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时与

1、苏瞳

　　一如柠檬汁与朗姆酒兑成佳酿，现实与空想融成生活。我们在其中摇晃前行，走出自己的路。有那么一段，现实是用未长成的肢体摸索蹒跚换来长吁短叹，空想是繁盛过普罗旺斯的花季，辉煌过海神殿前的太阳，灵旷过众物之初的游荡。好像用太多鲜花饰满浓密长发的瘦弱女孩，交出生命的平衡，换得充塞心房的美丽。嗯，我想这一段路是唤作青春。
　　我想说的是两个孩子和她们错肩而过的碌碌韶光。

　　引：
　　我在柳岸莺啼的地方开了家咖啡厅，并力排众议把天花板改成了钢化玻璃。也就是说，你一仰头就能看到碧落万顷。想想看，春时有雁阵掠过，夏天暴雨砸得玻璃哒哒作响，秋天随风飘来落叶，冬季积雪复日融化。
　　每年我都会举行一个月的促销活动，用好咖啡换好故事，即是说，讲有趣的事给我听，咖啡我就给你免单。
　　今年海报刚刚贴出去就有个顾客参加了。是个画着淡妆漂亮到让人有压迫感的女孩，似乎有些欧洲血统。
　　“您喜欢黑咖啡？真是好品味呢。”店里浮着金黄泡沫的意大利黑咖啡一直是我的骄傲，可惜懂得欣赏的客人不多。
　　“没什么的，家教如此。”女孩坐姿优雅，声音悦耳。
　　“那，想要免单的就是这杯么？”
　　“不是，我并不想要什么免费招待，只想把往事讲给能认真倾听的人而已。”女孩直视着我，让人有点紧张。
　　“好啊，我自是乐意。”我笑笑缓解自己的情绪。
　　“嗯。”女孩身子前移一些，掏出一张照片，指指上面两个笑得灿烂的孩子，说明一个是高中时的自己，另一个是她最好的朋友安陵。接着没来由的补了一句，我们都很喜欢蓝天，然后开始了她平静的叙述：
　　一：
　　“大家好，我叫安陵。”一切是从那时开始，这个叫安陵的孩子，裹挟着阳光，走进教室，走进我的生命。
　　高一的期中考过后，安陵转来我们学校，按照惯例在第一节课前作自我介绍。
　　我坐在教室的末尾，用余光打量着她。我右眼有眼疾，几近失明，或许是作为补偿，左眼视力好的惊人。微乱的偏分掩着她光洁的额头，眼睛清澈明亮。身材偏瘦却不显得羸弱。这是在亲情融融的家庭中，从小被呵护长大的孩子才有的样貌，我这样推断，因此对她有些小小的厌恶。这种孩子，对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美好，并没有错，只是招我厌恶——招我这种一个人默默在孤逆中成长得阴暗尖刻甚至愤世嫉俗的人厌恶。
　　安陵想坐我旁边的位子，老师摸摸下巴找不到理由拒绝。
　　“我叫安陵，因为家长工作的关系转学来的。”她和我打招呼，快乐的声音里含着朝气。
　　“嗯。”我只含糊的答道，按照常理至少要回答自己的名字，可她的开朗、令我不悦。
　　安陵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午休时，她对我说：“我呢，是觉得这里阳光比较充足，才想坐这的。如果让你困扰，我换座位也没关系。”
　　“没。”我回答得尽量简短，突然很想看看面对这样的冷淡，她的开朗阳光可以坚持多久？还有，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是特地想坐在我身边，何必解释？安陵又是笑了笑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安陵坐在位子上。未完全升起的太阳从背后照过来，她丝丝的黑发好像要滴出金灿灿的光来。
　　“早上好。”她和我打招呼如第一天的开朗。
　　“早。”我随口道。
　　第一节课间，安陵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呐，如果不喜欢说话的话，就用写的吧^-^我叫安陵，你已经知道了。你叫什么呢？我们作朋友好不好？第二节课间，我把刚才的纸条回给她，在背面的角落里写下了“苏、瞳”两个字。看完纸条，她分明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
　　放学之后，我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穿过学校左侧的街心公园。这个季节，甬路上铺满了落叶，走起路来沙沙作响。我喜欢这个声音，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苏瞳，等一下！”我听到喊声停下脚步。
　　“你家也在这边？那我们一起走吧？”安陵跑过来和我并肩。
　　“嗯。”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只好答应。一路没有对话，只有我喜欢的落叶嘶呀。到了我家小区的门口，我停下来说，“我到了。”“啊，1，2，3，这次有三个字耶。”我听到安陵小声嘀咕，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立刻换了正常音量望着我说：“苏瞳，你的眼睛……好……”
　　我的眼睛是遗传波兰裔父亲的浅棕色，右眼因为眼疾，颜色就更浅一些，瞳孔也更小。这是我很少正视别人的原因之一。因为这样的眼睛，实在太与众不同吧？而人们对于不同寻常的东西通常采取两种态度，排挤或怜悯，都不是我想要的。安陵要说什么呢？是好奇怪？好可怜？……反正一个高中生至少不会说好可怕了。
　　“你的眼睛好漂亮！”安陵直视着我的眼睛，“就像夕阳照耀着的湖泊。”她停了停，继续说：“可是，这却是安陵见到过的最寂寞的湖泊了……”这家伙就这么想讨好我么？脑子里不以为然，心中却有什么东西不可抑制的松动了。沉默了一会，我说“回家了。”然后转身离开。“嗯，明天见。”安陵向我挥手。
　　之后几天安陵也一直坚持不懈的向我搭话，我则以尽量简短的字句回答她，把它当作游戏一样，玩得津津有味。
　　一天中午，我无意间听到安陵和另一个女生的对话。
　　“怎么样？今天苏瞳说了几个字啊？”
　　“从早上到现在，大概有10个字了吧？你看，这个世界上最能伸能缩的语言就是汉语了对不对？真的好玄妙啊！”
　　“呵，你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逗苏瞳说话啊？”
　　“哎呀哎呀，不是逗啦。我是想和苏瞳作朋友。”
　　“为什么？觉得有意思？挑战自我？”
　　“不，都不是啦。你不知道我人生的目标就是传播光明传播爱么？”
　　“哇，安陵你好耀眼，炫目，炫目。这么好的孩子，抱住。”
　　“踹开，不要阻碍我燃烧自己，发光发热。”
　　扑哧，我笑了，这个叫安陵的家伙好像还挺有趣的。

　　二：
　　苏瞳喝了一口黑咖啡。“店主你可讨厌那种一边叫嚣着世界的灰暗，一边拒绝所有的光明的家伙么？”
　　我笑笑：“如果是像您这么漂亮的人，当然可以原谅。”
　　“呵，安陵也说过类似的话呢。”苏瞳礼节性的微笑，然后继续自己的故事。

