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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青平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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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平姐姐是我童年里最闪亮的存在,她虽然大我三四岁,可从未把我当小朋友对待。我五岁跟着爸妈从县城搬家来到这个城市,周遭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陌生又新奇。院子里很多小孩子,他们早就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没有人愿意无故接纳一个瘦弱无趣的我。那时候,每天傍晚放了学,我都只能独自背着书包,踩着夕阳下自己的影子,低头穿过院子里小孩集中玩耍的区域,沉默地回到自己家里。
忽然有一天,我踩着影子回家的时候,地上突然跳出了另一个影子,比我高很多,大一圈,站在我的身边,我看到影子里的大头,侧脸看着我。
“嘿,你怎么放学一个人,也不和大家玩?”我抬头望着身边的大姐姐,她眼睛很大,皮肤白嫩水亮,蒲扇一样的睫毛在眨眼的时候煽动我的小心跳。
“唔……没有人愿意和我玩。“我说完低下头去,感觉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我和你玩啊!”小姐姐拉起我的手,夕阳洒在我们两个身上,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我终于不再孤单一人了。
后来我才知道,青平姐姐其实是那群小孩里最受欢迎的,因为她白,漂亮,优秀,又对人好。在我们这些小屁孩的眼里,她就是天使,就是神仙,就是观音转世——或许这些身份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好。
我的童年在青平姐姐拉起我手的那一刻开始真正上色,那几年里,我逐渐爱上这个陌生的城市,以及周遭的各类小伙伴……然而小学二年级,青平姐姐突然要搬家了,我美好的童年也随之正式宣告结束。
直到初中二年级,我刚转校到B校区,又一次在陌生的环境里,青平姐姐跳到我的背后,拍拍我的肩膀说:“嗨!楚楚,真的是你。”
我已经很少去回想那时候的青平姐姐了,因为每每想起来,我都心有不甘,不甘这样的天使被凡人欺负,被众人唾弃,被迫离开。
可是李韬站在我面前,平静如水地说起章迅,说起赵青平,提醒我这些人都在我们的生命里出现过,忘不了的。
B校区的初中生寥寥无几,在高中部的强大人口里,基本可以被忽略掉,我刚转校过来时,钢牙妹都不稀罕和我说话,住校的形式也很憋闷,我每天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麻木地跟着课表熬时间。有时候我的座位会换到窗台边,我在傍晚张望着校外马路正中的红绿灯,感觉它们才属于这个城市繁华的一角,但是它们好远啊,远到我只能遥远。
现在回想起来,人生中两次最孤独的时候,都是神仙一般的青平姐姐救了我。当时我唯一的期望就是中午青平姐姐和我午饭,她拉着我的手,穿梭在全是高中生的放学后,穿过操场和综合楼,去食堂一起吃饭聊天。
我初二那年,青平姐姐高二了,她还是小时候那个成绩最好,长得最美,心地最善良的赵青平。学校老师和领导都很重视她,把她视为下一届北大清华的好苗子,班主任知道我有这样一个高年级的姐姐,不仅没有阻止我和高中生一起玩,反而鼓励我多向她学习。甚至班里的同学们得知青平姐姐之后,也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我慢慢成了班里有存在感的那个人。
这样完美的人,自然也得很多男生的倾慕。章迅就是其中一个。可是章迅太普通了,普通到我一直无法真正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点,高矮胖瘦,外向内敛,都形容不出他来。
我刚得知章迅喜欢青平姐姐的时候,压根没当一回事,他不过是这校园里,倾慕仙女的花草之一,还是最不起眼的那一支罢了。可是,青平姐姐待他很好。有一次我们在食堂排队等麻辣烫,冬天的食堂,没有暖气也没有密不透风的防护,大家都冷嗦嗦地排在麻辣烫的长队伍里,等着挑选食物,捧回一碗新鲜热辣的暖物,大快朵颐。
我和青平姐姐手挽手,一边相互取暖,一边讲悄悄话,前面的队伍还很长,长到足够我把这小半个月的人人事事都讲一遍。就在这个时候,章迅捧着一碗麻辣烫朝我们走过来,前后都排着人,他径直走到青平姐姐面前,整碗麻辣烫被装得快要溢出来了,红红绿绿的荤菜素菜,搭配鲜亮的红油汤底,冒着冬季里显眼的热气,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章迅就这么憨憨地端着碗,对着青平姐姐说:“大冷天排队太辛苦了,我帮你买了一碗,你不嫌弃的话,就吃这碗吧!”
