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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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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向阳街到三河里同要花二十分钟的时间,再到苏南中学,大约一小时。
天没亮,许怀瑾就背上书包挤在公交站台上,听着前头司机粗犷的喊声:“往里挤挤,往里挤挤!都赶时间!”坐上向学校去的早班车。
后面人就有人不乐意嚷嚷开了:“挤什么挤?上不了人啦!”
这样一个诺大的公交车挤了三十至五十人不等,每天司机与后方上班族妃子们的打情骂俏已经成了苏城公交线上的一道靓丽风景,他们操着许怀瑾听不明白的二八口音在主干道上撕扯拉叫,公交车就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中奔跑着前行,往他所要到达的地方去。
许怀瑾想,是时候叫老妈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了。
他准备以新学期的年纪前三十来为自己争取这份来之不易的奖励。
新学期报道,交钱,手续都齐。
矗在黑板前,找着属于他所在的班级,后面陆陆续续走过与他一样半大的孩子。
他们的妈妈抚摸着他们的头,脸上挂满慈爱的笑容,异口同声地说:“新学期了,高一啦!你可要好好努力哦!”
许怀瑾每每听到这句话都感到体内溢出一阵胆寒,回忆起老妈坐在饭桌上义正言辞与他说起新学期的三个好目标,有如政治老师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地说着国民建设必备的三个代表。
“要做好学生!不许打架,这是第一点。”老妈放下筷子竖起食指。
“要把学习搞好!这是第二点。”
“要时刻在老师面前保持好形象,这是最重要的第三点!”
许怀瑾知道老妈为什么最看重第三点,还不是因为她老人家工作忙,可没空来学校帮他处理那些烂事。
他老爸不知哪年哪月哪个时间点在黑胡同里走失了,丢下他们娘两,供养着个有健忘症的白头发奶奶,一晃十几年过去,他连他老爸长的啥样都忘的一干二尽了。
老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无外乎是:“当初就应该给你爸上个保险,死了也能赔个十几万,省得老娘上班挣钱供你们吃供你们穿,累的死去活来的,还要天天看你们一家子受气!”
许怀瑾年幼无知,信了老妈的片面之语,又不解老妈拿着菜刀在厨房里愤怒的样子,他以为老爸真的在某个黑胡同走丢,于是他放学不回家,背着小书包踏上了找爸爸的路程。
他在黑胡同里看见了花枝招展的女人,那女人伸手往他脸上一抹,一阵沁香扑来,“小朋友,乖乖,我们这里可没有你的爸爸呦!不过呀!妈妈倒是有几个!”
囫囵一声从黑胡同里挤出来几个中年妇女,着实把许怀瑾吓得够呛,一个上来摸他脸,一个上来拿他书包,剩下那个拿出两块糖塞他手里直把他往屋里抱。
正在他放生大哭大叫无人理睬之际,他老妈如救星一般跨包杀到,脱下高跟鞋一抡一个把众妇女杀退,抱着他冲出黑胡同,站在大街上喘着大气。
许怀瑾看着老妈鞋也掉了,衣服也扯碎了,头发散了,弯着腰低着头,两手撑在膝盖上,脸上还有两道血痕,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漂亮的妈妈,像个泼妇,吓得哇哇大哭。
他老妈可没有好脾气,“哭!哭!就知道哭!被那些臭女人卖了老娘也救不了你,见你的死爸爸去吧!”
老妈还要骂他,从那边黑胡同里走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脸上抹着粉,笑盈盈地,“大妹子,别动这么大气,我看你长得也不错,带个孩子怪不容易的!要不过来和妈妈干吧!能赚多少,可得看你的本事了!”
老妈把地上剩下的一只高跟鞋攥在手上,喊着:“滚滚滚!老娘死也不干!你们这些破鞋!”
“呦呦呦!不干就不干呗!你怎么能骂人呢?破鞋有什么不好,你有我们挣的多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妈赤着脚,抱着他,出租车也不打,愣是走了二十多分钟,走到黄昏也暗了,街边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出租车闪着灯在马路上咆哮。
她走着走着就哭了,抱紧许怀瑾,眼泪哗哗的,说:“许怀瑾,你以后要好好学习,不能对不起妈妈。”
许怀瑾不懂煽情,只会学着人家讲话:“呦呦呦!不干就不干呗!哭啥啊?”
许怀瑾常常想他妈原本是一个长发飘飘,脚蹬高跟鞋,穿着时尚风衣的新时代阳光女性,不巧遇上了他爸,一个满脸胡渣中偶有些成熟帅气的沧桑男人,他俩见面第一眼老妈就沦落了,争着抢着要为老爸生孩子。
结果怀孕十月,老爸耐不住心中的洒脱,出去游荡,一转眼十几年没有回来。
他老妈自此郁郁寡欢,从一个知书达礼善解人意的无知少女被逼成了一个整日只会拿勺喊叫批评孩子的家庭主妇,完全地把丈夫离家出走的愤怒发泄到了孩子的身上。
这是一次成功的转型,是他们家的历史性转折,每个内心娇小的少女都会经历这一段惨绝人寰的变形,当家里的男人不知所踪,手中的大权在握,妇女蓦然之间站起了身。
那么作为这个家庭唯一幼小的男人,许怀瑾本人必须时常保持一颗战战兢兢的心,积极向上,努力学习,上个好大学,为家庭挣得一份不朽的光荣。
这些年他给老妈总结了一句有哲理性的话:他妈太不容易了!