　　不可否认，安陵是个熟知人心并且非常有耐性的人，她好像水，一日一日就滴穿了石。她用半个秋季加上整个冬季以及无数心思，让我的心扉裂开缝隙。
　　孟春时节，万物生新。河边柳树抽出新芽，岸边小草一汪新绿，连呼吸进肺部的空气也似乎比往常新鲜似的。我身边那个叫安陵的家伙更是一天到晚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好像逼着你承认春天果然是个生机盎然的季节一般。
　　早读时，安陵问我要不要去游乐园。
　　“就是有摩天轮，过山车，旋转木马……有推着小车卖棉花糖的小贩，有拽着一大堆彩气球的吉祥物，还爸爸妈妈小朋友手拉手的那种游乐园！”安陵以灿烂笑容结尾，好像春日阳光。
　　“这是在给游乐园打广告么？”我没去过，也没什么了解，所以并不十分渴望。
　　“什么呀，我可是本着传播光明传播爱的宗旨把游乐园这样的好地方介绍给你啊。”
　　“嗯，那我算你打公益广告。”
　　最后还是答应了，为安陵许诺请我吃棉花糖。棉花糖，记不清味道了，却很怀念。
　　我们约好周六8点在地铁口见面。我起得很早，洗漱完毕，梳梳头发，换上一条印着瑰丽花纹的雪纺连衣裙，又披了一件轻薄的外衣。我对着镜子转了个圈，觉得自己很漂亮，继而有些高兴。我不曾认为自己丑陋，但为自己的美貌骄傲和愉快，那似乎是第一次。
　　走在路上，春风和着草木的清香拂面而来，阳光穿过云朵暖暖地落在身上。蓦地感觉世界有些不同，好像离自己近了一些。
　　“苏曈，这里这里！”隔着人群，安陵踮起脚尖，使劲向我挥手。我穿过熙攘的人流，走到安陵身边。她穿了一件海蓝色画着游鱼的T恤，一条深色牛仔裤，眼睛和头发映着天光，漆黑得发亮。呐，她是个好看的孩子，与我不同，清明明的美好。
　　我们买票入园，没走几步便看到了位卖棉花糖的老人。安陵说句等一下，便跑向老人，我在后面追上一句，要香草味的。白白的松软的棉花糖，看起来好像洒满阳光的云朵。
　　一会儿，安陵拿着两只香草棉花糖回来，递给我一只。她咬了一口，冲着老人的方向说，“很好吃哦。”老人向我们招招手，还露出有点顽皮的微笑。棉花糖入口即化，丝丝甜甜，令人喜欢。或许这就是人们为什么总说幸福是甜的。“先去坐摩天轮吧？现在的时间刚好。”安陵指指远处在蓝天白云下的悠然转动的钢铁巨轮。对于游乐设施我是没什么看法，听安陵的就好。
　　不过摩天轮下的队伍真是长得令人看着就心烦。安陵把迟疑的我拉到队尾，得意的笑笑，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书，将其中一本递给我——游记，旅行见闻和速写。原来她早有准备，看来常来呢。
　　快排到时，安陵拍了拍看书入迷的我，并提议我把那本书借回家。
　　一节橘黄色的车厢晃悠悠地停在我们等待的尽头。载上我们，车厢又晃悠悠地向上攀去。那不为一切所动，慢条斯理悠悠向前的感觉真像包裹着我们的流光——我模糊的生出这样的想法。安陵趴在窗户上，两眼放光地对我说：“苏瞳快看，这个时间的景色最棒了！”9，10点钟的太阳，清澈明亮又不刺眼，极目望去，这片天空，绝对值得人类千万年的赞颂。当我张开羽翼飞翔，终于明白鸟儿为何歌唱。——我想起圣•埃克苏佩里的话，小王子的作者，同时也是飞行员。他爱飞行，爱天空，直至痴狂。“你看那边是我们学校，那片在一个劲反射日光的高楼是不是你家？”安陵在窗户上指指点点，恨不得长个翅膀飞出去。我把视线下移转过地平线，那条蜿蜒而过的河流，那片秋天会堆满落叶的小路，明明再熟悉不过，却只因自己的位置升高了一些，就让人觉得新鲜陌生。
　　“苏瞳，你看那些白绵绵云彩，是不是像棉花糖一样？说不定做出好吃棉花糖的秘诀就是摘一块云彩放进去。”
　　“科学知识告诉我们把云彩放进去只会增加一些矿物质尘埃风味。”
　　“但，姑且这样相信不也很好么？苏瞳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一直相信一个东西是真的，一直一直相信，说不定它就真的变成真的了，说不定我们的世界就是这么相信出来的。”
　　这不算辩驳的辩驳让我无话可说。是啊，一眼望不到的地方及至这硕大的世界、宇宙，对我而言，都不过是一个由相信构筑的浪漫的传说。
　　摩天轮缓缓转过最高点，回落。
　　“哎呀，太过兴奋，差点忘了。”安陵从包里摸出几张透明的塑料纸和一只油性笔，“我一直想试试这样呢。”她将薄薄的塑料纸对着天空平铺在窗子上，然后在上面唰唰画了几笔。“苏瞳到我这里来看看，这就是所谓的‘白云苍狗’啦！”我站到她身边，眼前的一片云彩被描了边，添上了眼睛，尾巴和小耳朵，变成一只胖乎乎懒洋洋的小白狗。
　　“成语可不是这样用的。”我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不觉露出笑容来，“啊，角度变了。”
　　“没关系，再画别的。”安陵移了移塑料纸，又是唰唰几笔。这回是一只小鲸鱼，安陵还给它的脑袋上加了一柱水花。
　　“我说，这是画如其人么？为什么你画的东西看起来都傻呵呵的？”
　　“那是云彩的问题！好，那我这样。”这次安陵没有给云彩塑形，而是画了一只耷拉着耳朵，趴在云彩上的小白兔，“这个怎么样？”
　　“还不如前几只机灵……”我打击到底。
　　“好吧……”安陵怅然，“那你来画。”
　　“我？我都没画过画的。”
　　“嗯……”安陵稍稍思考，“没关系，在不能创造美之前，咱们先发现美。你看这些街道，乍一看零零落落乱七八糟，但是再仔细瞧瞧觉不觉有图形含在里面？”
　　我朝窗外看看，摇摇头。
　　“比如你看那边一片红屋顶的房子连起来，像不像一只海鸥？那个的灰色建筑和它旁边的河道像不像一只拖着壳的蜗牛？”安陵边说边画。
　　加上她画的线之后，我也觉得有7分像了，于是点头。
　　“那，你来。”安陵递过塑料纸和笔。
　　“嗯。”我俯瞰了一会，按着立交桥的轮廓画了一支四叶草。其实只是把立交桥的四个圈道如实描下，涂实，再加个梗。
　　“不错，不错。”安陵鼓掌。
　　我又沿着街道画出一片叶子。
　　“苏瞳你喜欢植物呢。”安陵歪歪头，“那那，让我再来两笔，灵感要溢出来了。”
　　我们先是找出象形的轮廓，后来干脆主观创作。学校的教学楼给加了犄角、翅膀、尾巴和钢叉，变成了小恶魔；体育馆加了小手小脚，成了奔跑的小人；购物广场露出一个奸邪的笑容再加上塞着美元符号的双眼；我们还发现有个小区的楼房排列居然是张“囧”脸……
　　我一边看着这个城市渐渐充满幻想，一边祈祷着摩天轮转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巨大的轮盘带着不同的人转着同样的圆圈，原点开始，原点结束。这莫不是人生么？
　　呐，真希望我的人生恒如此时美好。
　　橘色的小车厢好像双手一样捧着欢笑的我们在天空中游荡。阳光透过窗户传来的热量。温暖的车厢中流淌着不可思议的安心与喜悦。再多看一眼，再多听一些，甚至再多呼进些空气，我拼命想把这一刻留住，不仅是用脑子里的某个神经回路，而是用整个身体，以及身体里那个叫做灵魂的东西牢牢的锁住。记住此刻，我曾相信世界的美好。
　　那天我们玩到太阳落山才离开。我喜欢云霄飞车，大脑空白的速度感反而让人更确切的感到自己的存在。安陵喜欢曲折游乐园一圈的漂流船，她总是透过沿岸的野花看过往的人群。出大门的时候，我们停下来，回望远处转动不息的摩天轮，斜晖脉脉，为它镀上浓酽的光芒。不知道为什么，夕阳的颜色总让我想起时光。
　　“啊，是安陵！”出大门的时候，安陵被一个元气满满的声音叫住。我们同时停下转身。一个穿着粉色A字裙的女孩跑过来，她头上的两个小辫不停摇晃，让我想到小狗尾巴。用安陵的话，是个“一目了然”的人，在当今这个拿复杂颓废当魅力的社会也算稀有吧？“喂，迟迟，快点啦。”随着米纱的喊声，一个男孩跑到我们面前，他停下喘口气，不擅运动的样子。“嗯，你就是米纱常提起的颜昔迟吧？”安陵摸摸下巴，向着男孩说。颜昔迟摸摸头，微微一笑，当作肯定。“大家叫我昔迟就好。”这个男孩面容清秀，不，或许说清冷更合适，短发碎软有些发黄，轮廓瘦削，睫毛细长；声音温和，带着小小的羞怯。“我可不可以也叫你迟迟？”安陵笑着说。“我们去吃饭吧？”我对安陵说，不知为何自己想为这个男孩解围。
　　我们一行四人在附近的快餐厅吃了饭。活力十足的少女和认生的男孩，没说几句话，但相处愉快，以后会成为朋友吧。
　　回去的路上，安陵问我，“啊，今天带隐形眼镜了？”
　　“我想这样会好一点。”虽然并不会被人们注目，但这样能让自己安心。
　　安陵扶起我长长的刘海说：“剪剪头发吧，这么漂亮的眼睛却藏起来不给人看，太可惜了。”
　　“不奇怪就够了。”那时的我啊，非常想要学着和人们交往，却又稍稍地恐惧着。
　　你看，只要摘下保护自己的孤傲向前踏出一步。其实这个世界其实足够美好，很多的快乐都触手可及。我想，我真的不该抱怨世界不够爱我，而是我不够爱这个世界。

