果你在不知不觉间走入了岔路，那么除非你有幸能重新走出刚才的路线，否则很难找到进来的那个入口。更有甚者，建造迷宫所用的砖石也有蹊跷，向着不同方向走出的脚步声也有区别。
　　人进了这迷宫便如失去了五感一般，配合唐门暗器更是绝杀的所在。
　　如今“九死一生”就布在唐家堡的后山，每年都有唐门子弟去完善其中的暗器机关，而周应龙留下的那些迷惑人身五感的精妙设计却始终无人可以破解。好在他们事先有约，九死一生布局太过恶毒，不可应用于人，只可用于唐门弟子的试炼和防御之用。
　　唐门在江湖中地位特殊，若是一般的朝廷大员私下与唐门中人交往，只怕早就被御史言官弹劾成了筛子。而周应龙则不然，由于他是身在江湖之时便已与唐门交好，索性便光明磊落的交往，每逢年节，周家便与唐家互通节礼互致问候。
　　今次唐羿人亲自拜访，也是因为再过半月便是周家长子周显的冠礼。他与师妹唐素清一起来到周府，也是为了商讨周显和唐素清女儿的婚事。两家儿女早有婚约，可惜唐素清的丈夫前些年死于仇杀，如今只有唐羿人代为做主。
　　老友见面自是高兴，虽然这些年并没有断了来往，只是毕竟一个身在朝堂，一个身在江湖，故而更多的是书信往来。二人相见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岁月的痕迹，不免有些唏嘘。周应龙将唐家人安排到自家别院，当夜酒宴结束之后，他便与唐羿人在别院饮酒畅聊了整整一夜。
　　此后几日，周应龙常唐羿人在书房叙谈，两家儿女的婚事则全交由周夫人和唐素清两人做主，两个女人说起儿女大事自然很有话题。只是苦了几个同来的唐门后辈，本以为能在京城开开眼界，没想到却整日都待在尚书府里。
　　每次说要出去都被唐羿人拦住，总说他们在这里是有任务的，可又不说明是什么任务。好在周显和几个人相处的不错，时常让人出去买些好吃好玩儿的东西回来跟他们一块享用。
　　天平八年，上元节当日。
　　几天前就有家中仆役开始制作花灯，周显给几个唐门子弟描绘了京城的上元灯会是如何热闹如何好玩，几个年轻人便再也按捺不住，央求周显带他们出去游玩，其实周显也想去，只是苦于家里看的严，一直没有机会出去罢了，如今有这几个不认路的唐门高手作伴陪同，心中自然是愿意。双方一拍即合，当夜吃过晚饭几个少年便逃出了尚书府。
　　此时的他们像是逃出牢笼的鸟雀，心中既是兴奋又在担心回家之后会受到何种处罚。京城的上元灯会自是热闹非凡，只如白居易所说：灯花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尚书府的大公子自是不缺月钱，带着几个唐门子弟走一路逛一路吃一路，时至亥时，周显担心回家太晚会受责罚，便领着同伴往回走。路上还给他们讲了上元节吃元宵放花灯的典故。
　　“汉武帝时有个大臣叫东方朔，有一次他在皇宫里遇到了一个想要跳井的宫女，一问才知道，这宫女名叫元宵，因为过分的思念家人，就生了寻死的心。东方朔有心帮助那个可怜的宫女，就在宫里造谣说火神爷要派天兵天将火烧长安城。武帝听了谣言十分愤怒，就找来东方朔询问上天为何要降罪于长安。东方朔说火神爷虽然脾气火爆，但是很喜欢吃甜食，听说过宫里有一个名叫元宵的宫女很擅长包汤圆，我们可以让他多煮些汤圆到处派发，然后让全城的百姓张灯结彩。这样火神爷吃着汤圆一见长安城犹如火海焚城也就作罢了。武帝便听取了东方朔的谏言，宫女元宵也就借着这个机会和家人团聚了一番。”
　　“周公子，你这故事……是你奶妈给你讲的吧？”
　　“瞎说！这可是夫子讲的！”
　　“夫子？哪个夫子这么会讲故事啊？”
　　“我家看门的老头儿，叫麸子……”
　　“唉！你们别说，周公子讲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啊！你们看，还真有烧城的习俗呢！”