人生总是要为自己年轻时候犯下的冲动买单,生下许怀瑾是她妈妈为自己买下的最大的单。
“喂,同学,看了半天了,也该让个位置了吧!”
许怀瑾被叫声喊回了身,抬头看,穿长裙的女生挡在他的面前,底下一双小白马鞋,长长的马尾上放着一本书,阳光斜射下来,她圆小的脸蛋透着一股绯红,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眨起一双清澈的漂亮大眼睛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许怀瑾微微感到不好意思,不过他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只好踌躇地说:“我还没找到,一起找吧!”
于是他们一致地弯下腰,将手撑在膝盖上,边找边移。
女生找着找着就扑哧一声捂嘴笑了,“喂,同学,你为什么学我的动作?”
许怀瑾向她望了望,又看着自己无处安放的双手,说:“这又不是你家发明的,我想怎样就怎样喽!”
他顺着黑板报向下找,终于底下一版的白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许怀瑾,十三班,倒数第二名,顿时不满起来。
虽然他在中考中一不小心失了手翻了船,将语文一门考了八十二分,拉低了整体分值,但他向来自恃外语物理两门傲视群雄,斩遍天下才子,却没想到在苏中这样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偶然一次落了下风,沦为了个垫底,让他倍感沮丧。
这让他好奇心起,睁大眼睛想看看排在最后一名的是哪路英雄豪杰。
“何言欢……”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哇哇哇,最后一名哇!新学期我的新目标是上升一名,不拖班级的后腿!”
许怀瑾心想真是奶奶的巧了巧了,十三班的卧龙凤雏都聚集在此地,何愁安不了苏中天下?就是那1班的尖子生第一名曹操来我又有何惧?就不知身旁这样一位骄奢的小娘子,能不能挑起班级的大梁。
他观察何言欢,见她抱着一本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真有几分学习干劲的样子,一身穿着在当今时代也算是个小康家庭,漫不经意中的眼角挂着几分狡黠,显然是个淘气鬼,许怀瑾向来打脸充胖子的事干多了,也不敢把她苟同为一个和自己一样吃苦能学的知识分子,只能默默记住她的名字,观她日后的表现。
“喂,同学,你是那个倒数第二名吧?”何言欢拍着许怀瑾的肩膀笑咪咪地说。
“你怎么知道?”许怀瑾郁闷地挠挠头。
“你都看半天啦!谁还看不出来?真巧,一起走吧!许怀瑾同学!”
他们两个人齐步走在苏中的宽道,两边草坪枝头繁茂,梧桐树长了青叶,在和洵的下午时光中垂落,孩子们在家长的期望下进入校园,各自脸上洋溢着豪情壮志。
苏中,一个以尖子生闻名全市的第一中学。
许怀瑾何言欢走进了班级,班主任对他们投以温柔的笑容,她的声音文静中带有一股沙哑,可想而知,在从业的许多年中,这位外表安静的女教师吃了多少粉笔灰。
“新同学,过来签一下到。”班主任向他们招手。
“同学们都到齐了,明天啊,我们就要军训了,现在派两个同学去楼下拿军训要用的东西,谁愿意去?”
立即从前排位置上踊跃出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同学和一个精明能干的齐肩短发女同学,以许怀瑾多年当学生的职业习惯来看,这两人日后必定为一正一副两个班长。
其中又以齐肩短发女同学最为积极向上,举手示意爽快十足,聪明能干,男同学举手投足间略有不如,此翻较量立分高下,日后班长一职,非女生莫属。
“好的,两位同学过来划出你们的名字,老师好记住你们。”
“位置呢,同学们先这样坐,军训过后咱们会举行一次考试,按成绩来说呢,一定是要优异的同学先挑的,到时同学们不要有异议……”
“喂!”有人用手肘抵抵许怀瑾,“你知道那个女生吗?”何言欢努努嘴。
“谁?”
“那个短发女生啊。”
“她怎么了?”许怀瑾感到莫名其妙。
“她啊,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认识!”
