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娘》香糖果子

1、第 1 章

　　秦如是看着她娘杨柳死的。

　　那个苦命的女人，正和待产的母羊一样，抛开尊严与生命，不顾淋漓的汗水和濡湿的头发，咬牙分娩着她的第三胎。

　　算命的先生，云游的和尚，还有秦绍南的夫人苏氏，都算准了她这胎是个男孩。

　　原说，第三胎应当吃饭喝水般顺当自然。可这胎足足怀了十一个月，未曾有丝毫瓜熟蒂落的动静。

　　年近四十的苏氏带着一干老妈子，天天往杨柳狭小僻静的偏院里跑，眼睛滴溜溜围着杨柳的肚子打转，目光里满是咬牙切齿的热望。

　　产婆说杨柳是个有福的人，肚子里的孩子是天上星宿下凡，资质超人，自然与寻常人家的不同。夫人什么也不用做，好生等着就行。

　　杨柳便被当掌中雪般护着，白天被按在床上，鸡鸭鱼肉轮番供到桌前。只有夜晚月上梢头，才会紧紧攥着七岁秦如的手，迈着浮肿打横的脚，肚子一挺一挺地，在房里来回地踱。

　　月色盈满雕花木窗，秦如望着她娘亲的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

　　未曾想生产的时候，才是鬼门关。

　　杨柳的嚎叫在院里荡了两天两夜，起初越叫越猛，撕心裂肺。后来就像起伏的山峦一般，一重一重矮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似有似无的呻.吟，听起来像是午后檐燕的呢喃。

　　第二天掌灯时分，秦如以为她母亲死了。

　　苏氏领着一大帮子人急冲冲推开了产房的门，中间夹杂着一个背着药箱佝偻身子的郎中。秦如后脚跟了上去，趴在窗沿上，隔着昏黄色的窗纸看着里面乌压压的人影。

　　她听着苏氏无奈又气恼，恨恨说了几句。一个佝偻身子的人影，便从腰间抽出了一个状似匕首的物事，和他的手臂长在一起，在杨柳的肚子上尖锐地走。

　　接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天际。

　　空气开始流动，陆续有丫鬟婆子道喜，说是生了位哥儿。

　　哭声震天，一扫众人心头积聚已久的阴霾，秦如却独独从那哭声中，辨出了一声女子的幽咽。

　　苏氏后来说，杨柳死的好冤枉。那孩子白白胖胖，却是个最心狠的，不顾娘的死活，自己涨破了娘的肚子，像熟过头的西瓜裂了个口子。

　　苏氏身边的丫鬟巧玲便会识时务地劝道：“这名字叫杨柳，蒲柳弱质，原就是个担不住福的，怨不得任何人。”

　　她原以为杨柳是个留得住的，没想到是老天不留她。

　　说这话时，苏氏腮边还挂着几滴欲坠不坠的泪。

　　*
　　苏氏嫁给秦绍南，已经有二十余年，期间未出一子一女。

　　秦绍南依仗老丈人经商发家，耳根子软，疼她爱她敬她怕她，什么事都听她的。苏氏不育的这些年，她做主给秦绍南纳了两房侍妾，未及一年，却都以各种名义赶了出去。

　　直到遇见杨柳，性子再宜人不过，苏氏这才把她长久地留在秦家。

　　杨柳在秦家第一年，生了一个女儿，便是秦如。第三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却在满月时候夭折了。又过了三年，杨柳怀上了她第一个儿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杨柳被两个小厮抬出去的时候，身上遮了一块雪白的布，从头蒙到脚。

　　秦如冷冷站在院里石门旁边，眼里蓄满了泪，却始终没哭出声来。

　　杨柳肚子上的白布渐渐晕出暗红色血迹，一只丰腴的手，无力地搭在竹架上。

　　手指肚被汗水泡得发皱泛白，三个一寸长的水葱般的指甲齐根折断，徒留手心里戳出来令人心悸的血痕。

　　忽地，秦如的身子被竹架带着一转。

　　抬人的小厮发现手里吃力，惊疑地回头来望，原是杨柳的半断的指甲勾出了秦如身上的一缕丝线。

　　管家忙小跑着扯断那缕丝线，边扯边嘟囔着真是晦气，都死了也要拉着女儿。

　　人走空了，院子里也彻底空了。

　　秦如一个人回到充满血腥味的房间，两天两夜未曾合眼的她，趴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杨柳是妾室，又是个横死鬼，入秦家祖坟万不可能。苏氏经秦绍南同意，便在城南买了块荒地，就着一副薄棺，把她草草葬了。

　　此后，苏氏就有了一个亲生的儿子，单名一个祥字。

　　秦绍南亦算是老来得子，秦祥的满月宴，周岁宴，年年的生日宴，都办得隆重热闹。尤其是满月宴，整整摆了三天流水席。

　　只是苏氏担心秦如胡乱说话，席间从未出现过秦如的影子。

　　偶尔，秦绍南曾去杨柳生前住的院子里逛逛。看见秦如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撑着小脸看院里随风飘曳的石榴树。

　　他问秦如想不想找人玩？

　　秦如发觉来了人，总是先问一声爹爹好，然后温顺地摇摇头。

　　自从杨柳过世，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换了一波又一波。秦如一眼望过去，连个熟悉面孔也没有，倒是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常绿常新，还算有个瞧头。