　　三：
　　苏瞳看看我说：“您知道高迪吊在天花板上的线绳么？”
　　“就是为了求得建筑物最佳受力结构的那个？”我问。
　　“嗯。我觉得生活也是那样的东西，盘缠萦绕，繁芜杂乱，可其中却有着什么任谁也推演不出的规律。”苏瞳抿抿嘴唇，继续讲述。

　　进入高三，课业压力变大，本以为已经甩掉的抑郁就好像蛰伏已久的海啸，瞬间爆发，睫毛一颤的功夫，足以让我葬身海底。那段时间，我谁都不爱理，甚至连书都看不下去，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任由悲伤从心底流出，漫成海，淹没自己。我知道自己状态有多差，明显到连米纱都跑过来问我，苏瞳，不舒服么？要不要陪你到医务室？
　　我常常站在露台上远望蓝天，好像无穷无尽的蓝色可以冲淡悲伤。每次我都紧紧握住栏杆，脑子里总是不可遏止地浮现死亡的景象。我任由思绪像湖中心的漩涡一样打转，偶尔没来由没征兆地淌下泪水。我总觉得自己是一柄刀，想要撕砍眼前的一切，然后看着它淌出鲜血。不管一天的生活学习让我多么疲惫，每天晚上一躺到床上就睡意全无。我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幻想它慢慢变得透明，露出星空，然后开始想象那些大小明暗的星球上住着各色的生物，那里真的有一个星星上住着小王子和他的玫瑰？……我在越来越混乱的思考中沉睡，或者迎来新的黎明。
　　我就好像被捆在火箭里升入漆黑宇宙的小动物一般无能为力，惴惴不安。
　　而给一切落井下石的，是母亲打来的一通电话，她说公司业务的重心已经转到美国，自己要在那边长期驻留，干脆把我接过去到那边读书生活，有她在身边照顾。空气环境又好，我一定喜欢。母亲的语气里没有疑问或者商量，只像是在会议上作总结发言一样，陈述决定。母亲的话一如她涂着朱红色唇膏的薄嘴唇一般，给人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感觉。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说过，苏瞳，美丽是下等人的累赘，却也是上位者的荣耀，所以你继承我的美貌，也要像我一样优异。你看，母亲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她让我的样貌代替她的言语督促我努力。
　　之后的一段时间，思考着去与不去，我的失眠加重。我需要用厚厚的被子捂住眼睛，以确保绝对的黑暗。因为任何灯火在我看来，都像恶魔的眼睛，逼视向我。
　　去的话，自是有渴望已久的家庭温暖，却又是完全陌生的大洋彼岸，不能形成意义的陌生语言，不能产生真实感的陌生面孔。恐怕我又将缩回自己黑暗的茧里，再难以孵化。不去嘛，便是连本就稀少的与父母见面的机会也放弃掉，等同于暂时性的将家庭这个概念从我的生活中剥除，但我将得以保有熟悉的生活与如亲人般的朋友。是亲情和友谊的抉择？远非如此简单。彻夜思考我也得不到结论，往往今天早上做了这样的决定而明天又将它推翻。我觉得自己站在十字路口，视野尽头，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我’在向我招手。瞬间的选择将决定我冗长的人生，且不可逆还。就好像踏出第一步就决定了路尽头的景色，一种欠缺真实感的实事。
　　两周以后，母亲破天荒地回家为我做饭。你知道，平时她都是在我入睡之后回家，在我未醒之前出门，当然夜不归宿也有。
　　母亲烧得一手好菜，有饭店的细致，也有家中的适口。饭桌上，她为我夹菜，和我聊些轻松的话题。菜过五味，母亲才稍稍提起出国的事情，因势利导，攻心为上，这是谈判的艺术。面对母亲充满自信的询问，我觉得自己脑子里闪过一道光，然后有了决定——不去。这决定像某种本能一样，找不出根据却不可动摇。如我所想，我们吵起来，事态却出我所料的严重。最后，我夺门而出。还好电梯配合的停在门外。
　　我想母亲现在一定坐在饭桌旁揉着太阳穴，紧闭着嘴唇，一个又一个的接着作深呼吸。而我穿着单鞋单衣，走在清冷的秋夜里，抽着鼻子，微缩脖子，双手环肩，踟蹰前行。走了一会，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手机在里面，翻开通讯录。我快速的思考，米纱、昔迟、安陵，只能是安陵。我望望周围，发现不远处便是和大家一起过生日时去过的西餐厅，于是拨通电话叫她过来找我。
　　大约10分钟之后安陵从远处向我跑来。我看到她，神经放松下来，泪水也止不住的涌出来。安陵抱着我，她虽然瘦削，可是好温暖好温暖。过了很久我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安陵把手里的一杯热奶茶递给我，又拉开书包，翻出一件外衣给我披上。衣服是普通的黑色运动衫，有点大，下摆到膝盖以上的位置。
　　“昔迟的？”我紧紧外衣，喝口奶茶，有种海难漂流者终于找到搜救艇的感觉。
　　“嗯，你打电话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我挂了电话，他就将外衣扔给我。”
　　“谢谢。”我吸一口气，衣服上有洗衣粉的新鲜味道，令人想起他清秀菲薄的样子。颜昔迟，这个男孩是怎么进入我的世界的呢？我真的不知道，他好像树藤，在我心里潜滋暗长。
　　“我会转告昔迟的。能告诉我么？出了什么事？”
　　“我们先走走吧。”我叹了口气。
　　“嗯，慢点喝，可以多暖暖手。”安陵指指奶茶。
　　我们沉默着走了很久，商业区的夜晚更胜白天的喧嚣绚丽。可眼前的笙歌繁华对我来说只是断断续续的色彩线条和声波，怎么也形不成某种意义。
　　像是要把即将飞走的我的灵魂唤回一般，安陵说：“要不，我给你讲点什么吧？”
　　“也好。”我看看手中的奶茶，还剩半杯。
　　“月明风清夜叹长，形影相酌人思乡。和你说说我的故乡吧。”
　　“嗯。”
　　一如安陵提议，我们找个长椅坐下。她的声音缓缓流过霓虹灯下，好像口琴吹出的旋律：你知道，我的故乡是个南方的小城。那里有黛绿色的河湾终年冲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那里有深蓝的天，纯白的云，那里有如歌的阳光，如诗的梅雨。山上的向日葵因为果实饱满而微微低头，好像羞涩的孩子。而夏天的时候我总是和自家的老水牛一起都窝在水里不肯动换。那里还有爸爸妈妈的青春和我的童年。那里也有我最喜欢的爷爷。他是个身材结实而健康的老人，脸上长着慈祥的皱纹。我们都喜欢搬着小木凳坐在太阳底下，让阳光暖暖的烘着后背。爷爷告诉我，梨花木是红的，杨树是软的，桦木是硬的，而柳树不怕水；爷爷告诉我作毽子一定要用活鸡的毛，如果想要青砖就要泼冷水，爷爷还告诉我，人要向前看，不要计较太多，否则就走不远，停不下……
　　乡愁是最悠远的哀伤，它令人心柔软。听着安陵细碎的诉说，我觉得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高考之后，我们回你的故乡吧。”我说。
　　安陵没有说话，默然微笑，眼睛里是童年充沛的雨水赋予的秋水茫茫。
　　“那我说说我的事吧。”我握着已经空了的奶茶杯，把出国的事情说出来。
　　“跟母亲平心静气的谈谈吧。如果家里不行的话，就找个咖啡厅之类的，有外人在，你们都不会太冲动。”
　　“嗯。”
　　“那么，回家吧？那边车站有夜班车。我送你。”安陵停下来，看着我。
　　“不用，我一个人没问题。你也回家吧。”我伸手脱掉昔迟的外衣递给安陵，“母亲看了又会问东问西了。你带回去吧”
　　安陵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我，然后接过昔迟的衣服，“这样就行了吧？回家吧。我看着你到车站。”
　　“嗯。”我穿上安陵的外套，向着车站的方向跑起来。
　　电梯门打开，客厅亮着灯，母亲站在面前，一脸倦容。她打量打量我的衣服，说出一句：“找到了好朋友呢。”然后是带点神经质的寂静。“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母亲甩下一句，回了屋子。我听到关门声，回到屋子，倒头就睡。
　　之后几天没有看到母亲，我听从安陵的建议主动约了母亲在咖啡店见面。这次我们没有吵起来，却也发现如此下去根本不会进展。“我去和你母亲说说吧？”安陵拍拍我的肩，好像要把我身上的沉重经由她的手吸走一般。我怀着一些亏欠，握住安陵伸出的援手。
　　安陵挑了个下雨天，穿着上次借给我的外套来我家，要了生日时为我画的肖像画，在母亲的书房里和她单独谈了约莫一个小时。她们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正好雨过天晴，挂着彩虹。当天晚上，母亲就放松了她的态度，她说这次就让我自己决定，但务必要参考她的意见。
　　我问安陵她怎么说服我的母亲，她笑笑：“一点诗意的信仰而已。”
　　我一直相信我和安陵的相遇是神的旨意。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信仰神明，而是因为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高贵最不可动摇的词语。

　　四：
　　“您有梦想么？”苏瞳问。
　　“啊，这个自然，每个人也有的吧？”我说。
　　“不觉得不可思议么？梦想好像星辰，远不可及，却能给人近切的希望。”苏瞳搅搅黑咖啡，继续讲述。

