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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除却巫山不是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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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定十九年。
姑苏左家的老宅里今日格外的热闹,往来宾客络绎不绝,阖府上下处处红绸罗帐、张灯结彩。
“恭喜恭喜----”
“左太爷大喜啊----”
“......”
正厅高堂之上端坐的老爷子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对宾客的贺词一一答谢,只是这般姿势保持许久面容难免有些僵硬。老爷子心里头暗骂:喜你个鬼啊,把你家宝贝外孙女嫁给你仇家,你还笑得出来不?
“哎呦姑娘,怎么还在梳妆,这沈家的喜船都快靠岸了。”喜娘恐误了时辰,又一次进门催左蝉衣。
一旁的丫头不满,抱怨道:“咱家姑娘好歹也是名门闺秀,沈家随随便便打发个家将来迎亲也就罢了,他们在船上竟连岸也不上,姑娘嫁去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左蝉衣闻言,笑着道:“瞧瞧这丫头,想法这样多,日后哪有人家敢要你。”
众人一阵笑闹,左蝉衣却在笑闹中沉下心来,隐在衣袖下的手逐渐攥紧,指节隐隐泛白。左家与沈家有着化不开的结,她这一嫁,往后恐怕再无好日子可言。
码头上。
老爷子紧紧握着左蝉衣的手,生怕一松手他的丫头就被船只带走,再也回不来。
“丫头啊,老爷子身子骨好着呢,你嫁去京中莫要惦念。”
“在沈家好好待着,别没事老想着回来。”
“你回来我可不开门,最多让你待在院子里。”
“走吧走吧,再留也留不住了。”
“丫头,爷爷舍不得你啊......”
左蝉衣身子轻颤,盖头下精致的妆容早已和上泪水。老爷子松手的那一瞬间,她直直跪下去,俯首三拜。
“爷爷,家中三拜是为礼,此处三拜是为情。”
登船时,她听到身后老人微不可查的抽泣,她的心狠狠一疼。转首故作轻松道:“终于逃脱了你的魔爪,我可欢喜了,你哭什么?”声音却是颤抖的。
老人站在码头的风里,远远望着船队离去,直到茫茫天际里什么也没有剩下,他才转身离去。笑着挥手,哭着转头。
红绸摇曳的船只上并无过多的喜庆热闹,大抵是人人心里都清楚,这场喜事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左蝉衣靠在窗边望着水出神,她在想她要嫁的夫君,尹都年少成名的才子----沈洛。上一次见沈洛还是在四年前,那时的沈左两家还未出事,那时的沈洛还是十五岁的少年。四年前左蝉衣的外祖父辞掉太医院的官职,左家迁回姑苏的老家,左蝉衣曾给沈洛写过信。一年后沈家出事,自那以后,她与沈洛再无联系。
想起这些,左蝉衣心中泛起丝丝凉意,如今的沈洛早已不是当年温润的少年,传闻中的他是大理寺少卿,是七皇子足智多谋的宾客。传闻中的他手段凌厉,雷厉风行。传闻中的他不近女色,寡言少语。传闻中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沈洛......
“真真----”将离给左蝉衣送来姜汤,瞧见她靠在窗边,担心她受凉,道:“如今已入了秋,莫靠在窗边了,过来喝碗姜汤。”
左蝉衣见来人,微微一笑,走了过去,道:“有劳小师叔了。”
将离莞尔,伸手要去摸左蝉衣的脑袋,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伸出的手又落了回来,最终只是轻轻摇摇头,道了声:“无事。”
等左蝉衣喝了姜汤,将离带走碗,嘱咐了几句也离开了。
“小师叔。”左蝉衣突然出声唤住他,道:“谢谢你,这一路辛苦了。”
将离转身看着左蝉衣安慰般的笑,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
将离走后,左蝉衣又陷入沉思。将离是她最小的师叔,他五岁时被外祖父收做关门弟子,那时的他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将离虽是外祖父最小的弟子,医术却是极好的,许是天赋高,亦或许是用心多。他大自己六岁,从小便宠她,待她如兄长。她无兄长,此番出嫁,便是将离一路护送。
喜船到达尹都已是三日后的清晨,如左蝉衣料想的一般,沈家并无人在码头上相迎,左蝉衣并不在意,她此刻只想沈家能简化礼节。在船上待了三日,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偏还要赶着去行婚仪。
按照习俗,将离只能送到此处。左蝉衣看着他又登上船,担心他身体受不住,道:“小师叔可上岸稍作歇息,来回奔波,难免劳累。”
将离摇摇头,道:“我还是早些回去向师父报平安的好。再说......”他轻念:“送的再远,我也留不住的。”声音轻轻的,化在了风里。
码头响起喜乐,左蝉衣没听清他说的话就被喜娘簇拥着上了花轿。
沈家宾客满席,左蝉衣被搀着拜了堂,行了婚仪,兜兜绕绕一整天才被送进喜房。她端坐在喜帐中,脑中早已开始混沌,仅有的意识迫使她保持清醒,她不能睡,不能再让沈家对左家有任何的挑剔。
约莫两个时辰,喜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一阵冷风灌进帐中,左蝉衣顿时清醒了几分。她垂着眸子听到关门声与渐近的脚步声,隔着盖头她看到来人的衣角,是同她一样的喜服,她的心突然紧张了起来,她知道那就是沈洛。
等了半晌,沈洛并无预想中的那般揭开盖头,左蝉衣平了平呼吸,轻道:“夫君?”
