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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有朋远来(中) ...

  •   再过不久,赫莲按兵不动的阴谋似乎有了端倪——南方临海小国对京城不怎么臣服了,不但没进岁供,还试探着把一些军队朝与王国交界的边境调遣。
      看来赫莲是想等王国背腹受敌的时机,瑾襄想,继续看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将军带了三千人的军队在边境巡视了一番,就把临海小国的蠢动压下去了。临海小国赶紧派出使者来解释,只是军队操练、愿与上邦助战,没有别的意思,随即送上了银两和人鱼。瑾襄摸着下巴想了许久,他想赫莲和那临海小国多半有了勾兑。
      看完了这些要紧的情报瑾襄才拆开家书,是将军夫人写来的,叮嘱他在前线还是要吃好睡好,早晚添加衣服,勿要过于操劳,然后要紧不要紧的话说了一大篇,什么家里的花开啦,院子里的亭子新刷了一遍漆啦,新来的厨子很会做焖羊头、什么时候回来尝尝啦,最后才道了一句家里一切都很好。瑾襄看着最后一句话笑了笑,收起了信。
      因为是家书,瑾襄亲自回信,没有让文书代笔。他写完了第一封信,看了看砚台,让文书来帮忙磨墨。文书恭恭敬敬地站在案边效劳,瑾襄铺开新纸,一面写下妻子的名字,一面笑着问:“赫莲尚未成家,是么?”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回答,瑾襄抬头,见文书正专心致志地磨着墨,于是用笔杆轻轻碰了碰文书白净的手背。文书吓了一跳,抬起眼来,问:“大人是问我么?”
      瑾襄笑着反问:“这里有旁人么?”
      文书想了想,回答说:“赫莲属蛇。”
      “哦,小龙啊。”瑾襄笑道,“我是头猪。”
      文书忙笑道:“属猪最好,都说属猪最有福气。”
      “是么?”瑾襄低头,一面笔走不停,一面依旧含笑问道,“比我大了六岁,尚未成家,是不屑儿女私情?还是万花丛中挑迷了眼?又或者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还真不知怎样的佳人才配得上他那般英雄?”
      “自古英雄出少年。”文书赔笑着说:“较之赫莲,大人更是英雄。”
      瑾襄嘿地一笑:“但不知我到他那般年纪,可否能有他那般功名?”
      “大人文韬武略,若要建功立业,直当探囊取物耳。”文书一面磨墨,一面文绉绉地念念有词。
      “那就谢你吉言喽。”瑾襄道,笔尖簌簌游走,并不避讳旁边有人,不刻写好了给妻子的信。信上没有多余的话,他满篇只重复着“仙音仙音仙音仙音……”反正多余的字她不识,但她认得出他的声音。他轻轻吹干了纸上的墨迹,折叠起来装入信封,然后第三次在面前铺开信纸,却没有提笔,只是久久凝视那篇空白。
      这封信,写给谁?
      文书磨好了一汪浓墨,轻轻道:“大人,卑职告退了。”
      瑾襄抬头一笑:“我若再给赫莲写信,他会觉得我莫名其妙罢?”
      文书依旧赔笑道:“但看大人要说什么?”
      瑾襄想了想,说:“问候他饮食起居,请他保重身体。”
      文书怔了怔,问:“可要卑职代笔?”
      瑾襄笑着摇了摇头,又连连摆手:“传出去说我阵前通敌,可是好大的罪名。”想了想,他又道:“赫莲莫名其妙倒也罢了,要是他疑心我在耍什么心眼儿邀他出战,他真的开战可就坏了!我还想多太平几天呐。”
      文书不知所谓地笑了笑,躬身退了下去。瑾襄无聊地用笔蘸着墨。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有骨气,分明已经宣布决裂,此刻却还想问候那人衣食起居、请她保重身体……干脆写了这封不该写也不能写的信,寄给另一个不该得也不能得信的人,瑾襄在心底为自己这般怪念头无声失笑。
      转天帝国军中送来了赫莲的回信,和瑾襄预计的回信时间差不多。信上赫莲为瑾襄的哀悼和劝慰大大方方地道了谢,还情意绵绵地将瑾襄引为知己,感慨了几句。落款不仅有名,更钤了一方小小的朱红印章,是一朵莲花的模样。瑾襄叫了文书来,将信递给他,兴高采烈地笑着说:“我的文书写字可比赫莲的文书强!这算不算胜过他一回?”
