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了我的年龄》周小野

18、中年女人们（6）

　　席越已经走到她面前了！

　　两人擦肩而过。

　　这一刻，小乔发现自己头脑一片空白，思维好像跟着呼吸一起，也静止了。片刻后，周遭的声音才如洪流般冲进她的脑海，她脑海里跟着冒出了一句话：

　　“不是所有人都能透过皮囊，看见她内在的灵魂的。”

　　“小乔？”清朗的一把男声，小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他绕到她面前来，虽然极力克制，但小乔还是认出了他眉宇间的紧张，“怎么不说话？还是谁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小乔说，她低下头来，“谢谢你，闻城。”

　　骆闻城皱眉看了她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里有些懊恼，“今天只是试展出，没想到你会来。我原本打算等一切都安排好了再……”

　　“你已经做得很好，真的……”小乔的声音忽而一顿，因为越过骆闻城的肩头，她看见席越和那个叫小雨的女人一起走出了画廊。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一出画廊，席越就把自己的胳膊从女人手里抽了回来。

　　小雨脸上的甜笑淡去了：“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女人？”

　　席越没说话。

　　“你不爱她，你不就是和我分手了，想找个女人结婚而已！”

　　席越脸上现出一抹怔忡，“是啊，一开始，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你什么意思？”

　　席越已大步走开了：“你不是跟你爸说让我陪你？这周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席越！！！”

　　画廊内。

　　“‘真的’什么？”说话间，骆闻城又朝小乔靠近了几步。小乔下意识后退，却没想，身后就是墙了。

　　“真的……很感激你。”贴着冰冷冷的墙，小乔听见自己这样说。

　　骆闻城低低笑了，“只是感激吗？”

　　他醇厚的嗓音弥漫在小乔的周身，她被激得四肢百骸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措地张口： “我……”

　　“啊——”骤然而起的一阵尖锐女声盖过了小乔的声音。

　　所有人齐齐转头，看向此刻正站在画廊中央的沈芹。她正捧着手机，一脸惊慌：“疫、疫苗有问题！”

　　国内某公司小儿百日破疫苗被检验出不合格，这种疫苗已投入使用！

　　这则消息刹那间刷爆了整个朋友圈。

　　“新闻上说，那些不合格疫苗流向的就是咱们的城市！我家二宝上星期才注射过百日咳疫苗！怎么办？会不会中招啊？！”沈芹都急哭了。

　　“我家宝宝也注射了小儿百日破！”

　　“这些无良公司，太缺德了！！！”

　　现场的中年女人们几乎都是有孩子的，不少妈妈还刚刚生了二胎。这则消息令所有的中年女人都义愤填膺，她们纷纷行动起来，有宝宝的赶紧抱宝宝去医院做检查，或者是紧急联系家人和孩子，另一些中年女人则着急慌忙地往家里赶。

　　“要是我家二宝有什么问题，我会跟那家公司拼命的！”素来柔弱的沈芹脸上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另一个刚生了二胎的中年女人也道。

　　就算小乔没孩子，也能感同身受到她们的心焦。没人有心思再看展出的照片，眼见画廊里有好几个妈妈是带着宝宝来的，骆闻城当即决定送她们去医院。

　　“只是一小部分疫苗有问题，可能二宝就没事呢。”路虎卫士急速往前奔驰，副驾驶座上的小乔忍不住探头，朝后座上的沈芹道。沈芹正抱着孩子默默流眼泪，孩子太小了，尚不明白自己正经历着什么，还咯咯咯拍着妈妈的脸蛋笑。

　　沈芹亲亲二宝柔嫩的脸颊，眼泪流得更凶了，“宝宝不怕，妈妈会保护你的！妈妈一定会保护你的！”

　　二宝：“咯咯咯——”

　　骆闻城猛地掉转方向盘，“到了。”

　　进了医院，小乔方明白不合格疫苗事件比她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医院大楼被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抱着孩子的男人和女人。