　　上课时，安陵经常投入地在课桌上涂鸦，而我则喜欢利用这些零碎的时间观察她。安陵总说我的美丽咄咄逼人，我睁开眼睛，好像长剑出鞘。倘若让我评论她的样貌，你知道，嗯，就是让人觉得，造物主虽然没有给她用最好的原料，但是却精心的搭配过了。我最喜欢的是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眼窝，双眼皮宽度恰当，走向曼妙，还有夜黑的瞳仁，不得不说，她的眼睛是含着些神性的。安陵说过，苏瞳，我的眼睛里面住着梦想。
　　寒假的时候，安陵邀我去她家作客。
　　应门的是安陵的妈妈。她穿着蓝色的毛衣，眼睛月弯，右边有颗泪痣。“快进来，外面冷吧？阿姨给你盛碗姜汤。”她一笑，脸上牵连起无数细纹，流露出安闲慈爱。
　　“苏瞳，来来，这里。”安陵从自己的屋里打开一道门缝，招呼我进来。
　　“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我走进屋子，安陵又赶紧关了门。
　　“哎……懒得叠被，怕我妈唠叨。”安陵叹口气，把被子推成一团，坐在床上，“那，你坐那个椅子吧，是我屋里最整洁的地方了。”
　　我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环顾四周，安陵的屋子绝对不脏，但确实很乱……柜子上，桌子上，地上，到处堆满了东西，仔细看看倒也有点逻辑，一个堆是各种画具，一个堆是正在阅读的书，还有一个堆是穿过的衣服……
　　“还行，你还懂得垃圾分类呢！”我不由的蹦出一句。
　　“是啊，贵客临门，我好歹收拾了收拾。”安陵不无自豪的说，“苏瞳你别光看地上啊，看看墙。”
　　我又巡视了除去开了窗户和被柜子挡住之外的两面墙。没有一点空隙，全都沾满了照片，海报，图画，嗯……还有横线纸？
　　“怎么样？有没有感触啊？除了这片，这片和这个——”安陵伸手指了几处粘贴物，“剩下的都是我的作品。”
　　我仔细看了看余下的。一幅画中的葵花好像在向上生长；一张海鸥的照片让人好像听到鸟儿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啊，还有几句杂诗，“昨日美酒今朝醉，一帘落花入梦来。”
　　“嗯，单独看来都还不行，但是聚在一起……不行了，我看不下去了！”我揉揉眼睛，“我有一个问题，以后再有了作品你要往哪贴？”
　　“天花板啊，不是有很大地方，只要注意别被灯烤到就行。”安陵一副顺理成章的表情。
　　“我们换个话题……”
　　“好啊好啊，说什么呢？”安陵用食指点着下嘴唇，“苏瞳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我没有梦想，但我母亲到是对我有些未来规划。从名牌幼儿园一路升到名牌高中，然后被国内前三的商科专业录取，或许在毕业前就出国，先做母亲的助理，然后接替她的位置。我对此没什么好感，也不觉值得一提。
　　“没有。你要想说你的梦想，直接说就好了。”
　　“哎？怎么会没有呢？说不定是一时想不起来。好，我来启发启发你。”安陵手扶着床边，身子前倾，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想当个流浪艺术家，蓄起长发，朝朝暮暮走天涯。踏过寸寸土地，穿过条条溪流，翻过座座山冈，越过片片荒漠，还要穿渡比湖泊大千倍、美万倍的海洋。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流过这个世界的时光。我要把自己的旅途吟成诗，谱成曲，一路走，一路传唱。看到可爱的地方，也会毫不犹豫的停驻下来，将美景细细描画。”
　　“你会来看我的，对么？”安陵突然问了一句，好像自己明天就可以在九重葛爬满砖墙的小镇上悠闲地画画。
　　没容我回答她又手舞足蹈地继续：“那，不妨偶尔也在黑夜里望着滔滔入海的河水沉思。人是什么，生命又有何意义；这世间是否有着永恒不移的真理；为何欢乐痛苦，痛苦欢乐为何……或许到死也找不到答案，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百年之后，我不要墓碑，只想沉到海底，说不定灵魂还能随着海水上天化雨。若有幸，这还世上有人记得我，那我将住进他的故事里……”
　　我彻底沉浸在她的梦想里，久久不语。
　　“你是真的相信自己能这样生活？”你知道这梦想已经美好得不似此世之物。
　　“当然相信。”安陵用力的点头。
　　“那……你是凭什么相信的呢？”
　　“ 嗯……就凭这个。”安陵一笑，指指右嘴边露出的酒窝，“如果恰逢上帝偏爱的天使要到人间转世，他会在离别前摸摸天使的脸作为祝福。天使化成人之后上帝手碰过的地方留下痕迹，就有酒窝啦。上帝都喜欢我，我当然要对自己有信心。”
　　“你又宣传伪科学。”我话是这样说出去，心却宁愿相信她。
　　“不不，这个叫做一点诗意的信仰。”安陵说得抑扬顿挫。
　　我曾看过这样一段话，梦想是对自己的爱情，而爱情是对他人的梦想。由此看来，安陵足够自恋，她的梦想闪耀到连我也一起照亮了。
　　诗意的信仰，这东西好像在安陵体内烁烁的发着光，告诉着我，驱驰世界的不仅自然力而已。

　　五：
　　“我们走在时间的长河里，会遗失掉很多东西。而有些虽会被流光冲得暗淡斑驳，但却在那里，永远在那里。”苏瞳双手捧着咖啡杯。
　　“嗯。或美好或哀伤，这世上确实有着什么可以刻穿时光。”我说。

　　爱情的来临毫无预兆，好似圣诞节的落雪。
