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玦》卿家一白

1、安泽

　　一、家是个港湾，不过现在，是他一个人的港湾
　　窗外阳光灿烂，在书桌上投下一片光影。安泽缩在沙发的一角，身上只搭着一张薄毛毯，还是他妈妈从丽江旅游带回来的，留作纪念。只不过，现在只剩下这张毛毯了。
　　两年前，安泽父母一纸离婚协议，之后便各立门户，不过几周时间，所有的手续全都办好，当安泽从海南旅游结束，带着一身黝黑回家后，发现那里已经是他一个人的家了，而父母两个人的生活痕迹，好像被人抹去了，不留丝毫。安泽打电话询问，爸爸的回答是“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们离婚了。详细的我有时间再给你说好吗，现在公司有事”，而妈妈那边则是“安安，妈妈累了，想休息一下。”两个人似乎都没有考虑过安泽的感受，任性地认为离婚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安泽的存在，只不过是会让他们在财产分配上会多一些安排，比如茶几上放着的财产转让协议。
　　挂了电话，安泽以为自己会哭一场，会砸东西，但并没有，他只是面色平静地收好了茶几上的文件和夹在里面的银行卡，把衣物放进洗衣机，整理好行李箱，把带回来的贝壳风铃挂在阳台，做完这些，他在卧室里睡了一个下午，睡前他想，这是他最糟糕的一个夏天了。梦里，一对男女，一个小孩，在游乐园，在海边，在山顶，在古镇，他们笑着闹着。梦醒，枕头一片濡湿。
　　于是，高一的夏天，十五岁的安泽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除了开家长会时的尴尬，每周从学校回家后空无一人的屋子，每月银行卡上定期进账的汇款，和单周妈妈来、双周爸爸来的不成文定律，安泽有时还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狗屁的挺好。
　　看来昨晚又看电影睡着了。安泽从沙发上起身，矮桌上的手机嗡嗡嗡震动不停，点开页面，他随意瞥了一眼，“安安，周末到妈妈这边吃饭吧”“来之前记得给妈妈打电话”“……”简讯很多，他挑了几条回复，又把手机扔进沙发，随便洗漱一下，换身衣服。正欲出门，看到那张滑到地上的毛毯，安泽抿了抿唇角。
　　“啪”，是毛毯放到沙发上的声音。门，关上了。
　　屋内，依旧光影斑驳，阳光落到相框上，照着男孩的脸，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二、那是他心里的，一场兵荒马乱
　　安泽的成绩还算可观，重本不成问题。他现在看着头顶老旧的电扇，慢悠悠地转着，偶尔还会发出“咿呀”的声响，望出了神。这电扇，什么时候才会报废，掉下来砸到学生，啧，万一，它现在掉下来，我会死吗，身边会有人伤心吗，到时候又是谁来处理……
　　“喂喂，你又在发什么呆，还有这么多卷子呢！”越发发散的思维被打断，面前的人挂着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全无安泽眉间隐隐的阴郁，他扬了扬手中一沓试卷，眼中笑意从眼角溢出。
　　“想到了些东西。把第一套物理做完了，怎么样？”把心底那些带着阴暗色彩的想法小心藏好，安泽扬起一抹微笑，偏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满都是眼前的少年，熠熠生辉。
　　似乎被这样全心注视着不大习惯，少年耳根略微有些泛红，“还行，有几道涉及的知识点很多，有点难，花了不少时间。好啦，快做卷子！”少年催促着安泽，带着一丝慌乱与不易察觉的羞意。
　　说闹停止，只余笔在纸上不停演算的声响。不过，安泽耳中，不止如此。他听见头顶风扇的咿呀，听见后桌同学对试卷的抱怨，听见旁边少年的呼吸，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和心上快要溢出的欢喜。
　　少年是安泽的同桌，林骁，是常居年级前十的人，也是他藏在心底的人。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青涩的，朦胧的，欲说还休的。
　　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呢？会在人群中不自觉地寻找对方的存在，会在众声喧嚷中提取对方的信息，会为少年不自知的接近触碰而欣喜满足，会像现在这样，余光满满都是他。
　　最开始还只是一种莫名的吸引，于是忍不住去靠近，忍不住去触碰他身上阳光的气息，忍不住去偷瞄他洁白的衬衫和耳后不明显的黑痣，忍不住去关注他的每一刻变化，于是到后来发现，自己已满心都是他。
　　是不是，我只有变得更优秀，才能配得上他？安泽收回心思，眉眼低垂，抿了抿唇，握紧了手中的笔。
