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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二月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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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外倒是清静,半点喧嚣也无,让人错以为失聪。
把我弄出来应当费了他不少功夫,在长沙能找到藏得这样深的地方,也是难为了。
左右许延还没回来,我又进屋找了两件黑色大氅,山中寒气逼人,他和我半斤八两,穿的都不算多,还是不逞强的好。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搓了搓冻得微微发红的手,白色的气体升空,丝丝袅袅,朦胧间现出白许延的身影。
“师父,酒买来了。”白许延提酒走过来。
我点头示意知道,把搭在手臂上的大氅往前一送,顺手接过酒坛。
“天气冷,山中更是阴寒,下回别穿这么少就出门。”
梦魇久,总该无所谓。
白许延弯了眸子笑,唇红齿白皆是温柔,默默披上大氅,好脾气的没提醒他穿着比自己还少。
经年吹惯了冷风,一点温热便若置身初春暖阳下,只愿长醉不复醒。
算不算软弱?
不算吧。
“师父,这里巷子多,弯弯绕绕必不可免,你要跟紧我。”白许延道。
后面验证他说的委实不假。
我跟着他一路可谓晕头转向,这条路没走完就转到另一条道儿上,如此反复,到最后我才恍然发现已经横穿大半个长沙。
周围的白墙青砖被满目荒草树林取代。
“不错啊,效率挺快。”我随口夸了一句,凝神去寻山间小径,草木葳蕤,几乎要找不出。
偏记忆鲜明,换个角度便一目了然。
分明已过了很久。
还是能回想起,那天偶尔刮过手指的草叶露水,冰凉一片,以及回荡的清脆鸟鸣。
仿佛昨日。
白许延只知师娘葬在此处,当年港口封锁没来得及赶回来。而数日后再回来,也只是在灵堂牌位前祭奠,没曾上山。
所以,师娘就在这里吗?
“这山叫什么名字?”白许延拨开面前枝条。
“没有名字,荒山。”
无名山,葬一无名人。
也好,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师娘。
山中寂静,唯余衣物擦过的窸窸窣窣声。见过尘寰纷扰,深山老林,反觉安心。
隐隐嗅到花香,我下意识握拳,指尖陷进掌心,用痛意逼迫自己清醒。
丫头。
丫头。
她死了。
“师父,要不……”算了吧。这次上山,本就是种折磨。
若可以,谁愿意与亲离?
我垂眸向前走,只希望能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原先是慢慢走的,但现在只想跑。
脑海什么也没有,只是泄露一些教人心恸刺骨的图像。
冰冷的棺木。
毫无生气的瓷白。
没有呼吸的人。
沉在深水中的恨。
满山的寒绿陡然隔出一树单薄的红。
被刻意隐藏的东西一下子见了光,就像毒,渗入全身。
碰一下,都是烧心烧肺的疼。
我只能,任它吞噬。
翻滚的痛意一点一点碾过去。“师父,是前面吗?”白许延闭了眼睛,声音不自觉颤抖。
如果师娘还在,绝不是眼下光景。
“下葬的那天,是阴天。”
“我想就一个颜色,太单调了。就种了它,墓边还有杏树,没开。”
“不过,它倒是先开了。”我笑。
而今花好。她也在。
挺好。
“很好看,师娘想必会喜欢的。”白许延知道,一切安慰在在刻苦的悲哀下毫无用处。这也是他第一次送走身边的人。
这种事,他苦笑了一下,他可真不想有经验。
心是冷的,像湿透了的纸,怎么点也点不燃了。
我走到墓前席地而坐,摆上酒碗,倒酒。白许延跟着坐下,石碑上刻的字分外醒目——
二月红之妻。
酒液清洌,开封后立时浮出无形的香雾。
浅浅杏香绕身,好像一抬头就碰得到一枝粉杏满绽,款款温柔。
仿佛斯人笑靥如花。
“第一祭,祭你陪我十年,本应再久一点的,可惜你中途反悔了,是我的错。”
我放低声音,唯恐惊动墓中人半分。
手腕倾斜 一碗酒入草泥。
迟来一载的醉,浸软了墓下三尺寒,可能暖她衣衫薄
白许延低头,空对着墓边萋萋草青发呆,什么都不想,也许可以止霎时酸涩。
“第二祭,祭你知我,信我,现在请你,等我。”
我重新倒酒。
白许延接过。
“第三祭,祭师娘当年什么都不问便收留我,让我明白什么是家,一直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师娘,谢谢,许延终生不忘。”
十一岁那年,我才知道,十一年的暗沉,是为了遇见难以磨灭的光。
从此,风雨无惧。
您和师父,都是非常好的人。
我想您做的阳春面了,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三碗酒祭过,我与他各执酒相饮,冰冷的酒液入喉,却是轻寒,余最后一分甘甜。
“丫头,下次陪你看杏花开,定然美极。”
长沙有一个你,何其有幸。
暮色将近,我和白许延准备下山。
待我归来,与你葬在一处,同看青山常在,粉杏时开,和墓安眠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