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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408的情感夜话陈川一般是不参与的——她的感情史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十八年过去了都没人愿意过来涂上几笔。相对地,陈川是个完美的人生导师,正因为她的无知才能跳脱事外审视其他几个女孩子的感情问题,以电台女主播所不具备的犀利拉失足少女走出泥潭。
      姜珊为此不忿了几次,十八岁的女孩子最不缺的就是碎头发和八卦心,三番五次要她说些什么,奈何陈川确实从幼儿园到大学没有半点浪漫乃至暧昧,最后408全体作出让步:“把暗恋也算作感情经历吧。”
      陈川于是破例有了加入夜谈的资格,黑夜里三双眼睛目光炯炯盯着她,起哄要她回忆青春,最好写个千字小论文详细记录心路历程。姜珊为这一天似乎准备颇久,当起了暖场主持人,负责引导她“呃”了半天愣是没串出一句话的室友:“先说初恋吧。”
      女孩子盘腿坐在上铺,窗外清风朗朗,室内闷声屏息,陈川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我第一次暗恋……呃,在11岁。”
      “看不出来啊……”沉默三秒后,姜珊竖起了大拇指。

      陈川那场惊世骇俗的初(暗)恋实际操作中远没有听上去那么轰轰烈烈,一来暗恋本身就不具备大张旗鼓满城风雨的素质,二来她的保密工作过于完善,导致暗恋对象对此浑然不觉,没产生过半点能让人生出遐想的互动。
      因此她要费神地回忆初见场景时得眯眼想上一会儿,费老大的劲才能让自己回到六年前的夏天,Y中的梧桐长得遮天蔽日像是要挥霍掉残夏仅存的热量,蝉鸣嘹亮近乎歇斯底里,空调嘶嘶向外吐冷气,她坐在教室第一排靠门的位置,百无聊赖地第十三遍看英语书上的四格漫画。
      高个子女人大约就是在那两只分别叫作Hobo和Eddie的狗友好会晤时走进来的,她动作轻巧,不锈钢门的开合都无声息,陈川是从一缕漏走的冷风中捕捉到有人进门的信息的,她抬起头,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对上她,女人弯下腰,柑橘的清香混合着空调冷气幽幽升腾:“上课铃打了没?怎么这么吵?”
      陈川那时候还没学会油腔滑调,是那种见到老师就想低头装“你看不见我”的小姑娘,颤巍巍地摇摇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没打呢……”
      席卷桌面的柑橘香味飘远了点,女人直起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黑板旁仰头看课程表,陈川早忘了那天她穿什么衣服配什么装饰了,那股柑橘混杂山茶的淡香却记得清楚,从一缕垂下的黑发、从领口的丝绸飘带、从仰头时半截脖颈中悄然弥散,她在笔记本上记下,新来的英语老师是柑橘味的。

      陈川那时运气不好,Y中名义上不分AB班,却总要为领导的孩子富商的儿女留点特权,生源上无法区分就只好在师资上加以区别,她稀里糊涂地进了学校给年轻教师的试验田,平均年龄不过三十来岁(这还是唯一一个快要退休的语文老师平衡后的结果),一望便知对考试成绩没寄什么期望,权当锻炼年轻人了。
      班主任没立下什么权威,一群刚上中学还没摆脱儿时习性的小孩子便放肆起来,课前总要乱七八糟地闹上一会儿,英语老师晃着晃着看完那张课程表外加贴在一边的花名册,上课铃哐啷啷地响起来,16班却还是热闹如沸水,直到女人站在讲台上都没压住下面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年轻女人倒也不恼火,拿一只白粉笔转身在黑板写字,陈川胆小,不敢在上课时间胡闹,因此睁大眼睛看她一笔一划用力写字,粉笔屑沿着板面絮絮落下,轻飘飘地覆上女人的手指,她写字横平竖直,规矩得像小学生,那手粉笔字却委实称不上好看,又瘦又长、骨架伶仃。
      “林鹤。”写完字后她拍掉手上的粉笔灰,平静地面对全班读这个名字。
      是个出挑的名字,却没压得住讲台下乱糟糟的讲话声,她耐心等了约莫五秒,微微提高声调:“我叫林鹤。”
      这次效果好了些,只剩下些细微躁动,英语老师依旧没理会头上时钟分针不急不缓走过半格,待嘈嘈切切的声音也隐去后第三次开口:“我叫林鹤,是你们的英语老师。”
      讲台下已然无声,她于是不再停留:“课前为了等各位安静下来花了两分钟,我恐怕今天不得不推迟两分钟下课。今后的教学中大致也遵从这个规则,从上课铃响开始,希望各位能保持安静。”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声线平稳地开始讲入学分班时考的那张英语摸底试卷,偶尔在黑板前停留片刻,写下一两个对初中生来说有些复杂的长单词——英文写得倒是好看,字母间连着圆润的连体,却不轻浮得叫人看不懂。
      陈川摸底考试死伤惨重,她小学时没认真学英语(这得怪当地教育局毕业考不要求英语),水平大约停留在三年级字母表认全没多久刚学会”How are you””I’m fine”的时期,因而听得相当费神,好在林鹤考虑到他们的接受能力问题,拿出对智障儿童的耐心,一节课只讲了半张试卷,下课时她正好走在陈川的桌子前,顺手拿起女孩子的钢笔在讲义上做个记号,抬眼扫视一周:“你们班主任有安排课代表吗?”