　　周显闻言一愣，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前方已是一片火海，正在疑惑什么时候上元灯会这么下本钱的时候，猛然惊觉，那正是自己家的方向。叫了一声“不好”便发足狂奔而去。身后几个唐门子弟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两人护着周显，另外两人行打探情况而去。
　　等到周显赶到时，尚书府已是一片火海。远处望火楼上的锣声和灯号指引着附近的水龙队向着火场集结。第一批赶来水龙队站云梯上向里眺望了片刻，便向赶来的官员报告了火情，同时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周府之内恐怕已经没有活人了。火势刚起时府内便没有呼喝之声，及至水龙队赶到时大门依旧紧闭。到火势蔓延到全府亦是如此，想必周府家人及宾客近百口人此时已无一人幸免。
　　官员不敢怠慢，一边督促水龙队救火，另一边则分兵两路，分别通知自己的上官以及云骑卫前来处置。那日当值的云骑卫听说工部尚书府走了水却没人呼叫，立刻心生警觉，当即带领手下赶去查看。
　　他们赶到时，前院基本已经灭得差不多了，门口有两名唐门子弟正拦着周显不让他进去。云骑卫询问了现场处置的官员后便带人冲进了火场。水龙队在前面喷水灭火，他们则四处寻找活人，可惜所见的全是烧焦的尸体。
　　从眼前所见来看，虽然尸体的大都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但以四肢的形态来看，死前似乎并未有什么痛苦，更离奇的是，他们还发现了一具烧死在游廊下的婢女尸体，要知道游廊下面便是荷花池，任谁都会想到跳进水里灭火，可她却蜷缩在回廊里烧死了。
　　“大人，这两个还活着！”
　　云骑卫听到喊声赶忙过去查看，见到的竟然是两个倒在地上的唐门子弟，其中一个还没开口便断了气，另一个也是进气少出气多，看情形，眼前这人恐怕是这里唯一的活人了，便赶忙问道：“快说！怎么回事儿？是谁下的手？”
　　无奈那人胸前受了重击已经凹进去一个深坑，嘴巴张合了许久，也只说了“师叔”两个字便口喷鲜血彻底断了气。
　　“你师叔是谁？说啊！”
　　活口死了，尚书府没了，凶手没找到。云骑卫心中怒火万丈，不仅因为今夜是他当值，更因为周大人本就是他的朋友。前几日还来是恬静温馨的所在，今日却已成炼狱。虽然还未见到老友的尸体，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正在惊怒间，他突然发现院子里水龙队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之前喧闹的号子声此刻已经听不到了，远处正有几个人推着水龙车往外走，他便拦住去路怒道：“你们不去救火怎么反倒往外跑？莫非是贪生怕死了吗！”
　　其中一人赶忙拱手道：“大人误会了，水龙里没水了，我们这是要赶去换水车！还请大人让开莫要拦住去路。”
　　云骑卫心念一转，接着问道：“你们要去哪里换水车？”
　　“依着规矩，每队十二辆水车，三辆一组，每组发两车备一车，循环使用。备车应该就在府门外……”
　　云骑卫心中盘算，周府在所在的登平坊周围多有皇亲、高官的府邸，街巷中就有不少水井，按刚才这个人所说，院子里的水龙队越来越少的原因应是出去补水了，但是为什么他们全都有去无回呢？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寒意……
　　“你们就留在这里，天明之前不要出去！”
　　话音未落人已跃上墙头，可他眼前所见却是另一番令人胆寒的场面。
　　巷子里寂静无声，惨败的月光照在地面上，映出无数张惊恐的脸，他们来不及呼喊，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就已经死了。他沿着墙头向府门的方向狂奔，终于看到了另一个让他目眦欲裂的场景。