　　秦绍南每次探望后回去，都会试探着问苏氏，要不把如娘也收到她名下。

　　苏氏每次听了都气得火冒三丈，哭闹不已，秦绍南也就不便再提。

　　加之秦祥出生后三年，苏氏竟出人意料地生下了一个女儿，秦绍南为其起名为秦意，自此，把秦如接过来的话，提也不提了。

　　*
　　秦如长到十一岁，院里又换了一拨仆人。

　　新来的丫鬟里，有个长的很是聪敏水灵的女孩子。

　　秦如把她叫到房里，问她叫什么，那女孩子腼腆地抿抿嘴，说是叫兰花。

　　秦如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发髻上插着点翠的银钗，那是杨柳生产前亲手插到她头上的。她转头问那个女孩子，笑吟吟地：“你以后叫绿钗吧。”

　　那女孩子先是连连点头，然后又不安地道：“小姐起的名字，一定是好名字，只是不知道，有什么深意？”

　　秦如领她到书桌旁，运笔写了两个簪花小楷字道：“这是你的名字。”

　　秦如原是不会写字识字的，只是秦绍南重视秦祥，早早把秦祥送去族学启蒙。但秦祥年纪小，坐不住，在学中闹腾不已，秦绍南就让秦如去看护照料，捎带着听几句老师的教导。

　　这一听，就扎了根，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后来，秦如把族中的男孩子都比了下去，更有一天，老先生在提到女德时，专门叫秦如起来，问她如何看待。

　　却没想到秦如发出骇人异论，说著书说女德的，无一例外都是男子。女子如何做，心中自然有规有矩，只是不知一言一行，为何都要按照男子说的来做。

　　那先生愣了愣，脸憋成了铁青，身子也连带着晃了晃。

　　秦如回去之后，就有婆子传来秦绍南的意思，让她此后不必去族学，亦不得迈出院子一步。

　　绿钗把那张纸捧在怀里，却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瞧着秦如总是笑着，心想秦如瞧着是个面善的，她的意思总不会错，便不再多问。

　　*
　　十二岁，秦如发觉秦家瞧她的眼睛又多了那么几双。

　　她和她母亲一样，都生的楚楚动人的温婉模样。正此年纪，身段也如新荷立于梢头，风流初现。

　　凡是见了秦如的人，无不称颂一声好容貌好身段。

　　“她这样的女子，说好听点，是尤物，说不好听点的，是狐狸精，总之不是端庄清正的家母，上不得台面，亦见不得阳光。”

　　这些话，是绿钗在秦祥舅舅家里的二位公子来访时，从其中一位公子的丫鬟口中听到的。

　　秦如听了绿钗愤愤不平地转述这些话，最终也只是淡淡笑了几下。

　　绿钗见她笑了，心里的火灭了，冤屈却又多了两分，一分为秦如鸣不平，一分为秦如的性子叫急。

　　秦如那合宜的，淡淡的，温柔的笑，让任何人不会对她发脾气，也没有人会在她面前发脾气。

　　绿钗只闷闷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掀帘子出了门。

　　*
　　十四岁那年春末，绿钗跌跌撞撞跑来，一下子跪在秦如面前，哭的连话都断断续续：“小姐……夫人……夫人要把你嫁给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头子！”

　　这件事，秦如早有预料。

　　秦绍南一年之中，只来这偏院两次，一次在正月十五前后，一次在八月十五前后，都是月圆人团圆的好日子。

　　秦如更希望他来一次，在七月二十三号那天，那是她娘的忌日。

　　而前一阵子，秦绍南破天荒多来了一次，倒让秦如颇感不适。

　　他带了一个巴掌大的红漆小木箱，生硬地推给了秦如，像推烫手的铁块一样。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一箱子首饰，你挑几件能瞧得过眼的，就收下吧。”

　　秦如笑着谢过了。

　　秦绍南临走的时候，半掀着帘子，鼻子以上都埋没在珠帘的斑驳的缝隙里：“我不经常来看你，是因为你长得极像你娘亲。我……”

　　他犹豫了半晌，钻帘走了：“从此以后，你多保重吧。”

　　秦如原想到她不久后是要嫁人的，只不过事情来的这样早。

　　可是话说回来，此刻知道了她要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她心里也没有翻起多大水浪。

　　“是谁说的？”

　　“是夫人的贴身丫鬟春花说的。她说今早夫人房里来了个媒婆，说杜家正找一位填房夫人，那媒婆只是开个玩笑，夫人却当了真，竟说了要考虑考虑。”

　　“媒婆出去脸上什么表情？”

　　绿钗急的眼泪珠子直掉：“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我当时都急死了，哪儿还顾得上看。”

　　绿钗扯着秦如的袖子：“小姐，要不我们去求求老爷，或者去求求夫人。您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只要您说话，老爷肯定会答应的。再不然，您提一句您死去的娘亲，博下老爷的心软，老爷念在昔日旧情上，对夫人说说好话，你也就不用嫁给岁数能当爷爷的老头子了，小姐！”

　　秦如依旧笑着，她把绿钗拉起来：“绿钗，你去看厨房有什么吃的，我肚子饿了。”

　　绿钗愁眉苦脸地望了一眼秦如，秦如朝她点点头。

　　纵使不情不愿，也还是手脚麻利地去了厨房。

　　绿钗就这点好，习惯了秦如的答非所问，耐得住秦如的沉默与温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