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天下之缘起篇》青池

39、冤情

　　书房门口，秦清盈盈而立，面含浅笑，汗湿重衫。

　　“您怎么来了？”钟琴一下子放松下来，又大感意外。

　　“太久未见过殿下，心中牵挂，便想来看看。”秦清笑着说完，也不顾钟琴错愕的表情，稳稳心神，慢慢走进书房，低头敛衽，“妾身见过殿下。”

　　萧璟有片刻默然，“三个月......你终于来了。”目光落在她额角濡湿的发丝，双眸一暗，“不用如此多礼。”

　　秦清微笑称谢，缓缓站直身体，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各有片刻的怔忡。十七天来，都不是没想过下次见面是什么情形，该如何言语，如今见着了，她清丽一如往昔，玉靥生辉、眉如柳黛，定定看来的双瞳明如秋水，他依旧一袭紫袍、人如美玉，俯首看她，深邃幽暗的双眸中暗流涌动，迫得人无处可逃。

　　然而她已听见了刚才那些话，他也知道她听见了。

　　此时此地，无声，无言。思绪如潮，似有大段时光随之流过，其实却不过弹指一挥间。

　　“多日不见，殿下一切安好？”

　　“长日漫漫，无可派遣，但当算无恙。清可好？”

　　“妾身很好，多谢殿下关怀。”

　　“书房重地，守卫怎能随意放人入内？”詹思元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秦清回过头，正对上他眼里不加掩饰的杀机，思及早前的言语，心底一寒，眉目有瞬间凝定。詹思元眼含鄙夷，“妾婢不知轻重，擅闯书房，按规矩是否当处死？”

　　“这……是，不过，”钟琴小心翼翼地应道：“殿下曾许清夫人随意出入书房。”

　　清夫人？詹思元将这三个字听到耳里，脸色顿时一变，心思翻转，一时没再继续发难，精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秦清，目光却愈加阴沉了。

　　“说吧，清特地来见本王，究竟为了何事？”萧璟凝视着秦清面上一成不变的微笑。

　　“殿下英明，妾身一点小心思总是瞒不过去，”秦清浅浅福了福，“其实也并非有何要事相求，不过是独居清园，深感寂寥，今日无意相中一名婢女，便想来求殿下将她赐给妾身作伴。”

　　“哦？”萧璟眉峰微挑，“什么样的婢女月霞安排不了，劳得清不得不亲自来见本王？”

　　“殿下说笑了。不过是个伶俐些的丫头罢了，”秦清一笑，“只是她有些未了的家事，老是叨念着，无法安心留下伺候，妾身对她着实喜爱，只好来向殿下求恳了。”

　　萧璟深深看她一眼，忽然转头向钟琴道：“去外面问问，上午走失的那个仆役找到了没有？”

　　钟琴一怔，正要出门，秦清止住了他，笑着对萧璟道：“殿下果然英明。”

　　“让侍卫都不用找了，”萧璟吩咐钟琴，又看向秦清，“那婢女是不是已等在外面了？唤她进来吧。”

　　秦清真的有些许惊讶了，“殿下果然……”

　　“不用再巧言令色了，”萧璟无奈轻叹，“究竟要本王帮什么？先说来听听吧。”

　　“说来话长，妾身嘴拙，还是由苦主自己来说吧。”说话间钟琴已将等在院外的方慈领了进来。

　　方慈偷偷地打量着四周。她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房间，比她的整个家都大，阳光不知从何处照进，整个房间明敞亮堂，可是却有凉风柔柔地穿过，将一种她从未闻过的淡淡香气送到鼻端；铮亮的红木高贵端严，椅榻上铺着刺绣精美的锦缎软垫，玉樽金炉华美得叫人移不开眼。顺着秦清示意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比画里的神仙还要俊美。

　　“小慈，”见着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再看萧璟一脸的莫测高深，秦清轻声提醒，“你千辛万苦才进来王府，还不快见过殿下？”

　　方慈被她唤得回过神来，再看一眼萧璟，扑通一声跪倒，俯身拜下，“民女方慈叩见宁王殿下，求殿下替民女一家做主！”

　　在低低的啜泣声中，方慈细细地道出了方家近日的不幸遭遇。

　　原来方慈的父亲方有德正是吴郡刺史梁皓府里的账房，跟随梁皓已逾十载。妻子早逝，留下一对儿女与早年夫妻收养的一名故友遗孤，方有德独自将三人拉扯长大。

　　兄妹二人与那孤女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成年之后长子文嘉更与柳倩两情相悦，年前由方有德做主，结为夫妻。一家人虽不富有，但相亲相爱，和乐美满。有红袖添香在侧，方文嘉寒窗苦读也更加用功，年初获得了乡贡资格，明年便可入京应试，日子更是锦上添花。

　　然而祸事却突然从天而降。

　　婚事之后，方家搬到吴郡城外小镇安家，离梁府有一个多时辰的路，方有德平日便在梁府住下，十多天才回家一次。半月之前，方文嘉忽感风寒，病情来势汹汹，大夫诊过之后一直不见好转，柳倩慌了神，跟方慈交代一声便匆匆赶往梁府，想要找公公商量。

　　谁知柳倩一进梁府便碰上了梁皓的独子梁超，梁超见她年轻貌美、弱质纤纤，立刻色心大起，不管不顾便将她拖进了厢房。柳倩大声求救，拼死反抗，却哪里敌得过梁超的凶蛮？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惨遭蹂躏。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柳倩竟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被梁超一番摧残，当时便小产了。