　　但他不会告诉他，就当这是他青春时光中的一段插曲，就当这是他心底最深处的一个秘密，或许到最后，都不愿宣之于口，或许最后终老，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十字开头的年纪，心里的荒唐。
　　同性恋，向来都是被人避讳的字眼，更是不被认同的存在。
　　他有着似锦前程，又怎忍心拉他入这歧途，自毁前路？
　　谁让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呢。谁让他们，生为同性。
　　安泽没有看到，旁边少年，停下的笔和投向这边，担忧的眼神。
　　林骁看着少年，耳边落下的碎发，握着笔骨节鲜明的手，再想起少年发呆时流露出的脆弱与抑郁，他紧了紧眉头，刚才，你想的是什么……
　　三、只有感冒和喜欢，是藏不住的
　　高三下期，临近毕业，教室的气氛在紧张之余还悄无声息的添上了几分离别的伤感。离别，到底是什么呢？或许是老师又一次地提起他们的毕业与未来时，眼底泛起的水光，或许是跟身边同学打闹的时候，脱口而出、好似无意的“以后我们怎么怎么样”，或许又是在一次的校园漫步的途中，眼睛不自觉地捕捉那些平常不会留意的风景。
　　人们的反应，好似即将面临的不只是一次毕业，而是一场生离死别，好似此去经年，彼此就会从亲密挚友变成天涯陌路，好似此时此刻的画面，将成为存在于记忆中的一部旧默片，在之后的某段时光里，默默回味，慢慢咀嚼。
　　马上就是周末了，这周作业不算多，紧张学习一个多月之后适度放松一下不算过吧……心底悄悄做着心理建设的安泽，课桌内的手攥紧了两张电影票，那是他在某个课间，听到女生闲聊新上电影，鬼使神差托好友带回的成果。该怎样说出口呢？这周有空吗，一起去看部电影吧？不不，不行，太随意了。那，感谢你这段时间的辅导，我进步很大，我请你看电影吧，啊啊这样又太正式了，好像是在邀请对方去出席什么讲座一样啊……该怎样看似不经意却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的期待，想要勇敢地邀约，却又小心翼翼地担心自己泄漏多余的情感，想要开口却又怕对方的拒绝，这大概也就是爱情吧。
　　“怎么啦，看你纠结了一上午了？”少年的声音，愈发温润，似乎带着一种平复人心的魔力，“我在想要怎么邀请你去看电影啊……啊不是，我没有……”迷迷糊糊透露出了目的，安泽赶快捂住自己的嘴，手掌下的脸羞得通红。
　　“好啊，这周吗？”“嗯……诶？”少年瞪大的眼睛让林骁突然想起奶奶家养的那只猫，每次看到逗猫棒的样子，忍不住想去摸摸少年的头，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掌心传来头发柔软的触感，有些爱不释手。
　　“就这么定了吧，什么时候？”“就今天晚上八点半。大概一个多小时的电影，行吗？”“可以的，那就说好了哦。”就，就这么约好了？安泽快速地瞟了少年一眼，手指无意识活动着，掌心是紧张冒出的冷汗，内心，却是无法言喻的雀跃与兴奋。他抬头看了眼教室前的时钟，还有九个小时，过得再快点吧……
　　时间过得的确很快，夜幕落下，城市灯火通明，街道人来人往。
　　等到了电影院，安泽才注意到，好友订的票，是一部青春校园爱情片，他脸上有着懊恼、尴尬与不易察觉的小高兴。
　　安泽今天出门的时候，特意选了一件清爽的白色衬衫，不似平日在学校中的沉闷打扮，不同的穿衣风格在熟悉他的人眼里，显得格外，吸引注意。这就是林骁在影院看到安泽的第一感觉，少年暗自吐舌，还好电影院里灯光暗，没人看到他微红的耳尖。
　　“等很久了吗？抱歉啊，路上有些塞车。”“没事，我也是才来。快要开始了，要买点什么吗？”“这个我去好了，两杯可乐和中桶爆米花怎样？”“行。”看着少年跑远的身影，浅蓝色的T恤，加上一如既往的阳光风搭配，跟自己的很搭呢……
　　入场的时候，安泽注意到看这场的都是情侣，两个男生的组合显得异常显眼与格格不入，已经有人开始指着他两窃窃私语。快速移开视线，安泽在心里默念着，没事的，他们是陌生人，不要在意…可是，心是肉做的，怎么会不痛呢？
　　电影很快开始，大荧幕上男主角和女主角，是对青梅竹马，有一段时期的分离，后来在高中的时候再遇。在风中轻扬的少女发丝，在少年心中，化成了某一种情愫。在年少的校园时光里，爱情是如此简单。女孩子和男孩子脸上都是满满的胶原蛋白，虽然被厚重的作业和学校的条条框框压得抬不起头来，可总是会有人轻轻地，偷偷地站到那条界限的边缘，迈了过去。
　　这，可不跟他一样嘛。安泽咬着吸管在心底想着，眼睛又忍不住向右方转去。荧幕的光映在少年脸上，忽明忽暗，徒增几分朦胧，似乎少年快要隐没于这光影之中。安泽快速地舔了下上唇，再微抿着，刚才，他差点就碰到了……
　　右侧的少年低垂眼眸，身旁人快要触碰到的手指，他感受到了，这样小心翼翼的你，要我怎么办才好？我们，不可以的。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喜欢啊。
　　即将的高考，不久的未来，我不愿你我被人指指点点，不愿你我与父母对立，更不愿在熬过一切之后，只剩下后悔……
　　未来这种东西，谁说的清呢？
