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侯夫人》陈萸

41、第41章

　　徐府的祠堂在东南一隅，徐凤卿从二层仪门过来，一个人去了祠堂。

　　院子里点了绰灯，廊下挂着薄纱灯笼，几个守院的仆从一见到他都连忙屈膝行礼，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五架的房梁，祠堂里灯火通明。

　　正墙上供了徐家祖先的牌位，案上摆着鲜果蜡烛，地板上放着两扇蒲团。老英国公的牌位就供在当中的位置，是用的紫檀木，下面设了底座，刻着一行大字，先考忠毅徐公之灵位。

　　徐凤卿进去望了一眼牌位，走到案前拿了三炷香，倾在灯烛上燃着，冒出一缕细细的白烟，橙红色的火星忽明忽灭。

　　他脸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他生母谢氏只是父亲的外室，如果不是怀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进英国公府的大门。谢氏满心欢喜的进入徐府，以为此后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却不知这一切只是痛苦的开始，直到生下他难产而死。

　　相对于谢氏的欢欣，老英国公却一点都不期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甚至是厌烦的，憎恶他的到来。

　　他很小就一个人跟着乳母住在芳芜院，那时候老英国公很是宠爱刘氏，刘氏瞧着老英国公不喜欢他，明里暗里任由着她两个儿子欺侮他，七岁之前他身上几乎天天都会添几道新伤，徐太夫人虽护着他，却也真不能和刘姨娘撕破了脸面。

　　他还记得六岁那年，徐谦见他换了一件新做的衣服，因和他穿的一模一样，徐谦叫下头的小厮往他身上啐口水，他不甘受辱，把徐谦推倒在地上，刘氏得知了此事怒气冲冲赶过来，几个有力的婆子把他身上的棉衣扒掉，只叫他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跪在院子里。

　　寒冬腊月，他冻得浑身发抖，连嘴唇都冻紫了。

　　刘氏身边有个姓姜的嬷嬷瞧不过眼，偷偷跑去徐太夫人院子里传了话，等到徐太夫人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冻僵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太夫人抱着他痛哭了一场，带着他去见老英国公。

　　他还记得那日父亲望着他的眼神，冷漠麻木的像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太医说若是再徐太夫人再晚去一会，他可能就活活冻死了。

　　老英国公听到这句话才微微有些触动，出声责怪了刘氏几句，却也没有真的罚她。

　　七岁那年，他不想再在这府里每日由着刘氏随意打骂，跪在老英国公的书房整整三日，老英国公才答应了把他送进卫所里。

　　他有时候就在想，父亲既这么不喜欢他，何必叫谢氏把他生下来。

　　后来他才听老英国公身边的谋士徐明说，当初他生下来的时候，谢氏血崩而亡，刘氏的兄长请了得道高人算了一卦，说是他命中带煞，与老英国公的八字相克。

　　父亲留他活下来，已经是很大的仁慈了。

　　他那时候已经升任了副百户，从卫所里赶回家来，父亲只剩下了一口气，他跪在床前，看到父亲的眼尾溢出了水光，慢慢望了一圈旁边围着的人，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谟儿……”

　　那是父亲第一次这样亲热的叫他的名字，就见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人死如灯灭。

　　这么多年过去，他即便是有再深的怨恨，也慢慢随着时间冲的淡了。

　　再怨再恨又能如何呢？

　　一切都过去了。

　　但若是叫他原谅，他无法做到。

　　徐凤卿闭了闭眼。

　　斗墨站在外面看到主子沉默不语，轻声提醒了一句：“侯爷，时辰不早了。”

　　徐凤卿睁开眼睛，眼底的水光已经敛去，低头看到手中的线香已经燃了大半，香灰掉落在桌案上，他上了香，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才从祠堂里走了出来。

　　徐诚刚从外面回来，看到徐凤卿从抄手游廊过来，酒立刻醒了大半，慌忙掉头往另外一个方向走过去，却拔腿刚走了一步，就听后面传来冷冷的声音：“站住。”

　　他一下定在了原地，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

　　“四……四弟。”徐诚小声叫了一声，浑身颤抖的像是筛子一般，就连说话都不连贯了。他微微躬着身子，讨好的看着徐凤卿。

　　“我听大哥说四弟明日带兵去大同，今儿照例还是过去军营吗？”

　　徐诚是刘氏的二儿子，行三，在朝中捐了个六品的断事。

　　不过短短十几年的时间，情形却早已不复往日，小时候他在天徐凤卿在地，世事变迁，如今他被碾在地上，而徐凤卿高高在上的执着不知多少人的生杀大权。

　　徐凤卿远远的就闻到了他一身的酒气，走上前望了他一眼，说道：“我听说你前日去了通州的庄子去看了刘姨娘，怎么样，她人还很好吗？”