      文书接过信来看了看,也笑道:“大人如何认定这不是赫莲亲书?”
      “你若稀罕功名,我倒真想记你一功哩。”瑾襄答非所问。
      文书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卑职军中效力,非为虚名……”
      “不为虚名,那就是要实在的好处喽?”瑾襄笑眯眯地问,“平日倒真瞧不出你这般务实,会下棋么?”
      “不……不会。”文书客气道。
      “你是读书人,怎么不通棋艺?”瑾襄爽快地说,“来,我们赌一盘。你若赢了,只管讨赏;你若输了,非但没赏,还得听我发落。”
      “不敢,不敢。”文书慌忙推脱。
      “什么不敢不敢?”瑾襄大笑。不由分说,转眼棋盘摆好,瑾襄持黑,文书持白。走过几手,瑾襄用指尖夹着棋子敲了敲棋盘,漫然道:“你若藏招,我可翻脸。”
      文书抓了抓鬓角,皱眉苦笑道:“大人取笑,卑职实在只能这般。”
      过了片刻,瑾襄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文书几眼,奇道:“你果然是一窍不通呐!”
      文书红着脸,将手中的棋子丢下,讪讪地说:“听凭大人发落。”
      “我能如何发落你?”瑾襄还是那样奇怪地瞅着文书,说,“留在这里继续给我当文书罢!”

      临海小国仍在操练他们的军队,并正式地上书给京都,说愿意调遣人马帮助上邦对抗北方的帝国。国王按照将军的意思回复使者,说无需操烦,若真有心助战,多送马匹钱粮就是。
      瑾襄听到这个消息,确定赫莲与临海小国有勾结了。就像他不愿意接纳那来历不明的复国军一样,将军也断不能接受临海小国派来的人马。现在前门正蹲着老虎,那假惺惺敲着后门的,就算是只猫也绝不能放进屋来。京城靠近南方,不管临海小国的军队能否侵入王国的地面,背腹受敌总是件让人气馁不安的事。现在王国的主力大军基本上在瑾襄带领的北部与赫莲抗衡,如果临海小国忽然凶暴起来,瑾襄心虚地想,如何从这里抽调兵力去支援南方?四十万对二十万,对方主将又是赫莲,这已够让他焦头烂额了,再分出精力去应对南边那些打渔的,只怕赫莲都会觉得胜之不武哩。
      平时走在军中,瑾襄总是含笑镇定,其实内心紧迫如煎。临海小国越不老实,瑾襄就越希望赫莲开战。其实他根本没把握战争赫莲收复失地,只不过因为赫莲不再增兵,所以他最好的打算是在赫莲的强攻下寸步不让,那么北方帝国就会知道这是块硬骨头、不是一口就能吞掉的,赫莲知难而退,短期内让北方皇帝放弃攻打王国的野心。二十万大军每日所需粮草钱饷可不是个小数目,既要无休止地消耗,还要瞻前顾后,瑾襄想赫莲一定十分明了自己的处境,所以就是不开战,就这么恶毒地熬着他。
      或许是为了排遣忧虑,瑾襄教文书下棋。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才对文书沉下脸,皱着眉,显得烦躁,老气横秋。不管瑾襄如何教导,文书的棋艺始终不堪入目。对他这般不长进,瑾襄也无可奈何,然而赫莲不开战,瑾襄实在急得要跳脚。这疲敌之计赫莲玩得越久,瑾襄的处境越不利。有时候他思量这事太过用心,以至于和文书对弈时屡屡走神,拿着棋子发呆,该自己出手了也没察觉。
      “不开战也好。”瑾襄终于把棋子丢在篓里,赌气地说,“最好他一直不开战,我先回去把那帮打渔的收拾了。背后总钉着一根刺,实在让人不舒服。”
      文书张大了眼,呆了一呆才赔笑说:“这……这法子是不错。”
      “你也觉得不错么?”瑾襄断然道,“那就这么办!”