　　那天放学和往常一样，我与大家在校门口分别。走了几步，我听到鞋底踩实积雪的声音，回身，是昔迟从远处跑来。
　　“啊，苏瞳……”昔迟站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句就陷入沉默。这条路上本就行人稀少，加上枯黑的树枝与未化的白雪，使这沉默有了穿度岁月而来的旷远意味。
　　“给。”而穿度沉默而来的是这个字。昔迟把一个覆着黑天鹅绒的锦盒塞到我手里，逃跑似的离开。
　　“啊……”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盒子里装着会改变什么的东西，所以我决定回家再打。
　　回到屋里，我坐在椅子上，调整到一个令人感到万分安全的姿势，一呼一吸，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条水晶项链压着一张信纸。项链是银质镶着碎钻的坠吊衔着一枚门环型的水晶，切割的很独特，光芒不强，但神秘纷杂，令我想起冥月之神赫卡忒。
　　把项链放回盒里，拿出信纸，有着似有若无的薄荷香，字迹工整，短短几行：
　　喜欢你，我喜欢你。并不要索取什么。只是想告诉你。
　　告诉你，我思念着你，虽然为你痛苦，却想要你幸福。
　　有很多很多字句，不知道想了多少次，念了多少回，直到最后溶入了血液里，还是没有说出来。那么至少写给你吧，思考很久我只得这样一个有点可笑的结果。
　　对你的思念好像满湖的青水，我划曳而过，拨开这里，却深了别处，不管怎样都无法减少分毫，只是起伏波折。思念一个人痛苦，哀伤，甘甜，冰凉。你会认为这样的思绪无比珍贵么？或许你无法想像，这思念有多么深远，多么明亮，尤其是在那些看似无尽的暗夜。是啊，这样刻骨而铭心，经年之后的我也将无法想像了。
　　对不起，让你困扰了吧？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记住今天么？12月31日，我的生日，颜昔迟的生日。
　　我看看桌前的日历，12月31日，轻轻的点在一年末尾。总觉得是个适合他的日子呢。春晖花暖人不知，昔时落去相思迟——这是他名字的解释，昔迟。他亲口吟出这诗来，真能凋落一树的樱花。一时间好像漫山的鲜花同时开放，纷繁缭乱，迷住我的眼，馨香浓郁，搅得我不能思考。那就找别人代劳吧。
　　如此，我拨通安陵的电话，手还在轻轻的发抖。我在这边不清不楚的描述，安陵在那边嗯啊应着。待我停下，她总论一句：“一言蔽之，就是他喜欢你，颜昔迟喜欢苏瞳？”
　　“嗯。”我点点头，虽然没人可见。
　　安陵沉吟半刻，“那，你喜欢他么？”
　　我答以俄顷的无言。电话中仅余几不可查的杂音。
　　“不如你对我说谎话？这样好出口。”
　　“那就是不喜欢。”你看，说谎话果然来的顺畅。
　　“不告诉他么？”
　　“嘿，我对你都说不出口。”
　　“不用语言。他不是送了你项链？”
　　“你是说……带上？”我拿起赫卡忒项链。
　　“他肯定能明白。昔迟可是个心细如尘的人。”安陵在那边发表替我思考的结果。
　　“嗯。没想到你也有可靠的时候。”我用脖子夹住电话，将项链带上。
　　翌日午休我们聚在一起吃饭。昔迟发现了我颈上的项链，没说什么，仅是报以了一个少年独有的青涩微笑，嘴角还粘着学校盒饭独有的白色米粒。安陵拍拍昔迟的肩，冲他露齿一笑。米纱眨着眼睛问了好几个怎么了。昔迟和她对视良久，一句“米纱，我恋爱了。”然后抱在一起。
　　“迟迟！”
　　“米纱！”
　　这实在像看到儿子终于长大的母亲与看到母亲终于承认自己长大的儿子之间的感人拥抱。
　　“呜呜……你们两个，不要这样啦。”然后旁边的安陵爸爸也加入了进来。
　　其实那之后，我和昔迟并没有正式交往。只是知道了这颗人多的要爆炸的蓝色星球上有那么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自己，恰好。
　　那年元旦，我们几个一起到天台看烟火表演。冬日的星空下，烟火绽放漫天的辉煌。那是足以让语言以及目中一切显得苍白暗淡的光耀与盛美。
　　烟火结束，已是深夜。安陵从包里掏出手电，笔和几张纸。
　　“呐呐，我们来许愿吧，把愿望写在飞机上，然后掷向夜空。”
　　“好！”我们三个齐声说。
　　借着手电的光，我们写好愿望，叠成飞机。
　　“啊，米纱，这样可不行。这飞机怎么飞得起来？”安陵看了看米纱手里确有些奇怪的纸飞机，“来来，我教你。”
　　安陵拿自己的飞机作演示，让米纱照折。没一会儿功夫米纱的飞机就脱胎换骨，漂亮了许多。
　　“好，我喊1，2，3，大家一起扔哦！”安陵看看我们，“1……2……3，扔！”
　　唰，唰，四只飞机前后脱手。
　　单薄的白色被黑夜淹没，遍寻不见。
　　“啊，看不到，看不到了。安陵打手电。”米纱着急的喊着。
　　“看不到就是飞上天去了。飞到遥远遥远的天上。”安陵指指远方的一颗星。
　　“这又是诗意的信仰么？”我哭笑不得，真是具有安陵特色的思维方式。
　　“嗯。”安陵的侧脸镀上淡淡月光，有着某种虔诚。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望着冬日里的星空，像是被某种东西俘获了心一样，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晚花火的灿烂，星空的深蓝，以及风吹过脸颊的冰凉。好像想忘也忘不掉一样。
　　而那个时候，我以为安陵在我身边是好像日夜轮转一般自然恒久的事情，根本不能算作愿望。