　　他声音淡淡的，像是从远方飘进了徐诚的耳中。

　　徐诚吓得脸色毫无一点血色，扑通跪了下去，就跪在徐凤卿的跟前，抓着他的皂靴道：“四弟，四弟，你……你饶过三哥这一次吧，我……我下回再不敢了。”

　　老英国公病逝不久，徐凤卿就爬上了指挥使的位置，他跟着宁王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战功，宁王登基后又封了他为镇远侯。徐凤卿做主把刘姨娘送到了通州的庄子，府上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刘姨娘抱着老英国公的牌位哭得铺天抢地，死活不肯就范，还对着徐凤卿破口大骂，被打了三十大板，双腿鲜血淋漓的，被婆子拖着上了马车，扔到了乡下庄子里。

　　如今的英国公府是谁执掌大权，下头的人早就摸的一清二楚的，这些年刘姨娘在庄子里活得并不好，可以说是生不如死，却也苦苦熬过了六七个年头了。

　　徐诚这次去看刘姨娘，实则是他得知刘姨娘得了重病，只怕不日就要去了，才偷偷摸摸去了通州看望刘姨娘。

　　那到底是他的生母。

　　徐凤卿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慢慢弯下身子提起徐诚的肩膀，他掌劲很大，徐诚痛得脸都扭曲了。“这种滋味不好受吧。”他说。

　　徐诚却觉得四肢百骸都疼得厉害，他抬头看向徐凤卿，昏暗的灯光打在他冷冰冰的脸上，如同暗夜的鬼魅。

　　“四弟……不，侯爷，你就放过我这次吧，刘姨娘她……她就要不行了，你囚了她这么多年，总该出口气了吧，她就要死了，你难道还不能放过她。”

　　徐诚想到刘姨娘在庄子里不被当人看待，每日的吃食都是馊掉的饭菜，这么些年就被困在没有窗户没有太阳的屋子里，过得生死不如。这次他去见她，刘姨娘已经是满头白发，身子瘦弱的几乎没有挂不住松垮的皱皮，脸上手上青筋暴突。

　　人都被折磨成这样了，难不成真的要把人逼死才行。

　　徐诚哭着在地上死命的磕头：“侯爷，你就放过姨娘吧。”

　　徐凤卿却没有任何触动。“当年谢氏怎么难产死的，想来刘姨娘比谁都清楚吧，你以为我会让她好过吗？”

　　徐诚愣在地上，他忘了，这个人本就没有心。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徐太夫人耳中，传话的人也觉得实在残忍，说道：“刘姨娘是真的不行了，这几天人也恍惚了，送去的饭菜也没怎么动过。”

　　魏嬷嬷拿了一盏灯烛放在炕桌上，听到徐太夫人叹了口气：“死了也好，也算是解脱了。”她想了想，又道：“这两天叫人给她送些好的，把人也送到厢房里去住吧，死之前总该叫她再见一见太阳。”

　　谁料二日一早，通州庄子的人就连夜赶来京城禀报了，说是昨儿傍晚刘姨娘就去了，送饭的人一摸身子，都已经冷透了。

　　**

　　柔嘉在永平侯府又小住了四五日，陈大小姐过来府上玩，说起她送她表哥出征的事情，柔嘉在一旁听着默默的没有说话，她那日自然是没有去安定门的。

　　从北直隶到大同不过几百里地，想来这会子已经走到了平城。

　　柔嘉坐在美人靠上望着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绿柳，摇了摇头，她和徐凤卿已经没了关系，还想这个做什么，倒是斗墨让她去问一问刘医正的事，她有点起了疑心。

　　虽说那已经是前世的事了，可到底是和她有关，总归是要好奇一些。

　　她托人打听了刘医正的府邸，想着过些日子去拜访一次。

　　苏柔慎遣了身边的两个婆子送柔嘉回椿树胡同，她这些日子住在永平侯府，苏柔谨听说她回来了，下了课就去了棠棣院找她说话。

　　柔嘉从永平侯府带回了一些果子糕点，用攒盒盛着，苏柔谨抱过来放在炕桌上，捏了几块吃起来，和柔嘉说起这几日府上发生的事来。

　　“你这几日不在府上不知道，齐姨娘肚子里的胎可能不保了，我母亲说她生苏柔淑的时候就难产，还是命大才保下了一命，如今她年纪大了，自然是更不好生孩子的了。”

　　柔嘉换了一身衣服从内室出来，说道：“大夫是怎么说的？”算着日子齐姨娘的身孕也应该有五个月了，头三个月都过去了，这会子反而是稳定的时候出了事。

　　苏柔谨也只是有所耳闻，她哪里知道的那么清楚，说道：“我听说是见了红。”她不甚明白这个意思。

　　柔嘉上一世是小产过的，自然知道这见红的厉害。

　　她惊了一下，心想齐姨娘这一胎生下来是有些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