　　周显躺在地上，他的头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搭在肩上，一个青衣人正蹲在他的身边，好像在他身上翻找这什么。云骑卫拔刀下劈，那人发觉时已经迟了，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击，却也背上留下一道伤痕。那人就势滚倒后，抬手便打出几枚暗器，云骑卫挥刀格挡之后，两人短暂对视了一眼，他便认出眼前的青衣人正是唐羿人。
　　“唐羿人！你怎可如此！”云骑卫发出一声断喝，唐羿人见四周已经围了许多官军，并不恋战，几个纵跃便跳入了身后的火海中消失不见。
　　“给我找！”
　　官军包围了周府，可地上留的一片水龙车阻挡了骑兵的行进。有手下报告说从火场中飞出了几个人影，四下逃散已然寻不见了。
　　云骑卫取下自己的腰牌递给一名手下：“拿我云骑卫腰牌去猎苑，把那几只灵犬借来。”
　　“大人……那可是陛下的……”
　　手下有心劝阻，话未说完便被上官喝止：“六部大员一家的命案难道还抵不过几只玩物？若是有人阻拦你就用这腰牌掌他们的嘴！”
　　“遵命！”
　　看着手下打马而去，他心中算计：猎苑在皇城东南，登平坊虽然离皇城不远，却在皇城西边，来回路程再加上跟太监磨嘴皮的时间，算下来怎么说也要半个时辰。此刻已经临近寅时，若是不能在卯时之前有个线索，只怕不仅人捉不住，怕是连自己的官都保不住了，官职事小，可老友的一家的冤情又当如何。
　　周府的火势渐渐小了，京兆府和巡防营的人已经进去了，看着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他的心情五味杂陈，此时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是他的老友，哪个是招呼他进门的小六，唯一认识的只有躺在门口的周显，那孩子前几日还喊过自己一声“叔父”……
　　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他看见自己的属下带着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车上跳下来两个太监，手脚麻利的打开车笼放出几只精瘦的猎犬，他把周显的外袍脱下拿在手里，拿给几只猎犬闻了。猎犬吠叫几声就奔了出去，同时几名骑士紧追其后，紧紧追踪着猎犬身上的铜铃声。
　　云骑卫跟着其中一条追踪下去，沿途停了几次，却只在地上寻到一些血迹。再后来猎犬就像是失去了目标，终于停在一堵高墙下不动了，若是这些灵犬也找不到刺客，怕是只能申请封闭城门全城戒严了。
　　正思量间，又有几声犬吠传来，几只灵犬竟然全都聚在了这里。念头一闪，他赶忙下马走到墙边仔细观察，终于见到了几点不易发现的血迹。
　　若是寻常百姓家还好，可这高墙显然是豪门所在，不便贸然闯入，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回禀将军，这里是福王府后园！”
　　他见身后有一间二层的客栈，便纵身跃了上去，虽说不能闯入，可远远看看总可以吧。客栈有些破旧，屋顶上的瓦片被他踩碎了好几块。
　　此时东方的朝阳正在升起，橘红色小小的一团，像是一粒山楂糖。王府园中的蔚霞阁也是雷明远设计的，可观四时美景，虽然堪称京城一绝，寻常人却难以得见，想不到今日却在这种情况下一睹真容。只是就这么看着，好像和寻常的楼阁也没什么不同，除了楼上挂着的一块破布。
　　隐约中他切实的看到楼上飘着一块布，先还以为又是文人的风雅之事，可总觉得上面的图画有些潦草。
　　“千里镜！”
　　一名属下从背囊里取出一支千里镜递到他手里，他把千里镜聚到眼前努力调整焦距，眼前景物渐渐变得清晰。那块布像是寻常的幕布，其上却是鲜红的几个大字：杀人者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