　　电影慢慢的，进入高潮。男主角即将被他父母带到国外，学习声乐，这是他们即将分离的情景。两人沉默着，女孩压抑不住的抽泣，男孩不断收紧的手，最终两人分别于两人双唇的触碰间，无关情欲，单纯却让人心颤。
　　安泽正看得入神，忽然感受到自己被人拥住，额上似乎还有温热的触感，耳边清晰地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对不起，等我好吗？”随后，身旁的人就离开了。安泽坐在位置上，抱着那桶爆米花怔住了。你都知道的，知道的，那等等吧……
　　至于那场电影的结局，谁也没有在意。没有人知道，男女主角最后是否又重新相聚；没有人知道，安泽那晚在电话里跟他妈妈说了什么，在房间里想了多久他们的未来；没有人知道，林骁在江边吹了多久的风，跑了多远的路；没有人知道，这一个名为青春的故事，究竟会走向怎么样的结局。
　　四、世间所有的别离，都是下一次的相逢
　　距高考，还有一个月。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全身心投入备考中，没人会去想其他东西。他们依旧一起讨论理综，互相抽查诗词，谁都没有提及那晚最后的那个看似约定的问题。似乎一切回到了所谓正常的轨道。
　　只是，安泽会在书本之间夹杂的物理解题思路技巧，林骁又一次地在课桌里找到一包牛奶，两人心照不宣地为这段最后岁月增添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人们怀揣着紧张与期待迎来了高考。三天时间，是莘莘学子们三年的总结，是他们为自己的青春交上的最后一份答卷。从此，是进入高阶或是迈入社会，皆就此定夺。
　　很快，高考结束。关于志愿，安泽其实一直都没决定好，但林骁的目标他熟记于心，Z大。填志愿之前，安泽的父母为此起了争执，母亲一改往日放任作态，坚持W大，而父亲一如既往的大男子主义，固守着他的母校J大。两人难得的在安泽面前失态，争吵着，“当初离婚的时候你怎么不管安安？”“安泽他是我的儿子！”“……”“都别吵了！我想填Z大。”还是忍不住，想跟他在同一大学啊。安泽靠在门后，他的父母在门那边，继续争执着。
　　八月，他自己整理好了行李去了Z大。
　　门口，有着一颗很大的樱花树，满天的枝干，和花瓣。
　　一个人站在那里，背对着他。
　　那个人，慢慢地转过身来，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肩上，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和温暖，神情是那样的温柔和熟悉，他们隔着几米对望着。
　　又过了很久，像是一个世纪那样久，少年走上前来，对他说：“嗨。”
　　好久不见。
　　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就悄然红了起来，那种眼神，该要如何来述说。他的眼睛里，真的藏着星星。那种朦胧的，以往尚且青涩的爱意，在这一刻终于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开出了最美的花。他已经，等了，那么，那么久了。
　　我最喜欢你。
　　最终，他的嘴角扬起，越来越上，越来越上，控制不住自己的，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和太阳一样灿烂。
　　五、后来他很好
　　窗外阳光灿烂，在书桌上投下一片光影。安泽缩在沙发的一角，身上只搭着一张薄毛毯，依旧是多年前的那张旧毛毯。沙发旁是一个猫窝，一只白猫正在短眠，在睡觉姿势上同安泽有着惊人的默契。阳光洒下，岁月静好。
　　门钥匙转动的声音打破这片安静，脚步随着门开的声音传来，“安泽”发现自己的归家并未得到响应，来人皱着眉，带着疑惑扫视一圈客厅，意料之中，在沙发上找到了想要看到的人，白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脚边，慵懒地打着哈欠，绕着尾巴，叫着“喵喵”以示迎接，“嘘——”竖起食指抵在唇间，并指了指沙发上的人，示意白猫安静，不要打扰他睡眠。白猫似乎懂得，又回到猫窝，恢复之前的样子。来人见状，无奈笑笑，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换上简装后，又小心地、轻轻地进入厨房，拉好隔断门，开始料理。
　　似乎是终于睡够了，安泽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隐约嗅到了饭菜的味道，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人做菜的模样，果然呢，一想到他，就忍不住嘴角上扬，喜欢这种东西，就算捂住嘴巴，不说出口，也是会从眼睛溢出来的。
　　阳光正好，相框里的两人，相搂着，笑面如春。
　　电视屏幕亮着，正在播报某地的一次反同活动。
　　一切会变好的，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