　　“医生医生！我孩子上个月才注射过百日咳……”

　　“我女儿昨天才注射过！”

　　“怎么办啊？你们得给个说法！”

　　医生护士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目前还没确诊说问题疫苗对人体有什么伤害，请大家先别急，别着急啊！”

　　“孩子还那么小，怎么经受得了这个呜呜呜……”一个站在小乔身边的中年女人大声哭起来。

　　感受到大人的情绪，她怀里的小婴儿也“哇”的一声哭出来。不安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很快，周围的小婴儿一个接一个地放声大哭。

　　小乔看了不忍，朝身边的中年女人递出一张纸巾。

　　“别碰我孩子！”中年女人却反应极大，死死抱住孩子的同时，还猛地推了小乔一把。

　　小乔一阵踉跄后退……直到腰上箍过来一只大手。

　　“没事吧？”骆闻城紧张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小乔摇了摇头。

　　望着眼前哭成一片的人群，她为他们难过的同时，心里又忍不住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她意识到，在世事无常面前，她自己的麻烦也不是那么万劫不复了。至少她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可以和Taney玩，可以自私地……享受骆闻城的关心。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疫苗事件持续发酵，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条新闻。小乔也一样。她发现，女人真的是一种很强大的生物，在最初的悲痛与怨天尤人过后，她们很快便积极行动起来，誓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这期间，小乔和沈芹通了几次电话，她说二宝做了全身检查后，暂时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但沈芹不打算放过那家生产问题疫苗的公司，她已经联系了身边的一群女性朋友，大家要联合起来集体抗议，呼吁有关部门厉惩那家疫苗公司。

　　“我们是信任他们才会去注射他们生产的疫苗的，结果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电话里，沈芹的声音总是恨恨的，“大人也就算了，给这么小的孩子用的疫苗都有问题，这些人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有关部门也挺给力，不合格疫苗事件一出，很快就有专门的调查组积极展开调查。

　　所幸，医院方面也很快给出回复说：不合格疫苗只是影响免疫保护效果，不会影响到孩子的身体安全。目前，有关部门也正在采取各项补救措施，比方重新接种百日咳疫苗什么的，以确保孩子的安全。

　　收到这则消息的时候，小乔正在沈芹家里，和一群中年女人聚会。实际上，她只是来探望沈芹的，没想到正好赶上了她家的会。

　　这些中年女人都是住在临近小区的，有些人家里正好有宝宝，有些哪怕家里的孩子长大了，但身为妈妈，沈芹等人的遭遇也令她们感同身受，这些中年女人自动自发聚在了起来。

　　“我们建了个群，以后有关孩子的新闻啦，对孩子好的东西啦，都会第一时间在群里分享。”沈芹向小乔介绍说。

　　“挺好的。”小乔说。

　　今日来沈芹家，她是没戴口罩的。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很奇怪的，小乔并没有那种想立刻把自己藏起来的羞愧感觉。看着这些中年女人，她头一回感觉到一种……亲切。她们或许已经不像年轻女孩子那么好看了，日复一日的琐碎婚姻生活磨平了她们的棱角，令她们不复年轻时候的优雅，但是，这并不能磨灭她们的爱与斗志。一旦她们关心在意的人事物遭到威胁，她们就会迅速行动起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种强大的爱与行动力震慑着小乔，让她觉得，中年女人……似乎也挺可爱的。

　　骆闻城来接她的时候，她正听她们聊天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些不舍得走了。

　　“心情很好？”骆闻城调整着车内的后视镜，问边上的小乔。

　　小乔“嗯”了一声，嘴角带笑，目光有些放空放远，“有个大姐说，她年轻时候最好面子了，不化妆从来不出门的。现在和她老公，只要两个人单独在家，就怎么‘坦诚’怎么来。
　　她不嫌弃老公邋遢，老公也不会说她不修边幅。很多年轻时候觉得在意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是会变的。这些天我也发现了，很多东西似乎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也有不少大姐活得挺糙的，但好像，她们也过得挺开心。”