　　六：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小说里的人物，每日的行动思想都是作者授意，生活的起承转合都是剧情需要。”苏瞳说。
　　“怎么会这么想呢？”
　　“在某个安静的时刻里，我会突然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人都变得陌生并无法理解，而有些事情与际遇又巧合得匪夷所思。”
　　“哦……”我稍稍思索她说的话。
　　“安陵却说这样也不错，乐得清闲。”苏瞳喝口咖啡，继续讲述。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提前开始，安陵为了临近的艺考忙碌异常。午休时我总是陪她在画室画画。说是陪，不过看着而已，看她唰唰地一笔一笔把生命和时光注入作品。无疑，她是有才华的，尽管素描的排线不算规整，色彩的安排也不那么精道，但她的画里就是有着打动人心的东西，落落离离的，指不出，但确实在那里。明明只是看着几尊石膏，但她眼睛里却闪着某种爱恋。嗯，像是看着情人一样。我想，安陵是把自己的灵魂都出卖给了艺术。
　　与我相比，这是怎样的生命呢？光是看着她追逐梦想，已经令人感动了。
　　时值早春二月，教室后挂起了倒计时牌。时间有条不紊的将我们推挤向前，谁知此时命运的丝线却悄然打了个结。
　　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想见见颜昔迟喜欢的女生究竟是什么样子，约我在校门往西的过街天桥见。虽然毫无逻辑，但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女孩，于是决定去看看。安陵知道后非要跟着，我也没有拒绝。我们说好装作不认识，她扮作正好在天桥看街景的路人。
　　一路说笑的来到过街桥，上桥时我们分走前后。在楼梯的尽头有个女孩东张西望，我想就是她吧。
　　“你就是苏瞳吧？”我刚走上最后一节台阶，女孩就跑过来。她穿着整洁的校服，洁白的皮肤，柔如丝绒的黑长发还有清澈的眼神。
　　“嗯。”我说得尽量温和，看看安陵早已闪到一边去装背景。
　　“真是美丽得耀眼！”女孩轻轻向前一步，“为什么挑了昔迟？我觉得他配不上你呢。”
　　“唔……怎么会呢，昔迟他是很优秀的人……”我看到安陵在那边偷笑，支支唔唔说不下去。
　　“我来帮帮你吧？”女孩神秘一笑，细细的小手伸向我的脸，“这样就般配了哦。”话音未落，女孩的手猛地转向我的肩膀用力一推。嚓，鞋底打滑，我向后仰去。
　　“苏瞳！”我听见安陵喊了一声，推开女孩飞快的拉住我的手。但却被我带的顺势一起摔了下去。下落的时候时间好像变得很慢很慢，耳畔无声，我似乎能看得清每节台阶从我身边陆续经过，还有很多东西纷杂下来，和我一起坠落。
　　滚下楼梯，我只有几处轻微擦伤，而安陵背部出血，右手骨折。我，又被她保护了么？
　　倒在地上，满脸灰尘的安陵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苏瞳……你比想象的重好多啊……”
　　我冲向马路拦下出租车，去往医院。医院的诊断结果是背部伤口不严重，处理一下就行，但是右手恐怕要修养上三个月。
　　那是右手，安陵用来画画，考试，她最重要的右手，因为我坏掉了……我就在诊室里哭了起来。
　　“没事的，又不是好不了了，而已我左手也能画画。”安陵轻启苍白的嘴唇，安慰着我。
　　处理伤口的时候，我就等在外面。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安陵缠着绷带打着夹板出来。她额头渗出一排汗珠，嘴唇也微微渗血。我看着她，觉得心脏被抓紧一样难受。
　　“走啦，送我回家修养，明天再来换药。”安陵拍拍我的肩，“都是我不好，什么事都要看个究竟，好奇心是毒药啊……”
　　“不是。”我小声但坚决的说，“是我把你拉下来的。”
　　“哎呀，不要把责任都揽过去啦，好歹给我留点，我可是始作俑者呢。别哭丧着脸了，看你这样子我都心情抑郁了，哎呦，我胸闷，哎呦哎呦……”安陵捂着胸口，五官都拧到一起。
　　“好啦好啦。别在医院里闹了。不过你学的真像。”看着安陵还有力气开玩笑，我放心了不少。
　　“不是……第一声是装的，后两声是抻到后背伤口了……”安陵歪歪嘴，做个鬼脸。
　　安陵修养了一段时间，背部伤口差不多痊愈时便来学校上课。其间，我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要她报告伤口状况。只有电话那边安陵明朗的声音可以缓解我的担忧和自责。
　　“同志们，让你们担心了。我安小强又活过来了！”安陵元气满满的来上课，除了右手的夹板，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可我发现，午休时她没再去画画。
　　“怎么不去练习呢？还有两周就艺考了，不是左手也能画么？”
　　“嗯，是能画，但是只能画这个。”安陵用左手拿着铅笔在桌上划了几笔。
　　太阳，小鸟，房子，小树……非常标准的一年级小朋友儿童画。
　　“安陵，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啊。没关系，我还可以考只需要提交作品的专业，或者学文史类的也不错。”安陵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开朗。
　　“安陵……”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涌上咽喉。
　　“真的没关系。不考美院的话，就可以和苏瞳你报一个学校了。你志愿不要报太高啊。”
　　我沉默了好一会，“真的么？安陵你真的觉得没关系？这样不会影响你实现梦想么？”
　　“当然不会，我的梦想是注定要被实现的！”安陵露出她标准的带酒窝的微笑，灿烂无比。
　　这时米纱在门口喊：“喂喂，苏瞳，你看我把谁找到了？”原来她拿着那封匿名信翻遍整个学校把那个女孩找了出来，拽她到我们面前道歉。
　　啪，一声脆响。待我反映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结结实实甩了一个巴掌在女孩脸上。“若是恨我的话，你怎么不再推的狠点快点呢？！说啊！”我直视她的眼睛。
　　“对不起……”
　　“道歉有什么用？道歉能让现实改变一丝一毫，一丝一毫么？要是真觉得对不起，你就也把手折断试试！”我抓起她的手，看她吓得快要流出泪来。
　　“这么凶干嘛？拉她下去的又不是我……”女孩细若蚊蝇的声音在我听来却如轰然天雷。
　　“你！”我觉得自己要把她的手掐断了。
　　“米纱，快拉开！”安陵左手扶在我的手上。米纱拉着女孩的胳膊。可我说什么也不愿松手，那个时候，气愤和悔恨已经支配了我的思绪。最后米纱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头，才得以让我放手。我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颓然摊在座位上，头深埋进臂弯里。好像灵魂被装进瓶子里猛烈摇晃，我脑子乱作一团，耳畔嗡嗡作响。
　　“苏瞳？苏瞳……真的，真的没关系的。”不知过了多久，安陵的声音飘进我耳朵里。
　　我抬起头看着她。
　　“课本上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说明老天爷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着我啊。”安陵用左手摸摸我的头。
　　“可是……”
　　“这点小事有什么呀？你要对我有信心！”安陵煞有介事地说，“呐，如果实在想要补偿我的话，就请我吃顿大餐吧！”
　　“你啊……”我擦擦眼泪，平静下来。
　　你看，我总是被她的温柔安慰，被她的开郎照亮，即使她才是受伤的那一个。我对上天说，神啊，请你一定要实现安陵她的梦想，一定要让她幸福，拿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生活，我的幸福，我一切的一切去换也好。
　　或许，那天，上帝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

