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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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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站在屋内,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上来——愤怒、疼痛或者是疯狂的心跳。我的视野摇晃不定,就要站立不住,但我不能躺下或者是坐下,甚至不能去寻找任何支撑,不,不要碰我——他妈的任何东西!
我想我是时候该点一根烟,但似乎所有的烟全都在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我仰起头,想叹息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冷笑——可笑、可鄙的恶劣玩笑,这个孩子所想所做的一切。
一定是我对这个孩子太过娇纵放任,而我,可耻的蒙了眼睛骗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所有的自欺欺人如今都被耻辱的扯碎在眼前,我该在他年幼时就杀了他,做成蜡像带在身边,而不是养到现在扭曲一切,难以收拾。
窗外浓黑天幕沉甸甸压得更低,城市的渺茫灯火在含混无情的朔风中宿命般颤抖,一路照向回忆深处,记忆尽头八岁男孩的稚气面孔,是我生命的开端。他在空无一物的死灵之国将我找到,那双眼睛有寻获至宝的惊喜和贪婪,我,就深深刻在他星辰样闪亮的深黑眸子里,而他的体温,正自掌心汩汩传递而来。
那些落在时间之后的惨蓝烛火一支支迅速熄灭,那个孩子大步向前,每一步踏出都更加高大强健,转瞬由稚童到成人,他的前途,灯火通明,连他一起通体发光。我踉跄勉强跟在他的身后,脆弱苍白,仅余油尽灯枯的昏暗余生。
我深深的叹气,我只是想留住这个孩子——他有只需要我的纯净眼睛与清洁手指——也许,任何代价。
其他,我无能为力。
当我终于可以移动身体,并成功地找到香烟顺便叼在嘴上点燃时,对那个孩子未曾仔细处理的伤口和去向的担忧,慢慢攀上心口,越坠越重——那个孩子,为我打架,为我受伤,全是为我。
他走时衣服穿得够厚,钱夹和手机也带的齐全。当然,手机依然不通。
我出门前特地留神装好手机,想了想又接上电话线。没想到立刻铃声大作,纳雷什金娃不依不饶的追问为什么她的千斤刚进家门接了个电话又跑出门去。
我直接挂掉,开门下楼。
天气比我想象的还要冷,而我下楼后才发现又忘记了戴上手套。我边将双手更深的插进冰冷的衣袋里,边闪躲迎面而来的人影。
“kei。”身后的人影叫住我,声音很耳熟。我回头,那张面孔也很眼熟。然后我扭过头去,继续向前。
他追上我,挡在我的面前:“去哪里?我送你。”
“你?”我抬眼看他。
“是我。”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发现我似乎已经将他完全忘记,便扬扬眉毛无奈的笑:“初次见面,kei先生,我是埃利奥特.曼森。大家都叫我埃利,不介意的话至少记住这个。哦,我的车在那边。”
话毕,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他的车前扔了不少烟头,不是他的精致哈瓦那雪茄,跟我随手乱扔的差不多,市井常见的烟屁股。见我注意到这些,他有点尴尬:“我看见你的朋友气冲冲的走了,你们有点不愉快?”
这一次,我双手插兜歪着头看他。
他叹口气,为我打开车门:“我只是担心你。”
坐进车内,他替我点烟,手指比我的还冷——他也许等了很久。
我沉默着吸了会烟,不管怎么样,他的烟总比我自己的味道好。我问他:“你知道他去了哪?”
他专心致志的开车:“不,我不知道。”
“妈的,真见鬼。”我把烟灰直接弹在车内的高级地毯上。
“年轻人跟监护人吵架后去的地方都差不多——比如,他的朋友家?”
“他不会,至少这次。”
他自反光镜里看看我:“女朋友家?”
我继续从他车内的烟盒里取烟,反问:“据你所知,可能么?”
“那好吧,我知道了。”他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拐弯,一路驶向年轻人聚集的酒吧街去。
手机响起,信士问我为什么家里没人,syou的电话又打不通,我告诉他,等他弟弟回去自己问他。
“你的铃声真有趣。”那个显然没有专心开车的司机说。
我用力合上手机,说:“请仔细看前方,那边应该是最后一家了。”
下车前,他拉住我:“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
“与你无关。”
他还是不放手:“那他知道你的病吗?”然后撸起我的袖子。
我用力抽回胳膊,走下车去。
他跟上我:“我跟你一起。”
在人群之中发现syou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至少,对于我来说。
无论隔了多少喧嚣舞曲和疯狂摇摆的人群,无论刺目镭射灯光及烟雾酒气结成了怎样浓密昏暗的雾霭,只要他在,我总能一眼看到。
我和他是空白世界的两个原点,各自拖着长长的影子,他在这边,我在那边。
那个孩子趴在吧台暗处的一角,塔吉雅娜正轻轻伏在他的背上,抚摸着他耳后发丝。
他察觉到我的靠近,脊背绷了绷,却没有抬脸看我。
塔吉雅娜看了看我,光线跃动中眼神鬼魅如猫。她伏在syou耳边轻轻唤他,长发自他的背上一路滑下。
“让他回去。”syou的声音自臂弯里含糊传出,他喝醉了。
我静静站着,他抬头打了个榧子:“再给我一杯。”
酒保把杯子推过来时我伸手拦下:“不要喝了,回家去吧。”
他懒洋洋支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好吧,”我把杯子推得更远些,溅出的酒滴在我的手背,尖利如冰的灼烧感刺进肌肤,痛的酸楚。我叹了口气:“刚才的事情,我道歉。”
他粗鲁的推开我的胳膊抓到了酒杯,喝了一大口后将杯子重重砸在吧台上,哼了一声:“没这个必要,刚才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亲爱的kei?”
