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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大唐天宝十一载正月,长安西市,午后。
      “给我量五斗米。”
      “好嘞,”小贩手脚麻利地收拾毕两袋米,“总七十五钱。”
      那买米者爽快地从怀中摸足钱递去,呼喝同来的儿子相帮拎米。
      小贩看看手中钱币成色,慌忙紧追数步,朝正向家中折返的那对父子锐声唤道:“贵客且留步!”
      买米者惊疑回头,话未问出口,就听小贩急道:“贵客何故与我恶钱?在下但求糊口而已!”
      一嗓子诘问引来了好些围观者,多是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嬉笑着交头接耳,不时对这二人指指点点,作势要品评他俩高下。
      买米者不解道:“……恶钱?”
      有多事者讥诮道:“不想才太平四十年,竟忘了恶钱是什么!”
      另一人反驳道:“他未必意在推诿,咱们长安几时私铸过恶钱?”
      买米者顺坡下驴道:“换了便罢!世道好着,我何苦贪这点小钱?方才犹豫,只因不知恶钱来路而已。”
      遂仔细数罢官钱递过,转头向家中行去。
      小贩道一声“多谢”,却不明晰究竟该同何物言谢,是具着善心的客,还是不生恶孽的世道?

      米摊左后侧的茶楼内,临窗之人早把来龙去脉尽收眼底。
      待围观者哄然散去,温筠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啜他那盏已半凉的茶。
      小茶童多少也是个在人堆里混大的鬼精灵,知道茶楼嘈杂,不易引人注目,转念就向这位好脾气的熟客道:“先生,您当真相信那人并非存心使用恶钱?”
      温筠:“……”
      不语间又啜了一口茶,茶快凉透了。
      反正这小茶童终究孩提心性,稍久便会自顾自说事,不必多嘴去应他。
      “他若不识恶钱,如何能准确更以官钱?当街遭责,却如何毫不反驳?如何不及拿回换下的恶钱,匆忙就走?三五恶钱抵一官钱,况……”
      温筠放下茶盏,颇见无奈地打断道:“最后这场买卖是做成的,你还要怎样?”
      倒并非斥责那一气儿的噼里啪啦,不愿徒生事端罢了。
      小茶童垂眼道:“市集上流通恶钱已不是第一天了,但官府……”
      温筠失笑:“有资格上书言事的人哪里会看你热闹?”
      所谓不易引人注目,仅限于初启话题那时段。譬如现下激愤之状,自当排除在外。
      小茶童试图为自己辩驳:“可……”
      温筠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地打断道:“待我得了官位,便去禁那恶钱。”
      言毕并不顾小茶童神情,起身寻掌柜结账。

      结过账,温筠看看天色,心道时候尚早,够他走一遍街市再去教书的。
      然而并无多少可赏之景。温筠自小长于长安,这七个月以来又是每日必过西市,对其着实熟稔得不能再熟稔:谁家卖谷,谁家裁布,谁家贩肉,谁家蒸饼,他都一清二楚。
      他素爱穿青衣。于是落在旁人眼中,稍熟络的只道他是位极清闲的教书先生,不熟络的便惯常把他认作个落第士子。温筠向来懒得介怀片言只语,毕竟街市长度有限,走过了便罢了。
      况且温筠的确是位教书先生,他要去的地方在延寿坊内,是一幢再平常不过的民房。
      并非朱门人家,只依稀从门窗雕镂之精细里或可辨出其殷实家境。宰相之子即令不讨其父欢心,也总还不至漆不起门,无意张扬罢了。只是若比邻晓其身份,会否前仆后继地来阿谀奉承?
      可惜以雕花之微渺,如何堪比朱门之醒目?
      若果将万物如是类推,他是否可以心安理得地忘记方才恶钱一事?
      边走边自问,终到了那户人家门前。

      一声脆亮童音打断了温筠思绪:“温先生!”
      温筠应道:“嗯,去书房。”
      心下暗叹,每次思绪都是被这小李宛打断的。时也?命也?
      不过归总已较七个月前那拘谨模样好上许多,何必再苛求其他?

      七个月前,亦即天宝十载五月。
      温筠穿过长安西市时,不出所料地听见了各样因他而起的闲言碎语。
      “欸,你听说过有位新科进士不要官做吗?”
      “嗨呀,说笑!偌大长安城谁个不知?是才及冠的毛孩子,怪道这样不懂事!咱们一般人还进不去皇城呢,他倒推辞得好容易。”
      “可不是嘛,能进集贤院是多大的荣耀啊,他随口就拒绝,莫非想到市井讨生活?”
      “没准人家有个好祖上,留了万贯家财给他呢。”
      “去去去,换是你我有万贯家财,还读甚书?不谙世事的穷酸小子而已,扔在外边冷落一阵子,回头必定向天子认错求官!”
      温筠略略皱眉,附和着嘲道:”真是人各有命!我与他年纪相仿,人家高中进士又潇洒辞官,我却只是个教书先生。”
      霎时激起一片诉说自己生平落魄的声音。
      温筠转身行路,去教李岫的独子李宛。

      时任将作监的李岫牵出个十岁左右的孩童,向温筠行礼。
      温筠回礼,道:“公巑兄身居官位,筠如何受得起这一礼?”
      李岫笑道:“你进士出身,我不过因家父权势才走上仕途。这一礼是向才学行的,你该受着。接下来宛儿这一礼是向师道行的,你既已答应教他,就更该受着了。”
      名叫李宛的孩童应声上前,重礼道:“李宛见过温先生。”
      行礼动作到位,说话一字一句,礼数极为周全。
      唯独少了些生气。
      温筠正欲客套,忽看见那李宛趁父亲低头之际扁了扁嘴。
      温筠笑道:“宛儿是我第一位门生,我确不妨受礼。”

