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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鳄鱼手记·Z轴·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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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手记
1_1_毕业证书和写作
西元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从教务处注册组的窗口领到大学毕业证书,证书太大,用两手抓着,走在校园里掉了两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泞,用衣服擦干净,另一次被风吹走,我在後面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个角都折到。心里忍住不能偷笑。
[你过来时能不能顺便带一些玩具过来?]鳄鱼说。
[好啊,我带来我亲手缝制的内衣好了。]太宰治说。
[我送给你全世界最华丽的画框,可以吗?]三岛由纪夫说。
[我把我早稻田的毕业证书影印一百份贴在你的厕所。]村上春树说。
就从这里开始。奏乐(选的是[两只老虎]结束时的音效)。不管学生证和图书证没交回,原本真遗失,十九日收到无名氏挂号寄回,变成谎报遗失,真无辜,不得不继续利用证件[方便行事]。也不管考驾照的事了,虽然考了第四次还没考过,
但其中两次是非人为因素,况且我对外(或是社会)宣称的是两次失败的记录。不管不管。。。。。。
把门窗都锁紧,电话拿开,坐下来。这就是写作。写累了,抽两根烟,进浴室洗冷水澡,台风天风狂雨骤,脱掉上半身的衣服,发现没肥皂,赶紧再穿好衣服,到房里拿一块[快乐]香皂,回去继续洗。这是写[畅销]作品。
边听深夜一点的电台,边抹着肥皂,一声轰响,电厂爆炸,周围静寂漆黑,全面停电,没有其他人在,我光着身子出浴室找蜡烛,唯一的打火机临时缺油,将三个小圆柱连身的烛台拿进厨房,中间踢倒电风扇,用瓦斯炉点火,结果铜的烛台烧融而蜡烛还没点燃。无计可施,打开门走到阳台上乘凉,希望也能看到光着身子走出阳台的其他人类。这是写[严肃]作品。
如果既不畅销又不严肃,那就只好耸动了。一字五角钱。
这是关於毕业证书和写作.
1_2_[原型][残忍的斧头]
从前,我相信每个男人一生中在深处都会有一个关於女人的[原型],他最爱的就是那个象他[原型]的女人。虽然我是个女人,但我深处的[原型]也是关於女人。
一个[原型]的女人,如高峰冰寒地冻濒死之际升起最美的幻觉般,潜进我的现实又逸出。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绝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花去全部对生命最勇敢也最诚实的大学时代,只相信这件事。
如今,不再相信,这件事只变成一幅街头画家的即兴之作,挂在我墙上的小壁画。当我轻飘飘地开始不、再、相、信,我就开始慢慢遗忘,以低廉的价格变卖满屋珍贵的收藏。也恍然明白,可以把它记下了,记忆之壶马上就要空,恐怕睡个觉起来,连变卖的价目单都会不知塞到哪儿。
象双面胶,背面黏上的是[不信]。同时正面黏来[残忍的斧头]。有一天,我如同首次写成自己的名字一样,认识了[残忍]:残忍其实是相仁慈一样,真实地存在这个世界上,恶也和善具有同等的地位,残忍和恶只是自然,它们对这个世界掌握一半的有用和有力,所以关於命运的残忍,我只要更残忍,就会如庖丁解牛。
挥动残忍的斧头----对生命残忍、对自己残忍、对别人残忍。这是符合动物本能、伦理学、美学、形上学,四位一体的支点。二十二岁逗点。
1_3_水伶
1_4_考试和赚钱的罐头,用无聊跑过去
一九八七年我摆脱令人诅咒的联考制度,进入大学。在这个城市,人们活著只为了被制成考试和赚钱的罐头,但十八岁的我,在高级罐头工厂考试类的生产线上,也已经被加工了三年,虽然里面全是腐肉。
秋天十月起住进温州街,一家统一超商隔壁的公寓二楼。二房东是一对大学毕业几年的年轻夫妻,他们把四个房间之中,一个临巷有大窗的房间分给我,我对门的另一间租给一对姊妹。年轻夫妻经常在我到客厅看电视时,彼此轻楼著坐靠在咖啡色沙发上,「我们可是大四就结婚的哦。」他们微笑著对我说,但平日两人却绝少说一句话。姊妹整晚都在房间里看另一台电视,经过她们门外传来的是热络的交谈,但对於屋里的其他居民,除非必要,绝不会看一眼,自在地进出,我们彷佛不存在。
所以,五个居民,住在四房一厅的一大层屋里,却安静得像「哑巴公寓」。
我独居。昼伏夜出。深夜十二点起床,骑赭红色「捷安特」脚踏车到附近店里买些乾面、肉羹或者春卷之类,回到住处边吃边看书,洗澡洗衣服,屋内不再有人声和灯光。写一整夜日记或阅读,著迷於齐克果和叔本华,贪看呻吟灵魂的各类书,也搜集各色「党外」周刊,研究离灵魂最远的政治闹剧的游戏逻辑,它产生的疏离效果,稍稍能缓和高速旋入精神的力量。清晨六、七点天亮,像见不得光亮的夜鼠,把发烫的脑袋藏到棉被里。状况佳是如此。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整晚没吃任何一顿,没洗澡,起不了床,连写日记与自己说话、翻几页书获得一点人的声音,都做不到,终日裹在棉被里流淌蓝色和红色的眼泪,睡眠也奢侈。
