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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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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来,如果不是前一天工作到太晚,我一直保持着早起的优良习惯。总是有很多事需要一早爬起来按时完成,那些每日固定的,有家才有的琐事。
现在天色已亮,我迷迷糊糊想着居然睡过头,也许没时间做早饭了。
挣扎一下想坐起来,半睡半醒间却只挪了挪手指,顺路还记起自己是横在别人的床上。
有人俯身吻吻我的头发:“醒了?”
“没有,在睡。”我翻个身背对他,顺便掖紧被角。
他靠过来在我耳后吹一口气,然后轻轻的笑。
我一直闭着眼睛,含含糊糊的说:“你躺下来。”
“嗯?”
我反手摸索着他的胳膊,后来干脆翻过身拉他躺在我的身边。
他躺好,静静的盯着我的脸看,然后也闭上眼睛。
我向他的身边挪了挪,依然裹在被子里,额头和鼻尖轻轻蹭在他的胸前,寻找我正在熟悉的体温和味道。
清晨的阳光安静慵懒,拉长的时间在封闭室内平滑流逝,除了一点稀薄日光热力,其他的一切喧嚣仍未苏醒,连我在内。
今早我很没有胃口,唯一喝下去的几口牛奶也腥到令人反胃,干脆靠在窗口抽烟。埃利同样吃得极少,早餐撤下后一个人默默出神。
“今天不用谈生意?”我问。
“不,”他隔了一会才注意到我的问话,“今天业务繁忙。”
“平常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出门了。”我眯眼望向窗外,天光大亮,需要养家糊口的上班族大概都正挤在路上。
“我的日程安排还有点自由,至少有权选择出门时避开交通高峰。今天开学,这时间路上一定正塞得热闹。”
寒假已经结束了么?我抬手用拇指搔搔额头,恍惚中有手指滑过指缝,指腹冰凉,微微颤抖的身体贴在背后,听不清的低语在耳畔响起。略一转头,幻觉全消,只有燃了小半支的香烟夹在指间,青烟抖一抖,圈圈环环袅袅扩散,堵塞视线。
我挥散烟雾,将剩下大半支烟摁在烟灰缸中,再加点力气,让它扭成一团,松开手时破碎残躯不甘的伸展,烟丝摩擦咯吱作响。
我没有耐心等一支变味的烟燃尽。
“你在戒烟?”埃利坐在桌前,习惯性的将手指挤压成塔尖,半张脸遮在手后边,“这几天你的烟总吸不完一半。”
“这有助于健康,不是么?”
“我没发现它有助于改善你的糟糕脸色,”他抬起脸向我勾起嘴角,“我们出去走走?今天天气不错。”
“我在这里走了有七八年,已经厌倦了,我宁愿呆在这里。”我又点一支烟。
他走过来从背后揽住我,问:“一个人也不会寂寞么?我最近可能要离开几天。”
我仰起头看他,烟雾吐到半空。
“最后一桩生意,有点棘手。”
“最后?”