我刚刚给他的一拳在他的脸上已不见遗迹,但其他的伤,掩在衣物下的全部伤处,一定没有任何一处消散。这个固执的孩子为我受的伤,此时,全割在我的心里。
“你喝醉了,syou……”我伸出手去,他一把拍开。
“别来烦我!”
我退了一步,埃利扶住我的肩膀,皱起眉头:“我建议你最好现在赶紧回家,kei很担心,找了你一晚上。你什么都不知道,他……”
syou大笑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笑话,他又知道什么?知道我每天怎么顶着冷风四处跑着跟踪那个老王八?还是他知道那些条子的棍子有多硬,砸在身上有多疼?你知不知道,我被他们追时有多害怕,那些巷子,怎么也跑不到头,我的胳膊又疼得要死……你根本就不知道!”
他不顾别人侧目,继续大喊大叫:“我看你根本也不屑知道,你他妈根本都不在乎我做了些什么,你根本不需要!我算是明白了,我干什么都不对!我也受够了,我不会跟你回去!”他注意到了我身后的陌生男人,冷冷的撇嘴:“你还特意带个帮手,我可是从来没见过他。kei,我没想到你还真的挺会勾引人,可惜下次就没人帮你摆平了。”
埃利冲上去拉起他的衣领,我拦下他的拳头:“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管。”
他看看一脸不屑syou,又看看我,半明不暗的彩色灯光依次变换,打在我们的脸上。他眯起眼睛深深皱眉,手指僵硬的撤去力道。
syou慢慢扯下他的手,整整衣领,重又似笑非笑的坐下去:“我和你的事?你不是告诉我随便我找谁,不是你就行吗?我听明白了,我走了——我跟你没关系了。”
塔吉雅娜握住他的手:“syou,别说了,你真的醉了。”
他却借势把女友揽在臂弯里,手指绕着他的金发玩。他抬起头看着塔吉雅娜的眼睛,伸手摸她的脸:“只有你肯陪我。”
她俯下脸:“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酒吧内憋闷潮热,而我,却觉得半个身子在慢慢冷下去,另一半,被混乱灯光燎得滚烫焦缩,冷热血液撞在心口,搅碎心脏一样的疼。
随后塔吉雅娜挽起了syou的袖管:“我让家里的医生给他处理伤口,缝了十三针,万幸没有伤到肌肉。放心,那个医生的口很严。所以,你可以放心回去了,kei,syou今晚不想见到你。”
她又小心拉下syou的衣袖,灰眼睛定定看住我:“我母亲没有权力限制我,而你,也没有限制syou的权力。现在,他要和我在一起。”
我没再说话,绕过塔吉雅娜,看着倚在吧台上的syou,他正醉眼惺忪的打量我。我拿起酒杯,将剩下的酒尽数倒在他的头上,转身离开。
夜已经深了,站在清冷的街道,酒吧内的喧嚣隔了门淡成稀薄的噪音,沙沙作响。
我在越发荒凉的寂静里顿了顿,不知该向哪里走。曾经,我无牵无挂,哪里都是我的归处。
现在,非常可耻,我无家可归。
我沿着街道没有方向的走下去,下雪前的沉重气压闷的我喘不过气来。有人在后边叫我的名字,我不予理会。那个人曾经迟疑着伸出手来,却不敢拉我,渐渐脚步越落越远。
后来,他开了车慢慢跟在我的后边。
平地卷起的冷风刀子一样锋利,我在风中踉跄了一下,皮肤和眼睛仿佛都被割破。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和苍凉,路灯的灯光清冷安静到令人恍惚,这个城市陌生而诡异,我没有任何力气再走下去。
星星点点的冰冷扎在脸上,我抬头,千万璀璨的亮点自天空深处纷扬而下,以不可思议的莫测角度坠向我的眼睛。
终于,下雪了。
身后有刹车及车门开合的声音,埃利轻轻走到我的身后:“下雪了,至少先到车里。”
我不作声,继续望着落雪出神。
雪势眨眼转大,雪片粘连成大片,纵横凌厉划过青黑透明夜空,晶莹闪烁,划千万条雪亮银线。我在风中如薄脆陈年纸片,四面裂口,哗哗啦啦震颤。冻得脆硬的冷风自嘴巴鼻孔灌进肺里,我没法呼吸,咳嗽再也止不住,一声两声,最后粘连成片。
身后的男人无奈,脱了大衣披在我的身上,又转过来帮我裹严实,还竖起衣领。过分厚实的温暖压得我低下头去,地上雪粉随风荡起,自两个人的脚面上翻滚而过。
我的心口有什么叮叮咚咚响起来,随后湮灭前世的清亮声音突兀的响起来,在落雪的悉簌声中空洞硕大无朋,连起一片旷荡回音——
“喂!快接电话!”