青平姐姐突然无措,前后排的人都闻声转过头来,向我们这个聚焦点投来各色目光。
“你这么辛苦排到的,你吃吧,我和妹妹一起呢,很快就排到了。”青平姐姐温柔地笑着,慢慢和章迅说到,仿佛周遭的眼神都不存在,她只在悉心感谢这位热心同学。
我从此也学会,拒绝也好,说服也罢,慢慢讲,总是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章迅望了望我,又回头看看前后排列的人群,继续坚持说:“你们先吃,我站你的位置,再帮你们买一碗。”
就是从这一刻,我对章迅有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的坚持没有丁点强势,却也毫不卑微,他除了一心想为青平姐姐分担排队的辛苦,仿佛没有任何企图。我猜想,这样的进攻策略,青平姐姐拗不过他。
“这样吧,楚楚饿了,你先拿这碗去那边吃,等我和章迅买好了过来找你。”青平姐姐突然接过热腾腾的一大碗麻辣烫,端到我的跟前。
“那我不客气了,谢谢学长,谢谢姐姐。”我识趣地接过手,一脸狡黠,转身去找座位吃饭。
章迅实在太不起眼了,如果不是和青平姐姐站在一起,我从来不会得知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虽然他有自己的坚持,不卑不亢,也温柔敦厚,可是我始终不明白,青平姐姐为何对他那么好——她并不是不会强硬拒绝,我眼见的就不止一两个。
有一次我问起来,青平姐姐低头笑笑,说章迅最先是她的笔友,在她还不知道这人是谁时,章迅时常给她写信。“他的生活很苦,我不想给他增添更多难过。”当时青平姐姐的眼神清淡如常,我却想起了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在一个人走进夕阳时,被这个仙女般的姐姐牵起了小手。或许是她的善良,让她看到更多别人的苦,并竭尽自己的所能去给对方一些力所能及的温暖吧。
章迅真幸运,喜欢上了这样的青平姐姐。而我自感更加幸运,我有这样一个姐姐,即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日子就这样行云流水般的过去,大家都相安无事。直到初三上学期,接近圣诞节的时候,学校被这种洋气的节日包裹上一层躁动的气氛——很多人开始重视平安夜,圣诞节这些虚晃的节日。
我继续坐在窗台边上,傍晚天黑得已经很早了,远处的红绿灯还是在闪烁着,暗示繁华与家人都离我很远。校广播站从来就是最时尚的人群在经营,她们开始顺应潮流,播放着一切与圣诞相关的音乐,从白色圣诞节播到jingle bell。背后同学们的讨论声此起彼伏,好像在谈论说平安夜12点许愿的话,愿望一定会实现之类的。
我虽然不信,却也默默记下,想着下次见到青平姐姐,也问问她如果成真,要许什么愿望——其实高三的莘莘学子们,愿望总是单一直接的,没有过多悬念。我就这样任由思绪万千,到处飘,直到后门突然有女生尖锐的喊声叫了我的名字,打破我的天马行空。
“楚晴,校长找你!”全班人随着这声叫喊都转过头去。
我跟着这个声音尖锐的学姐一路小跑到校长办公室,青平姐姐居然站在里面,这是我第一次进来校长的办公室。
整个房间通亮,顶上都是一排排白织灯,照在室内几人苍白的脸上。除了青平姐姐,校长,还有教务处主任,其他两位家长模样的,我并不认识,他们不是青平姐姐的父母。
“楚晴同学,今天找你过来,是想了解一些事情,但请你务必保密,好吗?”校长收起了在国旗下那副温润的模样,表情十分严肃。
当晚校长的问题都围绕着我们前天中午才见过的章迅,站在旁边的两位家长神情凝重,紧盯着我,好像等着我的嘴里说出什么花来。青平姐姐一直微低着头,偶尔在我说话间隙抬头看看我,眼底里尽是温柔和安抚,用她微弱的眼神向我传递着“没事的”。
但是从头至尾,青平姐姐都没说一句话,我猜是他们不让她说,更甚,他们要用我的话去验证青平姐姐的真假。
事情在后面几天沉静了下来,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青平姐姐怎么回事,可是那几天,我徘徊在她们班门前,发现青平姐姐没有来上课。
一周过去,学校这样人多口杂之处,事情终于传开了,我只听到了一个故事的大概版本:章迅离家出走了,据公安局和学校一起搜察各种记录,他是上周从学校直接离开,搭车前往了一个山区里的少数民族自治州,章迅最后的踪迹便是检票上车那一幕。
听到这里时,我整个人都凝固了,那个端着满盆麻辣烫的不起眼的少年,恍惚站在我的眼前,他的样子没有一处让人记得住,唯独那坚定的眼神,自此以后,过目不忘。可是他突然失踪了。
故事还没结束。章迅家长常年在外,第一天听说儿子去了学校就没回家,赶在第三天回来,直奔学校找人,老师和家长对了对时间,发现章迅已经消失两天有余,赶紧搜索他的课桌,询问他亲近的同学,查找他失踪的线索。后来,老师在章迅的课桌里发现了一封信,信上写道:青平,谢谢你。
章迅一直是个不起眼的人,可以说在学校范围内毫无存在感,他少有的几次,能被人讨论和记住的,就是面对青平姐时的执着。有人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人说他故意给青平姐姐难堪,想用这种伪劣的方式拉青平姐姐下水。可是没有人能想到,章迅留下”谢谢你“几个字,便抛弃了全世界。
事情发展到这样恶劣阶段,全校的讨论声此起彼伏,不论老师还是校领导都按不下来,家长们在得知事情严重性以后,也都着急起来,放学接孩子的车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但影响最大的,是青平姐姐。章迅留下的那封信,没人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问了身边所有貌似亲密的同学朋友,无人知晓。而青平姐姐本人被几次拉去问话,谈论下来也并没有什么进展——这句谢谢你,成了大家心里永久的谜。就在所有人都惶惶恐恐的时候,新的流言传进来:自治州最近有一则新闻,“青少年独自在室外长椅睡觉,次日清晨被发现冻死在长椅上”,有同学得知的新闻,在学校大肆宣传,很多人开始猜测这会不会就是章迅。然而信息有限,学校已经不再对此事做任何回应,流言只能如此飘荡在冬日学校的上空,迟迟没有散去的痕迹。