不要任何人。没有用。没必要。会伤害自己和犯罪。
家是那张蓝皮的金融卡,没必要回家。大学暂时提供我某种职业,免於被社会和生活责任的框架压垮,只要当成简陋的舞台,上紧发条随著大众敲敲打打,做不卖力会受惩的假面演出,它是制造垃圾的空荡荡建筑物,奇怪的建筑,强迫我的身体走进去却拒绝我的灵魂,并且人们不知道或不愿承认,更可怕。两个「构造物」,每天如此具体地在那儿,主要构成我地供人辨识,也不断地蠕动著向我索求,但其实抽象名词比不上隔壁的统一超商更构成我。不看报。不看电视。除必点名的体育课外不上课。不与过往结识的人类做任何联络。不与共同居住的人类说话。唯一说话的时刻是:每天傍晚或中午到辩论社,去做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际练习功课。
太早就知道自己是只天生丽质的孔雀,难自弃,再如何懒惰都要常常梳刷羽毛。因为拥有炫丽的羽毛,经常忍不住要去照众人这面镜子,难以自拔沈迷於孔雀的交际舞,就是这麽回事,这是基本坏癖之一。但,却是个没有活生生众人的世界。咱们说,要训练自己建造出自给自足的封闭系统,要习惯「所谓的世界就是个人」这麽样奇怪知觉的我,要在别人所谓的世界面前做淋漓尽致的演出。
因为时间在,要用无聊跑过去。英文说run through,更贴切。
1_5_水伶
1_6_水伶
1_7_水伶
1_8_水伶
1_9_水伶
1_10_恶心的电影(诚实&欺骗)
《坏痞子》是部电影。不是高达拍的另一部。更年轻的法国片。男主角长得像蜥蜴,和鳄鱼家族血缘相近。剧中其他的男人,若不是胖矮、就是秃头,全是丑陋的老男人,除了挖掉眼睛的男主角弟弟,可能例外。导演是当代的审美大师。
“应该向上,不是向下。”男主角临终时,女主角从背部抱住他,他抗议。此话深得我心。“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很困难,”他闭上眼,继续用腹语说遗言。终於死了,一个老丑男人,将他紧闭的眼眶挤出一颗蓝色的眼珠。天生没办法诚实的蜥蜴,虽然会想把白肚子朝上翻,至死还是必须藏住要给爱人的眼泪。蜥蜴有个好名字,叫“长舌男”。
《忧郁贝蒂》也是部电影。比较能进院线的东西。适合大众的年轻法国片。适合到什么地步呢?颜色只有蓝和黄两种容易记,除了男女主角两个人外世上没有其他人,时间也乖乖地从头到尾,没有半句困难或长点的对话。任何有眼睛的人,即使色盲也没关系,都可以边抓爆米花边吸可乐,轻松看完。这就是“适合 。
它里面最棒的点是,男女主角的一位朋友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瘫痪在床上,别人为他换衣服准备回家奔丧,领带打结时拉出画面的是裸女图案的领带,他脸上还流著令人发笑的眼泪。女主角贝蒂说:“生命老是在阻挡我”,把自己的眼睛挖掉,被送进精神病院,用皮带紧紧捆绑在病床上。男主角说:“没有任何人能把我们两个分开”,化妆成女人潜进医院,用枕头把贝蒂闷死,当时的他脸色青白细腻散发出可怕的女性美。导演是运用狂暴爱情诅咒生命的高手,全部都很“适合”,但在最後一刻,叫生命把爆米花和可乐吐出来。
第一部是恶心的电影。第二部也是恶心的电影。
只差第一部用诚实的方法,从一开始就告诉你它要恶心。第二部用欺骗的方法,它把你骗到不恶心的路上,最後恶心一次倒光。
“恶心就是恶心,该尽量做个诚实的孩子。”坏痞子说。
“谁说的,还是可以常常利用裸女领带逃开的。”忧郁贝蒂说。
1_11_梦生
1_12_水伶
1_13_
叫赵传的歌手新唱了一首歌。男孩看见野玫瑰。写这本手记时,我从凌晨十二
点坐到早上九点,反覆听这首歌,带子里其他歌一遍也没听过。算是这章的主题曲
不能抗拒你在风中摇曳的狂野。不能想像你在雨中籍故掉的眼泪。你是
清晨风中最莫可奈何的那朵玫瑰,永远危险也永远妩媚。你是那年夏天最後
最奇幻的那朵玫瑰,如此遥远又如此绝对。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
早盛开真鲜美,荒地上的玫瑰。
这本手记算是第一章。记的是一九八七年十月到一九八八年一月,我的八十页
笔记簿,每本很快都要模糊掉了,因为用铅笔记的。根据这十大本日记的材料,要
写成八本手册,像图解的幼儿手册,重新用原子笔誊写後,压在抽屉最底层。忘记
时,可以随时拿起来看,再复习一遍我成为我的分解动作。它们是连续动作。
唯独这前两本最可怜。它没有日记可以作参照本,只能凭我脑里简单几条记忆
之弦,抚弄著奏出复杂的合音。大学四年我丢掉很多东西:有的是正在找停车位时,
我就测出那种形状的位置,之前就丢掉的。有的是储存太久被蚂蚁蟑螂化整为零搬
走的。有的是年终大扫除时,重新规划车位後,找不到新位置被迫清出的。有的却
是为了旧车换新车,贪图折扣时出卖的。
大一整年是完全丢光的一年。她的信全烧了,土褐色精美的日记本送给她,这
都是後来的事。她更是遍历这四种我丢掉的方式,最後,丢掉了。由於地,我才知
道可以有这么多种丢掉的方法。我曾经是个丢掉狂,因收购她而发病,又因丢掉她
治愈,其间丢掉的已经丢掉,不能後悔罗,我不会再丢掉重要的东西,我发誓。
当我发明强力胶可以黏死自己爱丢掉的手时,我已经连大厦管理员都丢掉了。
如今化妆成考古学家专家,梦生竟只剩一片睫毛。应该是“女孩看见野玫瑰”梦生会做这样的歌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