      “这……这……”文书吃吃地说,“卑职愚钝,大人的意思是……”
      “立刻给赫莲写信!”瑾襄瞪着眼看文书,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他,我先去南边,办好了事再回来和他说话!”
      文书不禁手抖,把棋篓子都碰翻了。“这……这……”他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当天晚上瑾襄就马不停蹄地往南方飞奔,他想文书虽不会下棋,但那手字写得实在漂亮,甚过了自己。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一封不合常理的信。这一回合,谁占了上风?他想那封信递到帝国军中时,赫莲的表情究竟会怎样。或许他正像自己现在这般想:这么久了,真想早日会会你呐!

      瑾襄一个人悄悄地赶着路,经过京城时既没有朝见国王,甚至没有进家门。因为将军现在正在南方,他正凭借多年的威名震慑着临海小国的仇视和不甘心,但他手里毕竟只有三千兵马,王国的主要兵力全在北方应付赫莲。无兵可用,一旦真正开战,就算几十年征战沙场不败的将军也一定会感觉束手。
      瑾襄知道,要真正帮将军退敌,就要把大军从北线调回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赫莲正蹲在那儿瞅着他哩;此外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自己出现在阵前。那封写给赫莲的信虽能争得一个机会,但争不来太长的时间。他必须抓紧,于是他像一条在水底急蹿的小鱼,倏地一下,便从京城闪过去了。
      瑾襄已经想得很确定,中间隔着敌对的王国,赫莲要和临海小国勾兑,一定不那么顺利。要么派奸细潜行,暗递消息,这个办法不大保险,很容易漏泄行迹;要么就是从东面下海,行船向南,走海路绕到临海小国去,这样花费的时间就会很长,谈不了什么具体又实际的问题。无论怎样,赫莲想要和那边联系,一定是很不方便的。最重要的一点,瑾襄一点儿也不相信赫莲和临海小国的交情有多深,他们的联盟一定浅薄易断,甚至转眼就反背。对临海小国而言,合作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窥探和伺机而动,借赫莲的大军,讨回多年被王国欺压的恶气;而赫莲一定也不大在意这样没诚意的盟友,所以他才会那样大方地放自己去南方了。临海小国自然知道现在王国主力大军和瑾襄都在北方,只要瑾襄出现在阵前而北方赫莲依旧保持那无聊一般的安静,他们就会认定赫莲背弃了同盟,那么他们和赫莲也不可能再有合作的余地了。
      余地么?瑾襄心里冷冷嘲笑,真是愚蠢呵,竟没看清那人的胃口!和他讲余地?怎么不去问一头老虎,看它肯不肯把皮借给你?真要像煮熟的鲜鸡蛋一般,被赫莲——不!是被北方帝国的皇帝,一个一个地,分别吃掉么?
      赫莲,那不过是北方皇帝用来敲碎鸡蛋壳的趁手的小银锤子罢!
      听说赫莲以前一直领兵西征,为什么此次会南下?
      听说北方帝国西邻的大国,有擅使长枪和弯刀的强大骑兵部队,他们才该是赫莲喜欢和尊敬的敌手罢?为什么他突然放弃了在开阔平原上驰骋的快意和悍猛,转头来南方,一个城一个城、一个镇一个镇地和他计较?北方皇帝一定是个精明的人,为什么不更好地利用手里这把锋利的宝剑,不给他更大的战场、像猛虎一样咆哮山林,而把他放到南方的餐桌上,让他轻捷灵敏地跳跃,做了一只逗弄肥老鼠的小花猫?