　　方有德获知此事，如同晴天霹雳，急怒攻心之下找到梁皓做主，梁皓顾及多年主仆情分，将梁超唤来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一顿，又给了方家二百两银子作为补偿，和颜悦色地赔了不是。方有德纵然不服又能如何？即便满怀悲愤，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辞了梁府的工作，带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儿媳回家，小两口抱头痛哭不已，当夜方文嘉的病情就加重了。

　　本来事情至此也只能不了了之，哪料到第二日一早，梁超竟带着一班家奴闯到方家，他不忿方有德在父亲面前告状，将方氏父子一顿毒打，干脆抢走了柳倩。

　　面对伤病交加的儿子，和一片狼藉的家，方有德目眦尽裂，仰天痛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本已重病不起的方文嘉因了寻回爱妻的执念，身体竟一日日好转起来。一天夜里，方慈听见父亲和哥哥在房内小声商议，打算求宁王主持公道。

　　次日天刚亮方有德便动身赶往吴郡，方慈在父亲向来温和的脸上见到一抹从未有过的决然之色，心里隐隐不安。等到下午见父亲仍没有回来，更感到一丝惊慌，岂知等她替哥哥取药回到家，等待她的却是更大的噩耗。

　　方家院门大敞，病榻之上一片凌乱，哥哥不知所踪。邻居们悄悄告诉她，刺史府来了人，说她爹爹做账房时污了梁府库银，已被扣在吴郡，刚才向她哥哥逼要赃款不得，将他也带走了，说要打入府衙严刑拷问。

　　方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被人彻底翻搜过的家中，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哭过之后，又想起前夜听见的密谈，暗下决心要来宁王府伸冤。有了父兄的的前车之鉴，她不敢直接前往王府，也不敢留在家中，在吴郡城里躲藏了数日，终于寻到机会，买通了替宁王府买家奴的牙婆，，将自己卖进了王府。

　　方慈口齿伶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然而终究年纪还小，说到最后泣不成声。秦清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抬眼看着萧璟。萧璟皱眉不语，似在斟酌。詹思元见此情形，不由得一惊，想起刚才萧璟便说要对梁皓动手的事情，真怕他立刻便要接下这烫手山芋。

　　“一个小小的账房，贱如蝼蚁，凭什么请宁王殿下亲自过问？”詹思元冷冷出声，“何况这不过是一面之词，谁知道她爹是不是真的监守自盗！”

　　“好个‘谁知道’！”詹思元的话狠狠地刺痛了秦清，想起当初李瑜被冤，浴血抵抗的样子，目光骤然冰寒，剑一般地盯住詹思元，“凭什么？就凭吴郡是宁王封地，他们是宁王的子民！看先生模样，亦是饱读诗书之人，莫非却以为为君为王者当视民如草芥？！”

　　“你！”詹思元被她喝问得难以反驳，纵是曾身经百战，在那凌厉的目光下也不由得心里一突。

　　“不过妾身也知道，这样的理由说服不了殿下，”秦清有些讥诮地一笑，“何况方有德也确实从梁府带走了些不该带走的东西。”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将跪着的方慈扶了起来，“小慈，令尊从梁府辞工回家的时候，带回的包袱里都有些什么东西？”

　　“我、我未曾看清楚……平日父亲回家的包袱都是我替他收拾，里面也就放些碎银和随身物件，可是那天他却不让我碰。晚间他拿着包袱回房，我从窗下经过，见他好像从里面拿出了几本书，还有一些零散的纸张。”

　　萧璟神色微动，秦清看他一眼，又问方慈：“那夜你父兄在房内密谈，你又听见些什么？”

　　“……一开始我听见他们争论该不该来宁王府，声音比较大，后来哥哥说服了爹爹，他们的声音变得很小，我只能听见些只言片语，他们好像在说‘赈灾’、‘军备’……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方慈眼里又有了泪光，怪自己每个问题都回答不好。

　　“别难过，你知道的已足够多了，”秦清安抚地对她微笑，“那几本书和纸呢？后来去了那里？”

　　“我……也不知道，”方慈黑白分明的眼里泪珠打转，“我本来以为那是父亲带回家给哥哥读的，可是一直也没见他拿出来，书案上的书始终就原来那几本，哥哥病情好转以后，还托我去邻居家替他借书……”

　　“你早先告诉我令尊在有个秘藏东西的地方？”

　　“嗯，”方慈想起有趣的往事，破涕为笑，“有一阵哥哥很淘气，爹爹怕他学坏，就把家里的钱全藏在后山的一个地方。他一直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其实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去过好几次，不过我也不想哥哥学坏，所以都没有告诉他，也没告诉嫂嫂，因为她从来什么事都不会瞒哥哥。”

　　秦清也笑了，没再发问，转眼凝视着一直没有出声的萧璟，“殿下是不是觉得这个冤可以申呢？”

　　萧璟不置可否，深深地看着她，秦清与他对视片刻，轻轻移开了目光。“小慈，这些天东躲西藏，你一定也累坏了，先回去休息吧。你家的冤情殿下都知道了，给他的些时间想想怎么帮你，好吗？”

　　方慈不知道为什么宁王殿下抓梁皓会需要时间去想，不由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看看秦清温柔的笑脸，再看看萧璟脸上她读不懂的表情，乖巧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