　　骆闻城“嗯哼”了一声，显得很有兴趣听的样子。

　　小乔便继续讲下去：“我感觉，中年女人其实是个很复杂的群体，她们中有人软弱，有人刚强，有人上进，有人怨天尤人……她们被琐碎的生活折磨着，没有了年轻时候的美丽光彩。但作为母亲，她们又能酝酿起无比强大的能量。一旦孩子有危险，她们纷纷从‘中年女人’的躯壳里挣脱出来，一个个都成了战士。我觉得我之前完全是被‘中年女人’这个词吓住了，了解了她们以后我发现，中年女人的生活琐碎，但也有很伟大的时候！”

　　“很有意思的发现。”骆闻城夸她。

　　小乔有些不好意思，故意转头去看窗外。然后她就意识到，这不是回家的方向。

　　“我们要去哪儿？”

　　骆闻城露齿一笑：“去一个地方。”

　　女人轻灵的身影突然就如一头幼鹿般跃了出来。

　　她穿一袭紧身的白衣，身姿窈窕，面容姣好。突然，她猛地一个纵跃到半空，舒展开的四肢柔美又充满了张力。身下的男伴稳稳接住她，两人顺势一个翻滚，女人被男人压在身下，又猛然被他托举至半空中。

　　女人的腰肢纤细到不盈一握，箍住它的健臂是那么得阳刚而朝气蓬勃。自台下看去，那两个人的身体紧紧相贴在一起，就像一对正在缠绵的天鹅……

　　“真看不出来啊，刘艺老师居然已经四十岁了。”一旁的坐席上忽然传来女生们的小声议论。

　　小乔的耳朵“噌”一下竖起来了。

　　“是啊，我还听说刘老师养着小狼狗呢。对方是个很年轻的摄影师，叫闻什么的……”

　　小乔：“……”

　　叫闻什么的摄影师此刻正坐在她右手边，他双手抱臂，目不斜视地盯着台上，仿佛对女生们的八卦充耳不闻。

　　小乔和骆闻城到的时候，这场歌舞剧已接近中场了。不多时，一舞闭了，台上的刘艺老师身姿优雅地谢幕，看上去就像一个轻盈的少女，连小乔一时间都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走吧。”骆闻城却是率先离了席，而后，他带着小乔径自往后台的方向走。

　　后台路窄而光线幽暗，自小乔这个角度看过去，骆闻城背影宽厚，两条长腿结实而充满了力量。他正大步往前走着，仿佛独自破开黑暗，为后头的小乔承担起一片安全的空间。想到这里，小乔心头一热，不由加快脚步跟上了他。

　　“小闻，你来啦！”一把轻快的女声自前方响起，小乔抬头就看见前头的转角堵了一群人。那被男男女女们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刘艺。

　　被点名的骆闻城立时上前，破开两个眼神热烈的男士，径直站在刘艺面前。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马上就变了，小乔算是知道“叫闻什么的小狼狗”的绯闻是怎么来的了。

　　骆闻城似乎同刘艺很熟，贴得很近地同她说话。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刘艺笑盈盈的目光突然就朝小乔望了过来。

　　小乔：“？”她下意识去捂脸，呀，忘了戴口罩！

　　“各位，我今天还有约，先失陪了。”刘艺这么一说，她的追求者们虽然不舍，却也只好讪讪走了。刘艺的目光又转了回来，“鹿小姐，我们开始吧。”

　　小乔：“啥？”

　　如果事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么，小乔打死也不会陪骆闻城来看这劳什子的歌舞剧的！因为，这家伙大步走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你懂的”眼神之后，居然就把她往刘艺的休息室里一推！自己在外头把门一关，走了。

　　小乔：“……”

　　小乔：“喂——”