      没有。班主任教书不过三四年,第一次当班主任,完全不知道各科课代表还可以由自己任命。
      林鹤于是轻叹一声,将手中的钢笔递给面前的小姑娘:“那就你来吧,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陈川刚勉强把她错了9题(总共也不过15题)的选择题修正好,猝不及防地被点名,吓得猛地抬头:“啊?”
      “下课下课。”林鹤懒洋洋地站在门口拍拍手,又冲她笑着挑挑眉毛:“跟我走吧。”

      从16班到英语办公室要经过两层楼外加一段长廊。
      陈川花了一层楼的时间思考她该怎么开口辞职——直接“老师我是个渣”听起来不太礼貌,但很难找到比这更有说服力的说法了。
      林鹤走在她前面,一头长发上下起伏,她走楼梯时带着种孩子气的雀跃,着地时虚得简直要跳起来,臂弯里松松拢着一册讲义,还心情颇好地哼着不着调的小曲,陈川灰头土脸地跟在后面,觉得对方才是青春无敌的那个。
      “小姑娘。”她们走过一层楼即将完成这段旅途的一半时,林鹤突然停下来,陈川站在她上面两级台阶,因此女人要扭头仰视她,那张年轻的、还没怎么被社会打磨过的脸庞扬着笑,眼睛闪闪发光,“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陈川伸向下一级台阶的脚局促地收回,她不敢和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对视,低头看着眼前的石阶:“陈川。”
      “陈川……”林鹤揉着太阳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诶,你先下来呀,到我旁边来,跟在后面像犯了什么错似的。”
      陈川僵硬地走在她身边(仍落后半步,好在她没有计较),林鹤继续向前走去:“学号47,走读,摸底考语文138数学132,英语85,班级29名年级917名……啧啧,你这姑娘,英语成绩但凡靠谱点也不至于这样。”她脚下微微一顿,对着陈川探向自己的目光扬起讲义,“我上课前看了你们班花名册。”
      陈川回想了一下她从课程表看到花名册的过程,不禁毛骨悚然起来,林鹤像是看出什么一样:“我记忆力还可以——不针对你,你们班60个人都记住了。”
      “还可以”用得很是精妙,陈川腹诽,面上维持死水一潭,规规矩矩跟着林鹤继续下楼,而后拐弯,经过一段不长不短的走廊,推开英语办公室的门,冷风扑面而来,林鹤向她招手:“进来吧。”
      陈川站在办公桌旁,林鹤拉开抽屉拿出一叠讲义,数也没数就递给她:“你们班今天的作业,明天第一节课送给我,可以吗?”女孩子点点头,拿着讲义转身要离开,林鹤却又叫住她:“小姑娘,”她眯眼笑,像阳光下一只打瞌睡的猫,“这个给你。”
      一道金色弧线划向陈川,她下意识地抬手接住,掌心里于是握着颗被金箔纸包装的巧克力,她有些费解地看向林鹤,女人托腮吹着冷风:“劳务费——诶,先别走,抬头我看看,我还没记住你的脸呢——好了,”她比了个OK的手势,“现在忘不掉啦。”