　　七：
　　“书上说，人一生的命运只决定在少数几个选择里。”苏瞳手指骨节微微抖动。
　　“哎，被选的道路铺陈在我们面前成了现实，而没选的那条就永远成了迷。”我说。
　　“是啊，我总是忍不住去想象作了其他选择的自己会怎样生活。”苏瞳一口喝下剩余的咖啡，继续故事。

　　安陵的手在艺考前不能画画，连一点可能都没有。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补救方法，但是没有。考试和命运都是一样的残酷无情，错过就是错过你无话可说，也无处可说。
　　这个时候有个人给了我一个选择，告诉我世界比考卷繁复而命运比考试曲折。她就是安陵的妈妈。
　　四月的一天，我接到安陵母亲打来的电话，说有点事情想和我商量，约我在学校附近的餐厅见面。
　　“苏瞳吧，阿姨有件事求你。”安陵的母亲坐在我对面，眉间似乎多了几道皱纹，但面容还是一样的温和慈爱。
　　“您说吧。我会尽力的。”
　　“前些日子，我的一个同学从英国回来。她和我非常要好，我就请她来家里住了几天。我们聊起自己的孩子，我就给她看了安陵的画。呵，做父母的总是忍不住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孩子。”她笑笑，非常的温柔。
　　“怎么能算是炫耀呢？安陵她确实有才华。”我脑子里浮现出两个人在安陵乱糟糟的屋子里挣扎着看画的样子，不禁想笑。
　　“我的同学也是这么说。她还问我，你家孩子一定考的美院吧？”
　　“嗯……”我低下头。
　　“我说没有，加试时正好手坏了。我的同学想了想和我说，不如让她出国吧？正好我先生在英国的教育系统工作，应该可以帮你联系。然后又补了一句，钱不用太担心，我想她能申请到一部分奖学金。我很高兴的拜托她帮我问问，还给了她安陵的几幅作品与成绩单。”
　　“那……”
　　“过了几天她就打电话回来说应该可以申请到不错的学校，只是如果想去的话，就不要再读高中了，去学外语。不用太担心语言问题，因为教育制度问题到了英国还要读一年预科的。不过这个月不决定的话，恐怕也会来不及的。于是我就问了安陵。”
　　“她答应了么？”我脱口而出。
　　“没有。可以说是一口否决。”她的两颊动了动。
　　“理由呢？”
　　“她说太贵了。可其实我们家的经济条件还算说得过去，只要稍微打打工，维持生活绝对没问题。”她听了听，换了话题，“苏瞳，你听安陵和你讲过她的故乡么？”
　　“嗯。很可爱的小城镇。我们还说高考完了要回去看看呢。”我想起安陵的叙述，心生向往。
　　“那孩子啊……”她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她没告诉你么？10年前那里发了一场大水。”
　　“真的么？”
　　“嗯。所以那孩子她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只能向前。她没有你那么出色的父母，有的只是一双会画画的手，和充满梦想的心。”说完，安陵的母亲用手挡在嘴前，沉吟了一会，“你会劝她去的，对么？”
　　“我……”
　　“答应阿姨，你会劝她的。”安陵的母亲看着我，眼睛里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和世界上最难以拒绝的请求。
　　“可是……安陵她也不一定听我的……”
　　“安陵她是一个非常温柔坚强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开朗阳光的样子。可是你知道么？手骨折那天晚上，她说想吃寿司。正好附近有超市，我就给她买了回来。她放了好多芥末在盘子里，吃了一口就流下泪来。她眼泪不停不停的流，一边吃一边还说，嗯，这芥末好，够辣。妈你小心点……”
　　“阿姨，阿姨我答应你。”我打断她的话，“我会去试试看的。”
　　“谢谢你。”安陵的母亲闭上眼睛，长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那我回去了，还有作业要写。”我站起身离开。
　　“路上小心啊。”我想她还不知道安陵手骨折的原因吧，一定不知道的。
　　到家之后，我躺在床上，看着安陵给我画的肖像发呆。我啊，并不知道出国对安陵有多大好处。之所以答应这样作，是因为这件事能让我伤心，非常非常伤心。我想要惩罚自己，我是有罪的人。直到现在我还不愿让安陵离开我身边，不管她的生活怎样，我只是不想让她离开我而已。我问自己，帮过安陵什么呢？没有，从来没有，我一直从她那里索取，一直是她的累赘。或许我们友谊的天平已经歪斜的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了吧。所以，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在作正确的事，我作了正确的选择。可是为什么眼泪却不住的淌下来。闭眼，用手捂住，可是泪水还是从指隙流出来……
　　第二天，我跟安陵说，想让她陪我去一个地方。一如往常，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苏瞳，我们去哪里？”安陵手上的夹板拆了，恢复从前的活蹦乱跳。
　　“嗯……请你吃大餐。”
　　“真的吗？太好了！”她笑了。我认真的看着她，想把这个笑容小心翼翼的收进心里。
　　“跟我走就对了，嗯，大概有点远。”
　　我想起母亲带我去过的一家店，坐公车特别麻烦，大概要2个小时左右。我想选难以到达一点的地方，想把和安陵在一起的时间拉长。
　　“怎么了么？”安陵歪头看着我，额前的头发垂到一边。
　　“没。”我和安陵一起在公车上摇摇晃晃。第一次，我真有点感谢起这个城市的堵车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天已经全暗了下来。我们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可以看到立交桥上新装的太阳能路灯。
　　“嗯，这个焦糖奶酪真好吃，顶上还有刻着一朵小樱花。”安陵看起来很满足，完全没有因为堵车影响心情。
　　“那个……安陵……”我搅拌着根本不用搅拌的黑咖啡，“我想跟你说点事。”
　　“说吧！”安陵舔舔嘴边的糖浆，“啊，不会是你没带钱包吧？”
　　“不是……”我眼睛望着窗外，“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太耀眼了。”
　　“嗯？”安陵有点糊涂的望着我。
　　“我被你的光芒及在此之下愈加明显的自身的的黑暗逼得喘不过气来。我真的很奇怪吧？别人对我不好，会厌恶自己，别人对我太好，还是会厌恶自己。我觉得每次跟你在一起，不，一想起你都觉得好累好累。我想我对此厌倦了，我想改变。”我一口气说出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奇妙的话语。
　　“嗯……你是说？”安陵放下手中的小勺。
　　“我是说，我烦你了，我讨厌你了，我不想看见你了。”我声音压得很低，掩盖自己的情绪。
　　“真的讨厌我么？”安陵认真的看着我。
　　“嗯。”我停顿，“所以我决定出国了，去美国。”你看，我真的很没用，不知道怎样才能温柔的说话，只能找出这种尖锐的办法。
　　“那昔迟怎么办？”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安陵沉静，那样长的时间，回想一件事太长，决定一件事太短。然后说：“我走。我出国。你只要继续原来的生活就好。”
　　“真的么？”我这样问，想着如果这时候安陵回答我，假的，其实我想留在这里，我就马上说出所有，劝她留下。
　　“真的。”安陵用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望着我，“苏瞳，我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样，但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对吧？我也不会问什么。只是你想我走，我就走。即使你真的讨厌我，能听我说几句话么？”
　　“嗯。”我低头看着不停旋转的咖啡。
　　“苏瞳，你知道……”安陵深吸一口气，“我也曾一人，孤独一人。所以我明白你的痛苦与哀伤，你的尖锐与软弱。无论你作什么，我都可以原谅。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学着原谅自己。呐，还有我想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不要总以为自己悲惨。没有威胁到生存的，都不叫真正的苦难。第二，要保持平和的心态，这世上并没有所谓公平和天理一类。第三，要学会依靠他人，却又不能依赖他人。人际关系永远比人更复杂。还有最重要的，苏瞳，你要学着接受别人的爱。你比一般人都渴望被爱却又对爱百般挑剔，只肯接受最纯净无瑕的那种。这本身不是错，甚至是高尚的，可我不希望你痛苦，我的苏瞳。”
　　“嗯。”
　　“呐，苏瞳，能让我摸摸你的脸么？”安陵露出微笑，是不含一点阳光反而笼着月光的微笑。
　　“嗯。”我抬起头。
　　安陵将右手又缓又轻的放在我脸上，温柔如水地说：“呐，为什么，我的手就留不下痕迹呢？一点都留不下。也一点都带不走。”
　　“嗯……”我把手扶在她的手上。好冰，安陵的手像窗外的黑夜一样冰凉。
　　“嗯，谢谢。”安陵抽回自己的手，站起来，“我该回家了，告诉妈妈我的决定。她会高兴的。”
　　“安陵！”我站起来，抓住她的手。
　　她停住，转过身来看着我：“可以抱抱你么？”
　　“嗯。”
　　她抱着我，头发挨着我的脸。我听到她像诉说秘密一样悄悄地耳语：“呐，苏瞳，如果一个人害怕黑夜的话，就做梦吧，梦到我。”之后，她撤身离开，头也不回。
　　她撤身离开，头也不回，融入黑夜，忘记挥手说再见。
　　也或许不是忘记，因为自此我们真的没有再见。
　　八：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苏瞳向后靠靠，姿态娴雅。
　　“可是我的好奇心还守不住啊。总觉还有什么的感觉。”
　　“好吧。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再多几句也无妨。”苏瞳点点头，为我额外延长她的讲述。