青平姐姐在事件发生两周后返校了,当天自习课,她被章迅的父母从教室叫了出去,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章迅妈妈朝着青平姐姐的脸扇了上去。两个响亮的大耳光,声音穿透了整个教学楼,周围所有人,都看见或听见了那两个耳光,章迅妈妈跟着蹲了下去,崩溃大哭,最后被丈夫连拖带拉,走了出去。
老师从办公室跑出来,已经为时尚晚。青平姐姐平静地站在走廊上,没有任何表情,最后手背擦了擦脸,走回了教室。
后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章迅,逐渐在期末考试的氛围里被大多数人遗忘了,可是总有几个人,没法走出他失踪的阴影。
这件事发生之后,青平姐姐很少来学校,大家对她的猜测和讨论此起彼伏,最多的说法是章迅一直追求青平姐姐,青平姐姐并没接受他的追求,却又一直对人暧昧,不明不白,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这才导致了章迅绝望离开,抛弃了家人和同学,如今下落不明,连生死也未知。
曾经样样优秀的好学生,如今成了众人口中为虚荣心伤害弱势男同学的坏女生,章迅妈妈的那一记耳光,为这还没定论的模糊形象增添了最浓重的一笔,让乱猜和乱听的人,心里都似乎多加了一分肯定——一定是赵青平对不起章迅,章迅妈妈才会忍不住打了她,你看那对父母多可怜。
我在那之后,没有再和青平姐姐见面说话,她从不来找我,我几次徘徊之后,也没有再总去她们教室张望。
期末考试在沉默中结束了,章迅这个名字,放佛和他的人一样,在这个学校就这样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更多更多。
寒假除了补课时间,我们初三的假期就只有过大年那几天,我心里还一直惦念着青平姐姐,终于在大年二十九联系上了她。我拨通她一直关机的电话,响了很多声,那边终于传来青平姐姐的声音。
我们相约在小时候的院子后面见面,那里有一片废弃的空地,一段铁轨在路上划过,估计也早就被废弃了。青平姐姐还是亭亭玉立,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些溃烂的言语,似乎都没有将她击垮。
可是我错了。
“楚楚,学校说的那些事,你不要相信他们。章迅一定还好好地活着,他只是有自己想追求的东西。“
青平姐姐还是淡淡的眼神,和当日说起”章迅他日子过得很苦”时候一样的眼神。我使劲点头,生怕她没有看出我的坚信。
“那他们说的那些,什么冻死在长椅上的……”
“都是假的,新闻是真的,可不是章迅,放心吧。”
“那他留下的那个字条……”我不想咄咄逼人,也并非出于八卦,可流言四起,我也一头雾水,想问个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留下这样一封信。这也是章迅父母一直找我的原因,包括,他妈妈那天出手……他们都觉得,我一定知道些什么,但就是不愿意告诉他们。事实上,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已经在准备托福考试了,学校也不回去了,可能……顺利的话,过几个月爸妈会送我去美国,我舅舅在那边。”
“为什么呢?你不是想去北大吗?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我无法接受完美的神仙姐姐,因为这些不足以道的人人事事,被迫离开。
“我本来也计划大学过后就要出国的,现在只是提前了,没什么的。”青平姐姐转头对我笑笑,那句“没什么的”说得太轻,她的喉咙也在哽咽。
“那,青平姐姐,你怪他吗?留下一封不明不白的信,就走了,让你身陷囹圄。”
“我不怪他呀,他说谢谢我,我怪他什么。”青平姐姐又笑了起来,她望着前方,眼神里闪着星光点点,想把这话传递给远方的章迅。他们之间一定还有什么秘密,只是与失踪无关,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楚楚,不要被这些事影响,你是我见过最可爱最善良的人,你们以前总说我好,其实你是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一直在我生命里闪闪发光。每次看到你笑嘻嘻的,没有烦恼的模样,我都觉得其实我们是一样的,生活那么幸福,未来一片明朗,没有什么事值得过多忧虑呢?”
“楚楚,你不用一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现在就很好,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会做得很好。”
我第一次听青平姐姐面对面地说我,以前总是她耐心听着我的抱怨和分享,偶尔低头笑笑,偶尔出出主意为我排忧解难,她从没说过,我在她心里是这样的。
“你一定会很好,你要加油!”
大年二十九的夜晚,废弃的空地上忽然冲进一群小孩子,他们点燃手中的烟花炮竹,开心地舞动或者直接丢出去,每一抹光亮都照着他们彩色的脸,他们笑得肆无忌惮。我和青平姐姐都没有再说话,相视笑笑:这不就是那时的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