　　“小闻还是这么可爱。”在小乔扑过去砸门前，身后的刘艺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你叫我？”

　　小乔张了张口，面带茫然。显然，那句回应的话不是出自她，况且那声音明显是个……下一刻，她就瞪大了眼睛，隔着一道门帘，她看见休息室内的小隔间里探出了一个男人的上半身：他没穿衣服，暴露在空气里的肌肉壮硕而性感。小乔的视线突然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似的，不受控制地往下，往下，然后，她觉得，他下面……应该也没穿。等等！这个男人似乎是……刚刚台上刘老师的男舞伴！

　　这冲击可太大了喂！

　　“不是叫你亲爱的。”刘艺回了一嘴，“是另一个小闻。”

　　那男人这才“哦”了一声，往后一倒，发出“咯吱”一声，听着像是倒在了床上。

　　小乔再次：“！”

　　“我爱人。”刘艺笑着给小乔介绍。

　　小乔的脸早就红了，半天哼哧出一句：“他看起来……挺年轻的。”

　　“他本来就年轻，上个月刚过了25岁生日。”

　　小乔：“……”

　　刘艺端起面前桌上的咖啡杯，优雅地喝了一口，她看向小乔：“小闻说你是个失足的中年女人，想让我给你洗洗脑。”

　　小乔：“……”

　　“别听他的，我们就随便聊聊天。不过，”刘艺的上半身突然凑近过来，笑嘻嘻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小闻这么紧张一个人呢。”

　　小乔：“……”连耳朵根也红了。

　　“对我，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刘艺轻快道，“我知道同龄人通常都会对我的生活感到好奇。”

　　“同龄人”三个字叫小乔的嘴角抽了一抽，“谢谢，我不好奇。”她说。

　　“那换我对你好奇吧。”刘艺从善如流，“你结婚了吗？”

　　小乔的眼神闪了一下，低下头去：“没……”

　　“这么巧，我也是呢。”刘艺拍着手笑起来，“在我看来，结婚很好，不结婚也很好，都是一种选择。”

　　小乔却被这句话刺痛了一下，“人当然可以不结婚，但是，周围人会嚼舌根。”

　　刘艺：“那就让他们嚼吧，我又不会少块肉。”

　　小乔：“……”自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对面女人的脸上已有了细细的纹路，可她给人的感觉、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得年轻。似乎她的年轻，无关乎她的年龄。

　　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女人，你似乎可以同时在她身上看见老人、女孩儿、女人三种身份。矛盾着，却又奇异地和谐着。任何年龄段的人都能在她身上找到认同，因而，谁都想要靠近她。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人生活在社会里，又怎么能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呢？”这一刻，被刘艺认真地注视着，小乔又觉得她像一个慈爱的老妈妈了，她感觉到放松，心里话不由就说出了口，“就拿刘老师你来说，你在跳舞、在表演的时候，就要在乎观众的眼光啊。”

　　“我从来不在乎观众怎么看我，我只跳我自己喜欢的，他们喜欢我是他们自己的事。”说到这里，刘艺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她的眼神变了，她似乎变成了一个沧桑的女人，“我曾经也有和你一样的困惑，为了让别人喜欢我，我极力地讨好他们，做他们想要我做的，努力变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可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后来我累了，放弃了，爱怎样怎样了，却很奇怪的，当我随心所欲、无所求的时候，别人反而回头来追逐我。我越是不在乎他们，他们越是喜欢我。”

　　小乔：“……你很棒。”

　　“是呀，因为我活出了他们不敢活出的自己。”刘艺耸耸肩，身体里的小少女又跑了出来，“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四十岁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四十岁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小乔脑海里不禁闪现出一些画面：结婚、生子、操持家务、忙着送孩子上学……如果没有发生这场变故，她的四十岁，应该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的吧。按部就班的生活，稳定得仿佛可以一眼看得见生命尽头。

　　“但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活成刘老师你这样的。”小乔听见自己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