“哦。”
一顿功夫,短发女生满头大汗带着几个男生从楼下搬了军训服上来,在老师的赞许下一人发下一套,到了许怀瑾面前,原本沉默的脸上突然一愣。
许怀瑾吓了一跳,暗想自己从前和她有何渊源,她突然变脸相向,谁知人家根本不搭理他,嘴脸勾起一弧蔑视,“关系户。”她是冲着何言欢说的。
望着主干路过来的公交车,许怀瑾投币上车,欣赏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思绪万千,再一顿小跑,回到了家里。
老妈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大展手脚,奶奶倚在沙发上听着收音机里的京腔,厨房的香味飘到了客厅里,在从客厅飘出了房外。
楼下的大爷戴着老年眼镜摆弄他的自行车摊,传过来一阵叮铃铛啷的锤子交打声,卖西瓜的人隔三差五就拿起大喇叭吆喝一阵,吵得客厅里都听不见收音机的回声,洒水车走过的地面潮湿,孩子们不得不躲在没水的地面玩摔卡,树上的知了没玩没了地叫,像极了因为求偶不得而引发的内心共鸣。
奶奶眯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还是累了,许怀瑾把收音机关闭,打开了电视,《神雕侠侣》的镜头一幕幕经典重现。
饭做好了,老妈一脸疲惫地从厨房走出来,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吃饭。
“这个周日我们要搬家。”饭吃到一半,老妈突然面无表情地说。
“啊?为什么?”许怀瑾头也不抬地开始扒饭。
“这里不能住了,上学不方便,要搬到离学校近的地方。”
“那儿房租不是贵吗?”
“那你给找一个不贵的地方。”
许怀瑾心想得,老妈又开始找自己麻烦了,上了年纪的女人可不能得罪,赶紧着扒口饭就撤。
那边有健忘症的奶奶又开始叨扰起来,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胡话,老妈见了,不由叹了口气,端起碗打了些饭菜,端过去喂奶奶。
“大妹子,今晚做的什么好吃的呀?”
“糖醋排骨啊,姐姐!”老妈咬牙切齿地开始喂饭。
“大妹子,你可真好,谁要娶了你,真是享了清福喽!”
许怀瑾掩嘴偷笑,老妈回头瞪他,“许怀瑾,把碗洗了。”
“哦。”
许怀瑾乖乖地捧着碗跑到厨房,把碗洗了,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起,这已经成为一家人饭后必须做的一道工序。
洗完碗,他走回了房间,将门关上,从枕头下面把还没看完的武侠小说书拿出来,开着窗户,任凭清风吹过来,浑身放松地凉快着,屋外又传来了奶奶的说话声,而老妈不知和谁打着电话。
他想起奶奶得病的这几年,老妈不知吃了多少苦,而她仍然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实属不易,多少年的心血都付出在这个家上。
“他们好学生和好学生在一起玩,我们差生自然要和差生一起玩喽!同学,我们要团结,不能给他们嘲笑我们的机会!
虽然呢,我们在学习这方面,是确实不如人家,不过咱们只要努力前行,争取每次考试都进步一名,这样就能问心无愧啦!”
许怀瑾觉着挺无奈,又找不到能够反驳的理由,大热天的,他没空和何言欢挣抢那些差好生相处理论。
躺在树下一个阴凉地,他将军帽卡在脸上,眯着眼睡着了。
“同学,醒醒!你的水。”
推醒许怀瑾的是很有潜力当班长的短发女生,趁同学们都席地而歇的功夫,她辛苦地邀请了另一个男生到小卖部去搬矿泉水。
那个男生咬着牙挣扎着跟在女生的背后,一手提着一沓矿泉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
许怀瑾从她手中接过矿泉水,望见她脖子上挂着的钻石小吊坠,和她因为出汗过多被细绳勒红的脖颈,暗暗佩服女生的做事能力和组织能力。
他打小在老妈严厉的威严熏陶下,心中叹服这样能做事的女生,觉得她跟自己的老妈特别像,没有做不到的事情,特别她一头秀气的短发,聪明能干的样子,应该是新学期特意剪的短发,为了向同学证明她要提高做事效率,甘愿减去了一头长发的决心。
许怀瑾已经在心中对她允与了肯定,他不由得向女生说了句“谢谢”。
女生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许怀瑾会这么客气,毕竟一路走来分发了这么多的矿泉水,大多数的同学都是一副理所应得的样子,坐在地上大声叫嚷着喊累,反正她也早已习惯了,要做出一个样子,总要比别人多付出些什么。
“不客气。”她说。
但似乎她原本颓丧的精气神又恢复了不少,这让许怀瑾暗自诧异,他只是奉行拿人手短的原则说声谢谢,这同时也延续了高中生必备的中华美德,怎的就让她打了鸡血一样昂头挺胸起来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女生发完矿泉水,拎着个空水袋走过来,将水袋向地上一铺,蜷腿坐在水袋上,拿起了系在手上的发绳,将头发系起,拍拍坐在地上的许怀瑾。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许怀瑾猛地坐起,看着她一张秀气的脸蛋,摇摇头捶捶脑袋,说:“许怀瑾,你呢?”
“夏荷。”
“啊?多么有诗意的名字!”许怀瑾随口称赞。
“哈!”夏荷摆摆手,“从来没有人这么夸人,你平时没少说谎吧。”
“是,第一次难免有点生疏。”许怀瑾没精打采地说。
他正因为新学期能和同学说上话而高兴,谁知对方不太吃他这一套,他顿时困意上来,想继续睡觉。
“你睡吧。”夏荷说,“大家都挺累的。”
“哦。”许怀瑾懒洋洋回了一句,躺下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