“没错,我想退休了。但是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只有接份有难度的工作作为交换。”他将我搂得紧些,“但愿一切顺利,我们可以一身轻松的离开这里。”
“我以前并不知道你也有性急的时候。”
他懒洋洋的拥着我前后摇晃:“因为这里,你已经厌倦了,亲爱的kei。”
第二支烟,我依然没有吸完。
我有点忘记了以前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或者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闲得无事,每日吃喝拉撒全被安排妥当,一个人从早到晚闷在旅馆房间长毛发霉,连香烟都根根变了味道。
埃利的手机依然无法接通,更指望不上让他带烟回来,只有自力更生。
出了门发现一切照旧,甚至倒卖走私烟的小贩也还在老地方,上个礼拜的谄笑仍堆在那张老脸上。
倒是我自己,几天没晒太阳可能容貌变异,信士迎面走过,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当他自己不认识我。
但等我买完香烟,他又下定决心恢复记忆,一路小跑追上来,只是气喘吁吁好一阵讲不出话。
我闲极无聊,对一切搭讪者均来者不拒,便抱着胳膊耐心等待他组织语言。
信士这几天可能日子过得并不顺心,脸色灰白,胡子拉碴,眼角还挂了点彩,第一句话便问我有没有看见他已经失踪几天的的宝贝弟弟。
“学校和朋友家都找不到。之前我们吵了一架……后来,”他摸摸眼角瘀青,“我不该先动手……”
我和信士并排慢慢走在人行道上,他大概为了寻找弟弟奔波过度,瘸得厉害。我有心请他进家茶馆稍作歇息,可惜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兄弟同样臭硬顽固,他倒是宁愿时不时被人撞到,狼狈的趔趄,也不肯点头。
后来他实在走不动,干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撇开腿沮丧的用袖子擦汗。
我说可以问问他的女朋友,信士用力甩手,拳头砸在椅子面上,十分懊恼:“塔吉雅娜的母亲简直是个疯子,是她反对他们交往,如她愿分了手,她却又反咬一口说syou玩弄她宝贝女儿的感情。我当然他妈的不知道塔吉雅娜自暴自弃去当招蜂引蝶的交际花,勾引有钱的老男人,这他妈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去问问我弟弟的下落!那个疯女人哆嗦着下巴朝我扔烟灰缸和茶盘!”
我表示遗憾,提醒他干脆报警,警察有寻找失踪人口的义务。
他抬头怒视我,这么多年,没见过几次他发怒的样子。我和他在喧闹的街边对视,粗糙冷风擦过脸颊,生疼燥热。最后,他颓唐的别开视线:“你是个怪物,kei。”
“你并不是今天才发现。”
“你为什么现在才想离开?你早就该走,你从来就不该出现。”信士用力撑着椅背摇晃着站起来。
“那你想要我怎么办?”我抱起胳膊问他。
他狠狠的嘟囔了句什么,应该是脏话,转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转过身来,愤愤地说:“我不知道你现在跟什么人在一起,但是,syou一口咬定那个人对你有危险,我倒真希望他只是昏了头才离家出走。”
“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这些,还有,syou一旦出了任何事情,都是你的责任。”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消失在人流中,禁不住冷冷扬起嘴角,原来,我还真是责任重大,想翻身都翻不过来。
信士离开后,我曾认真地思考过应该如何打发这一天的剩余时间。只是显然冬天的街头并不适合边悠闲散步边思考问题,我很快就被寒风吹透,即使阳光灿烂也无法化冻。
我很后悔,冻僵后的第一念头居然是再次回到空无一人的旅馆房间,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将记忆中的全部单人纸牌游戏一一玩烂。早知道还不如随便进一家街边小酒馆,我依稀记得一个向我打招呼的女服务生,左边腮上有着甜美可爱的小小酒窝。
我的味觉系统继续失灵,除了以奔波挨冻的代价换回来的烟,再没有什么能填进嘴里。所以我一直吸烟,每一支都吸到过滤嘴才丢弃,直到想吐。浮夸烟雾晃晃荡荡塞了满室,吸进去是空虚,吐出来依然是空虚,没有什么能留下来,无法直至满塞,甚至溢出。
阳光消失后,空荡荡的胃开始抽痛,一开始还像是有人隔了几层厚墙若有似无的低声呼唤,时间稍长便一呼百应连成一片。
我放了一浴缸的热水,指望着可以把胃疼化开在热水里,或者,指望水汽后边的昏黄顶灯有催眠镇痛疗效。
或者,直接睡着更有助于逃避疼痛,于是,我便真的在睡着在浴缸里。
第一次醒来时,也许是顶灯灯丝烧断了,浴室漆黑一团,我僵硬的蜷在冷水中无法活动,找不到自己的手脚。含糊微小的杂音从遥远的水底喃喃传来,这样的时刻仿佛象是回归母体——回归已经冰冷死去的母亲的子宫。
那么,别用任何温暖,引诱我的诞生。
第二次醒来,却是因为滑进缸底,冷水一下呛进肺里,我昏昏沉沉挣扎咳嗽,黑暗中水波上下搅动,粘稠沉重,我一时无力爬起,只是又呛进了更多的水,肺就像要炸开。
就此淹死在浴缸的觉悟刚闪过脑海,便有人气急败坏的将我捞出冰水。也许是我身上太冷,那双手热到灼人,我边咳边想躲开烙铁,无奈随便活动哪个关节,都牵得浑身疼痛。
“你不懂得照顾自己么?!”埃利粗鲁的将我包进浴巾,恶狠狠的用毛巾揉我的头发,“如果我不回来,你是不是就准备淹死在浴缸里?”