我和他都震了一震,然后我下意识的捂住心口,想阻止那个声音,过了几秒才想到应该先把手机掏出来。
我的手指完全冻僵,摸索一阵仍解不开内袋的口子。埃利拉开我的手,帮我摸出手机,递在我的手上。
syou的电话,我迟疑了一会,走开几步,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我没有说话,话筒的另一端也久久没有声音,除了沙沙的噪音。
我皱眉准备掐断电话,却听见有女人在呼唤syou的名字。
我全身绷了绷,我从没听过塔吉雅娜这样唤那个孩子的名字,带着颤抖的哭腔,却又婉转缠绵。我将话筒更紧的贴在耳上,肢体同织物摩擦的摩挲悉簌,身体与身体的纠缠碰撞,女子在□□高潮中的叹息呻吟,及syou的粗重喘息与含混低语,一起冲进我的耳膜。
我僵立在原地,不能活动一个骨节,不能呼吸,只有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血液疯狂一波波涌过血管,冲上头顶,撞得视野模糊一片。
街道太静,对面的人影大概听见了话筒星点泄漏出的情欲暗示,他想取下我手中手机,焦急的声音像在水中传递,波动扭转不清:“kei,够了,放下电话……”
我固执的听下去,沙哑的声音仿若就在耳边低语,呼吸湿热喷在脸畔。眼前,雪花仍自天顶深处细密坠向我的眼睛,反映路灯冷光,救赎般圣洁发光。僵直的手指握不住手机,syou的声音从耳侧指间滑落,转瞬遥不可及,卡拉一声落在脚边——寂静如初,如从未见过这个孩子。
有人想扶住我,我挡开他的手,靠在路边的栏杆上,落雪深夜的铁管光手扶上去,一派血腥湿冷。手机熄了信号,白惨惨躺在路边,终由散雪层层掩埋——油尽灯枯,余生耗尽,就这样永葬墓园。
我惶然看了一眼埃利,踉跄挣扎着向附近的自动贩售机走去,干渴的燥热抓挠在五脏六腑,用手掌拍打勉强包裹它们的冰冷外壳,似乎一种若有若无的发泄。我买了酒,让那些比气温还冰的液体,滚过咽喉,冷冻身体内部的焦灼。
一口气喝完,片刻里世界安静得不似人间。随后胃一阵扭转般的剧痛,我摔在栏杆上,咳了几声便尽数吐了出来,最后一口,滚烫腥甜——陷在钻石样闪光的雪地上,猩红刺目。
我眯起眼,好奇的看着地面,易拉罐自失神的五指间滑落,砸落地面发出吓人的脆响——这里世界满是凝滞沉寂,除了与之纠缠的风雪,再无任何有生机的声音。易拉罐经风托拽卷在雪粉里丁零当啷滚走,蹦蹦跳跳如一个入戏的小丑。我顺着视线望去,披在身上的厚呢子大衣滑在地上,埃利俯身拾起挂在臂弯,呆呆看着我骇得不知下一步要如何动作。
我擦擦嘴看他一眼,转身走向他的车子,积雪已厚,踩在脚下吱吱作响,每踏一步都脚底塌陷像要沉落地底。
然后我拉开车门钻进车内,还细心系好安全带,见他也犹豫着坐好,便说:“开车吧。”
“去哪?”
我深深倚进靠背:“随你的便,先生。”
车子在浓雾样的大雪中缓缓行驶,车内暖气很足,随着冻僵的身体慢慢解冻,胃开始发热,残余的酒精和着出血的伤口烧起了难耐的痛火。它在向胸口蔓延,我靠在车窗上,咬牙蜷起身体,感觉体温一路飙升,神志渐渐模糊在高温里。
“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我听见自己仿佛在自言自语的叹气,“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并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情,我只知道你在发高烧。”他简短的回答,随后想起什么,“你难道不担心我对你另有企图?”
“哼,对我有纯正目的的人,绝不会像你一样,有耐心等我慢慢上钩。”
然后,我心安理得的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