“......”
沈洛并无回应。左蝉衣不想让沈洛觉得左家姑娘不矜持,也保持了沉默,不再言语。她猜不准沈洛的心思,只在想稍后要如何应对,若沈洛揭了盖头不言语,她该如何?若沈洛揭了盖头对她冷言冷语,她该如何?若沈洛一直不揭盖头,她又该如何......
这般想着,困意又席卷而来,左蝉衣告诉自己不能睡,可连日来奔波劳累积攒的倦意致使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她强撑着。不知过了多久,身侧才传来一道声音:“帮我倒盏茶。”
左蝉衣迷迷糊糊揭掉自己的盖头,去桌边倒茶,直到她将茶盏递到沈洛手中的那一刻她才清醒过来。她的手一抖,茶水在盏中晃荡,所幸未曾洒落。她心下一紧,方才竟然自己揭了盖头,这于礼简直太不合了。她抬眸望向沈洛,不知沈洛会如何看待自己。
抬眸的一瞬间,沈洛的模样落入左蝉衣的双眸,他还是记忆中俊美的模样,只是不再是少年,眉眼多了几分凌厉,双眸深邃,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而他此刻正望着她,毫无表情。左蝉衣的心沉了几分,瞬间低下眸子。
“在我家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该想的不要想。”沈洛的话毫无波澜,语气也是平静如秋水。
左蝉衣点点头,道:“知道了,夫君。”
闻言,沈洛一阵沉默。左蝉衣以为他不喜欢自己这般唤他,正欲开口解释,沈洛便迈步去了外间的软塌。左蝉衣轻轻吐了口气,庆幸沈洛并无为难,也庆幸沈洛并未离开,否则一旦让人知道沈洛新婚当夜冷落新妇,自己日后恐怕会沦为沈家甚至整个尹都的笑柄。
左蝉衣躺在床上却无方才的困意,她在反复思考沈洛方才的意思,何为“不该想的不要想”?是不该想化解两家的恩怨,还是不该把自己当成他的妻子?
次日左蝉衣醒来时沈洛已经离开,听丫头们说沈洛应当是去了衙署,。本朝律法,新婚前三日官员可勉早朝政务,沈洛这是有多不愿见她。她有些头疼,自己到底该不该去向长辈请安。沈洛父母早已离世,如今的长辈就只有常年在东苑佛堂的老祖母,据说不喜人打扰,可自己新婚第一日,不去请安实在说不过去。最后,她还是决定去拜一拜老夫人。
收拾妥当之后,左蝉衣又做了羹汤,里面加了养生的药材,最是适合老人食用。在去东苑的路上左蝉衣碰见了沈洛的妹妹沈瑜,左蝉衣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半晌,她硬着头皮笑着上前,道:“小瑜是要去给祖母请安吗?可巧我也去,可否一道前往?”
“祖母?”沈瑜冷笑道:“还真当自己是沈家少夫人了,小瑜也是你配叫的?”沈瑜望向左蝉衣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
左蝉衣默然,沈瑜恨自己她能理解,她不动声色的掩饰掉自己一瞬间的心酸,继续笑道:“小姑既不去东苑,那我便不阻小姑的去路了。”说罢,她低头侧过身让出路。
瞧见左蝉衣的动作,沈瑜眸中的怒火更甚,道:“惺惺作态的做给谁看,收起你的这副模样,没得叫人看了恶心。”
沈瑜甩袖离去后,左蝉衣许久才抬起头。物是人非,她还记得当年那个扯着她的衣角唤她姐姐的小姑娘笑起来是那般惹人怜爱。从前的事她不愿多想,都过去了。
左蝉衣到东苑并未见到沈老夫人,随侍的老嬷嬷说老夫人身子不好不喜人打扰。左蝉衣料到会是如此,微微一笑,道:“既然祖母身体抱恙,那我改日带些药食再来探望。”
老嬷嬷见她碰了壁,许是于心不忍,悄声叮嘱一句:“少夫人还是想想如何在这宅子里立足的好,老夫人不问世事多年,这府中的事如今都是公子和姑娘在操持。”
左蝉衣心下感激,这是在提醒她要与沈洛沈瑜好好相处。
朝中风云瞬息万变,太子与七皇子的交锋日益剧烈,沈洛日日忙着政务,整日不是在衙署便是在七皇子府中。夜里回家晚,左蝉衣日日备好晚饭在屋里等。起初沈洛只是叫她不必如此,左蝉衣坚持,到后来,沈洛也习惯了,在晚饭间还会与左蝉衣说几句家常话。
这日左蝉衣备好晚饭等沈洛回来,入了夜,沈洛才归来,左蝉衣同往常一般,笑着相迎,柔声道:“夫君今日回的好晚,快些用饭吧。”
沈洛落座后,并不急着动筷,左蝉衣问:“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沈洛看了她半晌,才道:“明日起,府上的一应事务全由你来处理,我明日会同小瑜说的。”
“不妥。”左蝉衣下意识开口,瞧见沈洛疑问的眼神,顿了顿,道:“小瑜打理家事井井有条,我若贸然顶了她,恐怕会有诸多不妥。”她其实是想说,若如此,小瑜怕是会愈发不待见她。
沈洛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道:“小瑜年幼持家不易,这些年我忙着朝中事,有些疏忽了她,她若对你有冒犯之处你多包涵她。”话说出口,沈洛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道:“你若有了委屈可说与我,小瑜年纪不小了,我在为她物色亲事,如今该让她学学女红,你若会,有空便教教她。再者,你是当家主母,内宅之事本应由你打理。”
左蝉衣心下了然,道:“我晓得了。”
左蝉衣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在沈家眼里,左家有愧于沈家。其实无论事实如何,她都不在乎自己是否受委屈。况且如今沈洛能与她和睦相处,她已别无所求,虽然常常忆起昔年的少年,但那只是自己在夜深人静时会翻出来小心珍藏的美梦而已。
啪----
沈瑜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左蝉衣脸上,她恨恨道:“别以为你得了管家权就能在沈家为所欲为,你以为你能迷惑的了哥哥一时你就能让他忘记对左家的恨吗?”