      陈川的脸上不合时宜地漫过一阵惨红,她右手抓着那叠讲义(抓得有些用力,发下去时第一张上已经有些印痕了),左手攥着巧克力推开办公室的门,慌慌张张地跑回去上数学课——忘了要带门,空调冷气溢出了些,林鹤低头看自己上课前停在一半处的美剧,半晌才注意到热烘烘的气流钻进办公室,她起身去关门:“真是的……小姑娘一点不细心。”

      客观评价,林鹤是个相当好相处的老师。
      她不多事,不会突击测试或占用某节自习课(像数学老师常做的那样),因此陈川每天只需跑一两趟办公室收发作业即可,大部分能上课时顺手带来的作业、录音机、润喉片会自己带来,陈川不必像隔壁班课代表一样可怜兮兮地常在教室和办公室间奔波,她还脾气颇好,性子又懒,基本的备课上课当然会规规矩矩做好,但除此之外也不能指望她多抽出几分心思为祖国培育人才,大部分时候在办公室两眼放空地神游天外或看剧看小说,班上的小孩儿对她说不上十分亲近,但大部分还算喜欢这个老师,课代表发挥班主任口中“沟通师生意见”的功能时陈川不需要为难地布置会激起民怨的任务也无需吞吞吐吐地暗示老师她的某些做法惹人讨厌……总之,无论是对普通学生还是对自己的课代表,林鹤都是漫不经心地放养,这种与世无争的态度像下午四点的太阳,软绵绵的,一眼可见的人畜无害,陈川想,这位大概永远不会与人起纠纷,勉强可当作美德,林鹤是风,四处乱飞,没半点棱角,和谁都是一副随波逐流的轻飘飘态度。
      所以这位不多事好脾气还低标准低要求的老师在开学三周后的自习课破天荒地出现在门口将她喊出去时陈川多少有些惊讶,她正写着今晚的数学小题,想给晚自习腾点时间看完还剩二三十页的《傲慢与偏见》,出教室门时陈川手里还握着笔,低头站在林鹤面前,她个子矮,对比之下显得可怜,一米七四的林鹤简直可以形成某种压迫感。
      年轻的英语老师大概也察觉到问题,拍拍女孩子的肩膀:“老低着头对颈椎不好。”
      “啊?”陈川吓得赶紧抬头。
      “我瞎说的。”林鹤笑笑,微微弯腰看向她,“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诶?……”对大部分稍有敏感度的学生来说,这个问题都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图穷匕见的地图、笑里藏刀的笑,用不真诚的关心作为引子,接下来必然就是数学成绩为什么下降语文作文老是跑题怎么办英语单词背得怎么样了等等等等,陈川心中警铃大作,痛惜社会这个大染缸还是把林鹤拉过去同流合污了。
      “还、还好。”回答得模棱两可。
      林鹤确实只是用这个问题走过场,不过她切入正题前的闲聊似乎有点长:“我对你们很凶吗?怎么老感觉你有点怕我?”
      “没有没有没有,”女孩子否认得十分用力,“我只是……有点紧张。”
      女人半信半疑地打量她一眼,终于翻开手中的讲义:“你这几次的单选都不太好哦。”
      看看,陈川痛心疾首,到底是走进了套路,糖衣炮弹何等拙劣,她轻易就能用一副新闻联播脸来面对:“是吗?……我以后会注意的。”
      林鹤无视了女孩子毫无诚意的回答:“你自习课一般干嘛?”
      “整理讲义、错题、做作业之类的。”
      “那以后周二和周四的自习课到我办公室吧。”
      “诶?”
      “还有一周就月考了!诶什么诶!”林鹤用手中讲义敲敲女孩子的脑袋,“你还想十五题错九题啊?”