　　我以为安陵会从此杳无音讯，而那年我生日时，收到了她寄来的快递，里面有个纸盒子，还有一封信。
　　盒子里是一件工艺品，该是安陵自己作的。一颗小树，枝枝杈杈，像她的画一样，有着生命力。上面还挂着几只金属制小吊篮，吊钩处有花纹装饰，堪称精美。一只吊篮里放了一个小纸卷。我取出阅读：
　　苏瞳，18岁生日快乐！呐，这是本天才的第一件手工艺品，如你所见，是挂放首饰用的。树枝可以放戒指、项链，耳环、胸针就放在篮子里。哎，其实你怎么用都行。喜欢吗？一定喜欢。上帝看了也会觉得他没白按手印在我脸上。要好好留起来当传家宝哦！
　　行文后面还画了一个带酒窝的小笑脸。
　　我把纸卷卷好放回小吊篮，打开信，字迹比以前工整了一点：
　　苏瞳，我想告诉你，10号我就要坐BA1336次航班的飞机离开了。只是告诉你而已。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你写这封信。我想你有权选择知道实事。虽然实事不总是美好的，或者总不是美好的？以下的内容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和你作朋友，为什么对谁都那么温柔。呐，到现在为止你也一定觉得我无比温柔吧？嗯，我想如果是当面问这句话，你一定会回答，我只觉得你无比自恋。你看，不要再逞强了，大家都知道你嘴毒心软。不过这样也挺可爱^-^哎，你是不是又脸红了？
　　啊……我跑题了……拽回。
　　呐，现在你要选择是不是继续读下去。继续的话，你将知晓真实。但是，我想你心中的我会改变很多，很多。你会知道我阳光的笑容背后究竟是什么……
　　读到此，我就停下了。我清楚的明白，我不想知道什么真实。我只想要安陵，快乐的安陵，笑容灿若春日阳光的安陵。哪怕只是记忆也好，请留下来陪我。
　　我把前边的部分撕下来叠好和刚才的纸卷放在一起，未读的部分撕碎扔进垃圾桶。
　　我，已经不能也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10号那天我去了机场，没有去找安陵，只是在航站楼里看着飞机起飞。我双手抵着窗户，看飞机划出优美的弧线直冲蓝天，想起萨福的诗句：
　　一旦逝去，永难挽回
　　我不复归，我不复归
　　两年之后，也就是大二的暑假，我和母亲到英国度假。我乘了伦敦眼。泰晤士河穿过古老典雅的街道，逶迤而去。我忽然觉得安陵正站在某个街角，驻足向着这里张望，她那么喜欢摩天轮，不是么？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眼圈红起来。母亲问我怎么了，我只得说，睫毛迷了眼。
　　现在，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当编辑。借由审视别人的文字，审视这个世界。你知道，阅读分为两种，以读者的角度，或从作者的角度。而我似乎介于两者之间，嗯，有点像我对生活的态度。
　　现在，还是会想起安陵，想起那段浓酽的时光，可是已经不会痛苦了。活了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日子，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对文字的沉迷与依赖。我想从中追寻什么呢？不管是读和写，我从中获得了什么？摩天轮有既定的圆，而我的生活指向何方呢？我想我是在寻求某种恒久的东西，不管它是具象的，还是形而上的，或是其他什么？我需要从中获得一种安全感。我也知道哲学家说，所谓真理就是不断去壁的一个过程。连真理亦是如此，那这世界上究竟存在不存在不会改变的东西？我不知道，可能永远不知道。但我想我会继续追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