我冻了太久,又呛了冷水,乍一遇热气,只是没形象的抖成一团,咳到快咽气。头发里没来得及擦尽的水滴哆哆嗦嗦滴进他脖子里。
埃利长长叹一口气,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等第一波咳嗽暂且平息,他才来得急扯掉湿透的西服,赶紧搂着我裹进被子里。
我有出气没进气的挣扎了半天,肺叶扯成碎片,七魂六魄全都咳至外太空,这会只有瘫软在他的胸前,慢慢招魂。
过了很久我也没有停止发抖,内脏揪成一团,寒冷从身体内部源源不绝涌出来,刺过骨缝关节,酸疼难耐。埃利反复抚摸我的背,妄图使我舒服一些,后来他问:“我给你倒杯热水?”
我只有点力气偏偏脸,用鼻尖顶顶他的下巴:“别动,我冷。”
他默默收紧手臂,把脸埋进我的颈窝。
很久,他说:“我很害怕。”
“因为有可能在浴缸里发现浮尸?”
“这是其中之一……你一向富有创意。”他无奈。
“承蒙夸奖。”
然后我等着他按惯例继续挖苦,却久久没有动静。
“我好像接了桩大麻烦——那是些不应该被找到的秘密。”又是很久,他说。
“那就放弃。”
“如果可以的话。”他没有抬起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我很想见你。”
我没有应声,他抬起头来:“顺便做一点打捞工作。”
我噎一口气,随后往死里咳了好一阵子。
埃利想安抚我,我却挣到一边,盯着他看:“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我探过身去,凑近他的脸,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揪紧:“如果你发生什么事情,是不是我的责任?”
他拉下我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声音很沉很轻:“你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呢?”
我一时语塞,他扯起一边嘴角笑笑,将我拉回身边,重新裹好抱紧,一只手搭在我的额头上,连眼睛也盖住:“你已经发烧了,kei,即使是屋子里,也不要裸奔。”
我在他的手心下闭上眼睛,正要开口,却有温柔的嘴唇覆上来,强硬阻止了我的所有声音。
当晚,我的体温很快飚升,咳嗽到没法躺下,连不争气的胃也一并作祟,搅得人不得安宁。我说,看样子并不是所有的户外运动和凉水澡都有益于身体健康,埃利却只是眉头紧锁,忙着找冰袋和去痛药,丝毫不愿理解我的幽默感。
“如果你发生什么事情,才是我的责任。”他调整一下我背后枕头的位置,好让我能靠得舒服一点。
“你只要习惯就行了。”我小心的吐每一个字,高烧之下,发声的方式和力度稍有不对,便会牵动神经,脑袋像是要裂成两半。
有那么一会,我深信他很有殴打我解气的冲动。
“你应该知道,我很快就会好。”我伸出手,想展开这个郁卒男人纠结的眉头,却看见自己的手臂上再次红斑点点。
果然,又开始了——NRS的低谷期绵延不绝,一路追杀到现在。前一阵大病一场元气尽失,syou上次给我的血只维持了几天精力,我需要更多的血来饲养充斥体内的病毒。我抬眼打量握着我的手臂发呆的男人,寻找他脖子上的静脉血管,想象着他血液的味道。
我会不会习惯他的血?不,应该是他能不能习惯嗜血而不老的怪物。
我摆摆手指,示意他松开我的胳膊:“你不是在看恐怖片,不要心跳过速。”
他并不放手,反捏得更紧,倾身压下来:“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么?”