左蝉衣逝去唇边的血,低下眸子,道:“你哥哥是为着你,他疼你这些年辛苦,才让我替你打理家事的。况且......”左蝉衣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有些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左蝉衣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沈瑜,她有些失控地喊道:“不是那样?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要不是那贱人心狠手辣地害死我母亲,我又何至于小小年纪便理家事,哥哥何至于整日殚精竭虑,父亲又何至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如今你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左蝉衣,你们左家当真是两面三刀,做了的事又为何不敢认?”
沈瑜在左蝉衣院子里闹了一通,她走后,左蝉衣脱力般的颓坐在地上,她的手有些发抖。往事如一柄利刃将左蝉衣所有的妄想都撕裂殆尽,她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可事实就是如此,沈家人不会忘。
三年前,左蝉衣的母亲左白薇得知沈夫人身患恶疾,她与沈夫人是手帕交,远在姑苏的她忧心不已,于是不远千里赶到尹都。左家是医药世家,左白薇又是前太医院提司左老太爷的女儿,她的医术自然没话说。沈家以上宾之礼相待,只是,不知为何,沈夫人突然在左白薇到的第二日便病发身陨。左白薇到尹都前郎中说沈夫人的病可以医好,只是需要时间。左白薇精通医术,开的药却医死了人,若说这其中无隐情谁都不信。
偏生在此时,沈大人受了刺激,对着左白薇喊道:“你以为你杀了我夫人我就能与你厮守了吗?我告诉过你,我的发妻只有我夫人,别无二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以为是左白薇因爱生恨,害死昔年的姐妹。可是,左白薇突然疯了,她发疯似的对每个人都叫喊“不是我----”,只是,疯子的话,又有谁会信。衙门查了一月,却找不到左白薇害人的证据,只得将人放了。左家接左白薇回姑苏的途中,传来了沈大人因病身亡的消息。那日,发了疯的左白薇静静地在船头坐了好久。她望向尹都的方向,眸光清澈,轻轻呢喃:“都解脱了。”说罢,纵身跳入江中。
左蝉衣仰起头,想将眼泪留在眼眶,可是泪水却如断了弦的珠子不断涌出。她永远也忘不掉母亲孤零零坐在船头的身影,是那般孤寂,那般可怜。她信母亲,可沈夫人的死也是事实,真相到底如何,没有人知道,就像她到底该不该承受来自沈家的怨恨,她也不知道。沈瑜方才怨恨又委屈的眼神就如一把刀,将她的心缴的生疼。
左蝉衣病了,医者不自医,郎中说她是染了风寒又情绪激动导致的病痛,她自己也不知到底是身上的病还是心里的病。郎中走后,左蝉衣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两日后的夜晚,左蝉衣动了动,立刻觉得身上疼的厉害,应当是躺久了的缘故。
“当心。”沈洛上前扶她坐起来,替她在身后垫了软垫,又掖了掖被子,对门外的丫头道:“将夫人的粥端进来。”
左蝉衣看着他轻轻吹着她的粥,不自觉地道:“谢谢。”
沈洛闻言手一顿,随即道:“是我应当做的。”默了默,又道:“那日是小瑜的不对,改日我让她向你赔罪,她年纪小,心里头苦,你不要往心里去。”语气略含歉疚。
左蝉衣接过沈洛递来的粥,心下突然一酸,原来,他是因为怕自己怪小瑜,方才竟然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关心自己。她垂下眼帘,摇摇头道:“不必了,小瑜她......也没错,不必赔罪。”
沈洛和衣躺在左蝉衣身侧,良久无声。
黑暗中,左蝉衣听着两道轻轻的呼吸声,蓦然开口:“沈洛,你可还记得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