      赫莲啊,你为什么从北方来?
      不过,你来得真好……
      就算是赫莲出现在南线阵前,将军也不会比看见瑾襄更惊骇了。瑾襄在深夜到达将军大帐,唇边下颌青色的胡子茬看起来是一片冷森森的暗影,散发着灰土的气息。“你怎么来了?”将军皱眉问,“难道……”
      难道北线已全线崩溃?不!不会的!儿子不至于这么不济事;并且,如果北线有险,也会收到消息,不会这般无声无息。
      将军的白发仍没有怎么增添,但眉毛几乎全白了。
      “硬拼不是办法,得和他们谈谈,唇亡齿寒啊。”瑾襄耐性地说,不知道心底这般焦躁到底从何而来。
      将军仍紧皱着白色的眉毛。
      第二天一早,瑾襄孤身一人,骑马朝临海小国的边境驻军里去,下午他就回来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但见他回来,将军眉头的死结骤然松开,面上甚至带上了笑容。“你觉得赫莲这人怎么样?”他询问起北方的劲敌,因为眼前临海小国的军队已然不再是什么棘手的问题了。
      现在轮到瑾襄把黑色的眉毛皱起来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不好对付,所以我想……”
      “想我跟你一块儿到北方去?”将军和蔼地笑道。
      瑾襄也讪讪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罢!”将军说。
      父子二人一起踏上北去京城的路,并不是归程,而是新一番的征途。
      到达京城后将军去朝见国王。他向国王说明,南边那临海小国想借机摆脱王国的控制是必然的,他们甚至还想反咬一口;不过他们也明白,此时在王国的后院放火,以后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现在临海小国不再是威胁,南方暂且可以放心了,所以他可以到北方去对付最要紧的敌人。他没有说这是瑾襄出面的结果,其实压根不能提瑾襄曾到南边去了。
      国王对将军的陈述只是忧心忡忡地听着,面色青白,又细又长的手指捏着手绢,时不时地擦擦额头,那失了血色的手指也在微微痉挛。他急速地眨着眼,嘴瘪了起来,好像随时会放声大哭。正经事才谈了一半,随着叮叮咚咚的环佩玲珑,王后扶着一个宫女的手,摇摇摆摆地从绘有锦绣山河的大屏风后走了出来。她披散着乌云一般的头发,鬓角里随意地插了些珍珠和翡翠,光着脚,衣领大敞,坦露着丰满圆润的左胸,顶峰上的一点艳彩如火炭灼得人头晕目眩。绣满白色菊花的锦袍欲落不落,只用锦带在腰间胡乱一束,似穿非穿,却越发显得身姿袅娜,风流婉转,举步时一整条雪白的右腿就露了出来,更是花枝摇曳,惊心动魄。她的双颊绯红,樱唇如血,迷迷蒙蒙的眼波流转,衣服上还散发着酒气,看来是醉了。“王上……”她娇滴滴地一声叹,甩开了宫女的扶持,倒在国王的怀里,然后吃吃笑着,伸手抚摸国王的脸。
      王后这般无限春光的形容,将军早就低下头,再不看第二眼。她还扭着腰,搂着国王的颈,嘻嘻笑着凑上前,用粉红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国王的嘴唇。接着她一面笑一面全身地贴过去,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哼着什么,浑身软绵绵的,好像骨头皮肉转眼间就会化成一滩水,右手更像一只白色的大蜘蛛,张牙舞爪地朝国王的衣服里面爬。
      “梓潼……梓潼……”国王满脸通红,急切地握住王后的手,不让她乱抓乱摸,同时身子向后缩去。身后便是那大屏风,锦绣山河,但不知此时的尴尬和仓皇,何处可立足,哪处能藏身。
      王后回头瞅着将军,好像没认出他是谁,皱眉嚷道:“好生无礼!还不快退下!”
      将军无言顿首,然后快步退出了宫殿,在他身后,王后一声放肆而淫·荡的尖声大笑,把国王摁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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