      温筠失算了。十数天以来,凡他指正李宛或给李宛布置课业后,这孩子总会有礼有节地对他道一句“谨遵先生教诲”,令他既感可气又觉好笑。
      不由想到,若臣子们也常言“谨从陛下旨意”,朝堂上便该是一团和气了。

      这天温筠道:“‘相鼠有皮’之后一句是什么?”
      李宛答道:“‘人而无仪’。”
      温筠微微一笑,问:“那宛儿对这‘仪’字有否自己的见解?”
      依李宛礼数,即便未曾思考过此问,目下也必得生生想出个说法来。
      李宛沉默许久,才答道:“‘仪’应该是使人举止有度的礼仪。正如鼠皮让我们辨出鼠之为鼠,礼仪令我们知晓何者为人。”
      流利得过分。
      温筠赞道:“未言先思,不错。”
      李宛咬唇,掩饰因开心而扬起的嘴角,道:“谢先生赞赏。”
      温筠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搭住页尾欲翻未翻,道:"不过,为什么是‘皮’,而不是‘骨’、‘声’这些同样能让人辨出鼠的物事?"
      李宛沉吟片刻,答道:"大约是因为‘皮’总能被人看见,而其他物事却未必?"
      温筠道:“是这样,然而‘皮’和‘仪’都只是用已保护自己的外在。伊尹、周公旦摄政时,流言迭起,但他们最终还政于王,无过无失;反观王莽、随国公,曾经却都是一代贤臣。”
      足够了,官宦人家的孩子天生就注定比同龄人更早学会察言观色。

      左右两方镇石间压着一张纸,平整地铺展在书案中央。
      温筠近前去看:或许是因前些时日终于习完《兰亭序》单字,李宛昨夜尝试临摹了全帖。
      就实说,温筠不诧异是不可能的。练字很苦,而肯苦练的人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为了出人头地,因为选官时必定要看此人能否写得一手好字;另一种则是为了讨人欢心,譬如当则天顺圣皇后还是太宗皇帝的才人时,就曾苦练书法以求荣宠。
      初教李宛书法时,温筠便向李宛解释了习二王字体的原因:遒美自不必说,还能轻易得到王侯将相们的赏识——毕竟,那可是太宗皇帝一辈子钟爱的字体。
      温筠状似无意地问道:“宛儿,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有否打算过在加冠后做些什么?”
      李宛沉默半晌,低声道:“未曾。”
      温筠随口应了声“无妨”,心下已有定数。
      未立远志,又不似追求富贵的性子,李宛的讨好太过单纯,让人一眼就看穿他希图讨好的对象及这样作为的目的。

      大唐右相李林甫是坊间人口中臭名昭著的奸佞,同时也是李岫的父亲和李宛的祖父。
      传言李林甫的第四子劝谏过他却横遭拒绝,于是更坐实了李林甫的恶名。
      李林甫的第四子正是李岫,而李林甫给出的回应亦并非拒绝,只叹道骑虎难下。自那时起,李林甫便处处冷落了李岫乃至李宛。家宴时,他的其余子女皆举家前来,独李岫被勒令不许带李宛赴宴。
      寻温筠以教李宛时,李岫对温筠道:“家父虽然名声不好,但头脑尚算清醒。他知道自己一旦失势就会连累全族遭难,才刻意冷落我和宛儿。一来可以减轻我的罪名,二来如果我这着棋失算,仍可以保全宛儿,因为族人甚少见到宛儿,宛儿也几乎不认得他们。”
      温筠听罢,冷冷道:“以李右相之深谋远虑,其用意只怕不止于此。”
      十成十是把他温筠也算计进去了。
      李岫果然一怔,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
      温筠嘲讽道:“怎么?若我应承,自然不会外泄李右相的意图;若我拒绝,以他当政十八年的权势,我与一只蝼蚁想必没有多少分别。李公子在顾虑什么?”
      李岫叹一口气,斟酌着开口道:“先生想必已经猜到了,邀先生教宛儿不是我的主意,而是家父的。”
      温筠平静道:“因为家母族中无人,一夕祸起,令公子便可假托为家母族人,不必担忧族众异议。”
      李岫道:“确是如此。但宛儿乃可雕之木,望先生一试。”
      或许李岫本意只是说李宛不至于顽劣到“朽木不可雕”的地步,但落在温筠这儿倒意外有了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效果。
      小孩子嘛,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不妨一试。
      于是温筠道:“一年为期。以李右相所受荣宠,明年劝陛下开恩科自然易如反掌,再寻个合适人选也不难。至于届时何以置我,全凭李右相心意,如何?”
      言外之意,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李岫打圆场道:“尊师重道,以礼相待。”
      温筠不置可否。

      以全族人乃至温筠这个局外人为棋子的保护,岂是小李宛可以参透的?何况童言无忌又兼难免隔墙有耳,此事不能为李宛所知。

      温筠问:“这是你打算在上元节时送给祖父的贺礼?”
      这次李宛答得很快:“不是,这些临得不好。”
      先前乍看之下,温筠觉得虽然笔力远未达炉火纯青的境界,但结构准确,作为十岁孩童的一份孝心,该是够的。
      闻言再细看,他才发现李宛作品的最后几列均被不知什么蹭着过,墨色晕开,颇见脏乱。不由扶额,心说好好一幅作品真是被糟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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