      “哦……”陈川低头,弱弱地答应一声,引得高个子女人恨铁不成钢地一声叹气:“就占用你半小时,态度积极点大小姐——还有,毕竟月考近了,这周你就委屈点,自习都到我办公室吧,”她顿了一下,“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不来。”
      陈川自然满口“愿意”地点头,拖拖拉拉地挪回座位,手上水笔转得花样百出,心里暗暗盘算着这要亏多少条数学小题——换算下来可全都是晚自习的闲书时间啊。

      第二天她颇听话地去了办公室,敲门时林鹤大约咬着雪糕,声音含糊:“进来。”
      陈川走进去,手上拿着用胶水粘成一册的英语试卷,装模作样地要复习错题,林鹤从她手里抽走试卷,推来一张A4纸,又瘦又长的字体铺满整张纸,林鹤懒洋洋的挑眉:“课代表专用,这可是高规格待遇。”
      “今天是词汇练习,明天是语法,周四周五两天都给你布置单选突击一下,能接受吧?”
      眼前的纸张上抄着五十道词汇题,瘦长伶仃、字母之间流畅地连着的手写体,林鹤帮她拖一张椅子到自己办公桌前:“曹老师到17班答疑去了,你先借用她的椅子吧。”
      陈川于是坐下,握着笔开始和那些被空出一两个生僻词的长句搏斗,她和林鹤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女人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抬头只能看见两道细长弯眉——这倒是好事,要是真让她在自己老师的注视下做完五十道题怕是要吓得心肌梗,没法活着走出这间办公室了。
      林鹤出题时可能在看剧(就是现在,她也戴着耳机在看剧,这个人总是看剧),思维比较跳跃,难度分布极不均匀,她磕磕绊绊地做着,一刻钟就填好了三十几题,剩下那些却是抓耳挠腮怎么也想不出来。
      一边搜索枯肠要在那些空挡里填些生搬硬套的词汇,陈川一边还留了大半精力神游,对着办公桌上一盆绿植发呆,脑袋里机械地过着前两单元的词汇表,绿萝是学校统一发给教师的,林鹤这盆看起来没怎么打理,张牙舞爪地野蛮生长,枝叶顺着木制办公桌的纹理攀爬,一抹绿色溢出界限,绿萝喜阴还是喜阳呢?陈川咬着笔杆想,为什么只爬向林鹤那一边呢,都快触到她的手臂了。
      那只手臂突然抬了起来,陈川立刻低下头作思考状,林鹤轻轻抽走她眼前的A4纸,随手拿起红笔开始看她的答案,过了几秒就抬头看她眯眼笑:“怎么还空着几题?”
      “想、想不起来了。”陈川低下狗头,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胡诌也该诌个出来啊,空着不是白白送分吗?”林鹤向她招手,“过来过来,才改了几题就错了一半了,过来给我讲讲你怎么做的。”
      陈川此时只想诅咒她们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自习时间,说好的半小时过去了,她的英语老师却没半点放人的意思,女孩子迫不得已磨蹭过去直面自己正确率堪堪及格的练习,林鹤打叉时大开大合刺目得很,全然不是那种流行于年轻老师间的秀气的一道斜杠,比起来勾反而含蓄得多,被张牙舞爪的叉欺压得缩成一团,最后那张纸回到她手中时已经黑黑红红一片了,林鹤托着下巴调侃她:“大好江山一片红啊。”
      女孩子愁眉苦脸地翻书订正,没接下话茬,挑挑拣拣把打着叉的地方终于全都改过来后又送去二次批阅,林鹤刷刷画着勾,扬起眉毛跟她唠叨:“回去要背单词哦。”
      “好的。”
      “月考再考成摸底那样以后就得天天来我办公室了。”
      “……好的。”
      “上次85……嗯,这次至少要120吧。”
      “诶?……好的。”
      “傻了呀?只会说好的了?”
      “好……哦。”
      林鹤噗嗤一声笑起来,把女孩子拽得离自己更近些:“订正完了还错两题,都是没用完成时,你看看这题……”她絮絮叨叨地讲着,陈川弯腰凑在一旁听,心思却晃晃悠悠飘出几丈远,她凑得太近了些,一缕黑发贴上小拇指指背,山茶的疏淡细细密密拢成网,言情小说里关于女主都有头水一样的长发的说法不可信(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林鹤不属于言情小说女主这一天赋异禀的群体),贴着她小指的那缕头发没那么柔滑,发梢藏着新月似的卷,她用的什么洗发水呢?陈川恍惚地想,这味道可真好闻呀。
      忽地手背被红笔笔杆敲了一下,林鹤瞪女孩子一眼:“想什么呢,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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