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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紫陌 ...

  •   徐夫人将我裹好,并收拾好行囊,便欲离开铁匠铺,一头白发盈着满身的寒气,引得不少人驻足而望。
      “用你所铸兵器和我比试一番,如何”铁匠为首的汉子挡在门口,眼球充血,咧嘴大笑,全身肌肉虬劲,如伏虎之状,手提一把带鞘宝刀,倚刀独立,煞气横空,更衬得一旁的徐夫人弱不禁风,如河畔一株秋残芦苇。那汉子兴致勃勃地瞅着他抱在怀里的包袱,眼神里满是好奇与激动。徐夫人迷迷糊糊地睁开朦胧的睡眼,有些不情愿地撇撇嘴,连续十天的铸炼,已耗费了他几乎所有气力,此时光是站着已是挣扎。“那么,亮兵器吧”慵懒的语调从他的嘴边溢出,像是冬日一缕纤细的阳光,却激得汉子眼角笑意更浓。随着锦帛一层层剥落,重铸的我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暖,明晃晃的有些刺眼。瘆人的寒气从我的周身散射开去,闪耀着从神话中幻化来的五彩光。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吸气声,那汉子也是一愣,不敢相信写满了他的眼睛。接着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带着好奇期待还有嘲讽,他的脸有些发红,便一把提起刀想要将其脱鞘,可是无论怎么用力,鞘就像长在了刀上一般挣脱不得。他的脸于是由红变紫,从紫到黑,再变得惨白惨白,像被打翻了颜料铺子,一片五色杂呈。这种不入流的兵器,在我的威压之下自是萎缩胆寒。
      终于,他放弃地垂下刀,豪爽地朝徐夫人一拱手“此乃神兵也,岂吾等乡野莽刀可比,多有得罪,请——”然后一侧身,让出正门。
      “承让”徐夫人微微一笑,拱手回礼,平淡的语气如起初一般不起任何波澜,然后背着他的小包袱,缘阡陌而行。那并不魁梧的身影,逆光向前,在背后留下一片议论纷纷。
      回到书斋,天已向晚,他将我安放好便一头埋在矮塌上熟睡,伴着一屋子的竹香墨韵他的呼吸似乎也带着文气四溢。
      窗外调成暖黄的斜阳送进几丝光线,勾勒着几度柔暖,温润着一头银发,倾洒在他微皱的眉宇间。明明一介书生,却偏要铸剑,在他的梦里,又是在担心什么?不觉笑出声,无数次冷眼旁观星际毁灭的我,内心一直冰冷刚强的我,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徐夫人的生活,似乎回归到了一种平静的循环。晨起颂诗,舞刃;午后抄字,读书,拿着帮人写信抄字的微薄报酬,却自足的活着。只有在月出之夜,他才会带着我在月下长吟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他的声音醇厚而韵味悠长,像是娓娓道来又带着惆怅。我听不懂,只觉得像是一件悲伤的事,不然为什么他的表情,总是忧愁而凝重。
      “寒月,古人以美女代指贤君,现在秦国日益强大,而六国不齐,赵国怕是不久要遭受秦兵的铁蹄了,到时必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寒月,我虽为一书生,却徒有报国之志,委身于乡野,壮志难酬哉!”
      “寒月,我不想被人称作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我想和你一起驰骋疆域,运筹帷幄,抵御外敌”
      我默默地苦笑着,作为一把利刃,我何尝不想饮血啖肉?此时我只能静静地守着他。看着他颓废,看着他愤慨,看着他质问天地又无可奈何。我只是一把兵器,虽然锋利。但终究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只是一把人们杀人的工具罢了,身不由己。而处在这个时代的人,谁又能说自己不是谋权觅利的棋子?
      他在月色中熟睡,安详得如刚降生的婴儿
      这一次,我看清了他梦中的一切,是各国和谐相处再无摩擦,是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是他得到赏识为赵国发挥自己的力量,是每天的日子都如流淌的月光般安宁平和……
      可是这一切只会出现在梦中,在现实永远触及不到的角落,如镜中月,水中花,缥缈梦幻。