“还有你不知道的真相?”
“比如你是什么传说中的人物,青春永驻,死了也能还魂。”
“你也发烧了。”
他放开手,顺便把我的胳膊塞进被子里:“这样的话,就算你动不动就会病得半死不活,我也不用过分操心。”
“只是我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是一件好事。”他补充,抑或是自言自语。
我不能确定现在的时间,是刚刚入夜抑或接近黎明,黑夜是固体,已经凝结不会改变。灼烧与寒冷,窒息与疼痛,在黑暗中争斗厮杀,最终混为一团浓雾。时间缺失的旅途中,只有我一个人疲惫不堪的拖着脚前行,没有终点,却也不能停止。
嘶哑的低沉钟声自身后追来,我数着次数等着它停止,每一次以为余韵终了,另一方向却又震颤而起,直至四面回荡,像是我一生听过的钟声都重叠响在此刻。
“客厅的钟在响。”我说。
“你听错了,”埃利轻轻拍拍我的手,“放松躺好,现在很安静。”
“不,一直在响。”
“它会停止的,宝贝,别去想它。”
“那是你的一生,在我的一生中,它不会停止。”
他突然抱紧我,反复用力吻我的胸口,皮肤被吮得生疼。我微微躬起身子,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最后,他将头伏在我的胸前,潮湿呼吸吹在皮肤上,像是受了委屈想求得安慰的小孩子。
他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却没有推开他,任两个人维持这样紧贴的姿势,听着彼此的心跳呼吸,安静等待夜晚过去。
我以为我可以烧得久一点,可惜冷水澡似乎泡得还乎不够分量。
“我想要你今天陪我,我不舒服。”我将体温计扔到床的另一端,准备忽视它。
埃利过分仔细地打着他的领带,面色阴沉的出神,忽而眼珠转动,定在我的脸上。
“你不担心我又会要死不活?我会发烧,咳嗽,说不定又会胃出血,最后变成浴缸里的浮尸,你是不是很喜欢欣赏这些?”
他走近一步,我完全被压在他的影子下。逆光的缘故,他的五官暗沉一片,只有一双琥珀色眼睛折射天光。冰冷的,蛇一样缠绕的目光,残忍玩味掌中猎物,挖出隐藏在血肉之下的最隐秘真相。
他伸出手来,像是准备扼住我的咽喉,落下来却只是在我的颈侧轻轻抚摸。手指触到皮肤的瞬间,他的眼神才恢复往日的温度,让我又能认得他。
“你必须留在这里,亲爱的,至少是现在。我再说一遍,等我的消息,我会通知你在哪里找到我,然后我们离开这里。我没有开玩笑,你也够聪明。”
我将手合在他的手上,侧过头用脸颊享受一般磨蹭着两个人的手指,斜瞥着他:“但是我他妈的不想像傻瓜一样一个人蹲在房间里,甚至没有人肯给我理由,被像白痴一样对待。”接着伸另一只手慢慢扯松他的领带,“我现在需要你——”
他脊背一凛,拨开我的手,后退一步,重新将领带系好。
“胆小鬼,”我嘲笑他,“明明没有胆量,却还要冒险。”
“你是在警告我?”
“没错,我想你正在做一件蠢事。”
“我从来不热衷于做蠢事。”他深深的看我一眼,吻我的嘴唇作为道别。我就势狠狠的咬了他一口,然后用手背用力擦嘴。
他笑,笑容怪异且意味深长,然后离开。
我趴在窗口紧盯他车子消失的方向,迅速穿好衣服追出去。
转过第一个街角,有人将我一把拉至暗处。
我回头,是s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