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月》雪中炭

4、第四章

　　第四章

　　大山深处的那两座孤坟，看上去依旧那么苍凉渺小，带着莫名的悲壮，笼罩着淡淡的忧伤，坐在坟前的老人，还是那么孤独清冷，仿佛岁月流逝里已经带着了她所有的光华，让她不再有留恋，不再有羁绊。

　　韩啸走过去，喊了声：“奶奶”

　　片刻之后老人回头：“阿音，坐到奶奶身边来。”

　　韩啸顺从地坐下，并懂事地把手伸向老人，任她干枯冰凉的手缓缓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老人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这孩子，永远这么善解人意，太乖顺了，有的时候，真的超越了他年纪地善解人意。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真是难为他了。

　　沉吟半晌，老人说：“委屈你了，孩子。”

　　韩啸一楞，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老人温和地抚着少年的手，这双手修长均匀，骨节分明，干干净净地让人看着就心生喜欢，而这孩子英姿飒爽的气度，也像极了他祖父年轻的时候，手掌心的微微薄茧，显得这手的主人有力且矫健。

　　“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老人说。

　　韩啸低了一下头，随即抬起，直视自己的祖母：“奶奶，我……”

　　老人摆摆手：“是的，我都知道，一直都知道，这么些年，你师父也从没瞒我。”

　　“对不起，我…”

　　“不用说对不起，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过。”老人叹息着慢慢说道：“人间有七秀，风尘出三侠，那些，都是当世的高人，随便一个，都是传说，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的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想不到…想不到你居然有此运气，能得他们之中的高人青睐，本来应该是天大的好事，是别人想也想不来的福气，只不过、只不过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也不知道这是幸，抑或是不幸。”

　　韩啸没有接话，幸或不幸，他说不清楚。

　　数十年前，大齐开国之初，他爷爷韩云曾经是开国元勋之一，征战四方，功高盖世，韩家大旗让多少敌人闻风丧胆，铩羽而归，极盛之时也曾官拜兵马元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誉，风光无限，风头无两。

　　当然，成为众矢之的也就不可避免了，尤其当你功高盖主的时候，恐怕第一个想让你去死的，就是那个主。

　　先帝还算仁慈，直到大限将至，即将传位于太子的那年，才效仿前人，来了个杯酒释兵权，当时手握兵权的几位大臣，全都黯然回了老家，最起码大家都还有命在，可是新帝登基不久，这些已经赋闲的老臣们，却相继莫名离世，死得不明不白。

　　韩家老爷子一生戎马，自然察觉其中古怪，于是韩云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堂堂世之良将，居然颠沛流离东躲西藏，这期间的几年当中，他们被追杀，暗算，偷袭，种种波折，不计其数，韩啸的父亲韩川年纪轻轻就落下了一身的伤病，跟着韩云最终逃到这边境的大山之中，那时的韩云已经油尽灯枯，而且也不愿再逃了。

　　再往前，就不是大齐的土地了，要死，也得死在自己的国境里，埋在大齐的泥土里啊。

　　那年，韩月还在她母亲的肚子里，韩老爷子甚至都没看见自己的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出生，老爷子死不瞑目，临终前放话：“韩家后人，无论男女，都不许入朝为官，不许为高氏朝庭效力，否则，断子绝孙……。”

　　韩川本来就身体伤病交加，又心有不愤，没几年郁郁而终，韩啸是他的遗腹子，连自己父亲的一面都没有见过。

　　而他母亲拼死生下孩子，不久也撒手人寰，追随丈夫去了。韩老夫人从此守着这坟垠，十几年如一日，再不问世间之事。

　　韩啸几乎是被比自己大五岁的姐姐韩月带大的，小姐弟俩相依为命，其中的酸甜苦辣只
　　有自己知道。

　　“我十五岁上嫁的你爷爷。”老人似乎在喃喃自语：“那时候就有人给我算命说，这个小女子命太硬，将来必会克夫克子，绝不能娶回家，可是你爷爷不信邪啊，什么人的话都不听，非我不娶，现在看来，算命的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啊……”

　　“奶奶您别相信那个。”韩啸反驳道：“是您的错吗？明明是这世道。”

　　老人道：“送走了你爷爷，送走了你爹你娘，我这个老婆子却还好好的在这里，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

　　“胡说”韩啸替她心酸难过，老人这些年像是真信了命，硬生生远离了两个最最至亲的孙子孙女，选择自己孤零零地守着山中坟墓，是怕她自己命硬犯冲，会克了这两个孩子，老韩家，不能真的绝了后啊。

　　韩啸不信这个，所以他奶奶总说他像他爷爷。

　　“奶奶，我们不能没有您。”韩啸突然说。

　　“你这孩子。”老人欣慰一笑，将门之后，自有气度，这样的年轻人埋没在这大山里，确实可惜了，只是，那样的朝庭，以及，丈夫愤然离世时的誓言，都是压在心口的巨石，搬不开，躲不掉。

　　韩月是个女孩子，尚有一技之长傍身，可韩啸终究是个男孩，这一辈子就跟山里的飞禽走兽过下去了么？

　　他可以徒手搏虎狼，也可以弯弓射大雕，可是他的一生，难道就只能干这个了吗？她是让他们避世，可是什么才是真正意义的避世？

　　这孩子，真的会安心如此一生？

　　知道他师父收他为徒的时候，老人又惊又喜，又始终绕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儿，这些年，这孙儿越来越优秀，她也越来越迷惘。

　　“听月儿说，你们救了个孩子？”

　　“嗯，战场上抢回来的一条命。”韩啸说，并将韩月打听来的那些信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祖母。

　　老人长长的沉默，即便她再怎么恨朝庭，恨那高高在上之人，可将士们，都是血肉之躯，谁听了不会动容。

　　“你爷爷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是，那样的下场，那样的结局…唉…”老人望向坟头，心中在想：“快了，老爷，马上就可以团聚了，快了……”

　　那天韩啸一直陪着祖母坐到了日落西山，也没明白她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他以为她会反对自己跟着师父学艺，可是她并没有，甚至也没用他爷爷的遗言来说服他，似乎已经忘了还有那个诅咒。

　　当然，她不会真的忘了，韩啸也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