      那似乎是一个带着雾气的早晨,哒哒的马蹄声突兀的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屋中的一片静谧。徐夫人微眯了眯眼,细细思量着,突然凝住了表情,诡异而惊恐,一滴冷汗悄悄从他的额间滴下,啪的一声落在方桌的一角。
      然后是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有人吗,吾等是赵王派来的。”
      他以最快的速度将我藏在墙壁的夹层,强装着镇定打开了门,宽大的袖子却掩不住发颤的手。一位穿着官府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他捻着自己山羊似的胡须,一双细如缝的眼睛不时露出精光,他的身后是一队整装严待的士兵。“吾等奉赵王之命,特来取‘寒月’匕首”然后不露声色地一瞥身边的士兵,似是在威慑着众人,引得下首士兵敢怒而不敢言。
      “此刀非凡间之物,不应受凡人染指”徐夫人一字一顿的说着,若抱了誓死的决心。
      “那以夫人之意,赵王不及汝哉”男子眼珠一转,抛出一句晴天霹雳,“如此这般,徐夫人最近可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徐夫人的脸越发阴沉,砰地关上门,周围又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静。墙外隐隐传来窃窃私语“那一百金早被大人吞得连渣都不剩了,谁叫这小子不识抬举,还不知道被大人怎么编排呢……”辘辘的车声渐远,风卷着着他一声长叹,绝尘而去。
      云卷云舒,风雨欲来。

      当晚,徐夫人持着我守在门边,他的手被攥得发白,关节处吱咯响。终于一阵窸窣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接着是一片火光照亮了屋前。他郑重地打开门,数不清的士兵举着火把围着屋子,像一座座沉默的山,为首的正是白天的那位大人。
      “徐姓小儿,乖乖把\'寒月\'交出来,我还可考虑给你留个全尸……”他张狂地笑着,面目狰狞地说着。在跳动的火光中如厉鬼一般瘆人。
      “呸,正是有你这种人的存在,赵国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徐夫人神色肃穆,身躯正直然后一提气,挥舞着我向身侧的士兵冲去。呲啦一声,贯穿了盔甲,直捣血肉,血的味道第一次在我的尖刃满溢开,咸中带着甜腥,细品却是满嘴的苦涩。入骨的寒气使得伤口处的血迅速凝结,形成永久的创伤。
      刺,挑,划,一招一式从他的手中挥洒而出;
      痛,冷,麻,我感受到他们每一寸肌肤的震颤。一刺寒气出窍,如银龙直飞击溃心神;一挑利刃划过,似金针横扎伤痕累累;一划万层尽碎,像白虎猛咬痛怕并存。耳边是风声,尖叫声,兵器相撞声,眼前是黑夜,火光和鲜血。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你只知道你要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一个倒下了,两个倒下了,可是数不清的士兵像蝗虫一样一个个又填补了空缺。
      我只能尽全力将寒气发挥到最大,让每一处创伤都足以致命,可是他到底是个书生,体力渐渐不支,手中的动作也渐渐变慢。于是,一把矛刺入了他的后背,他一声不吭,我却感受到他内心的痛。他咬着牙拔走它,鲜血便缓缓流淌而出,倾洒在阡陌间。
      坚持住啊,我们马上可以拼杀出去了,我喃喃自语,可是他的意识却一点一点涣散。又是两次被刺中,更多的血如泉涌喷涌在他无数次携我走过的小路上,将它染成了深紫的模样。又是一阵猛咳,血滴飞溅,他已经成为一个血人。
      “寒月,我怕是不能继续陪你了”他捧着我轻柔地说着,仿佛是对待恋人一般。
      我才猛然发现,临天一隅的残月是如此明澈一如我与他的初见时那般,他的一头银丝也染上了点点鲜红,在风中四散开去,宛若雪地中绽开的几朵红梅。
      他笑着,荧荧若嗜血罗刹,闪耀着与月同辉的光,然后举起我,在脖颈处猛地一划。
      鲜红的血溅了我一身,如阳般的温暖顺着尖刃淌下,飞雪似的恶寒逆着心脉迸发。我茫然地看着他嘴边的残笑,这便是要分别了吗?不是说好一起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吗?原来承诺如此苍白,他倒在紫陌中,永远地睡过去了。明明这么好一个人,却因为我而死于非命。我怅惘着,仇恨着,眼前浮现的是无数他曾经的模样。他好奇的目光,他执著地锻铸,他认真地读书,他凄婉的质问。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一把火扔在了书斋的屋檐,撩起的火舌席卷了一切,我苦笑着看着眼前。火光冲天,血染阡陌,紫陌两隔,从此不见。

      史录:
      赵王闻之,谴使者携百金而市之,未果,后遭火患,徐卒而匕失,遂有得此匕而献者,得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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