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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弥赛亚之死 ...


  •   下霜的清晨里天空泛着冰湖的苍白,平素熙攘的涅瓦大街尚且处于安宁的睡眠之中,唯有盏盏街灯和两个步履匆忙的少年,在呼吸着寒冷的冬雪气息。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在前头,他早就知道这个计划不会有太多人附和,所以压根也就没和全部的人交托,可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果戈里这个家伙会如此反对,以至于尽管也跟着他偷偷溜出了房间,却一路上根本没停下过他的嘴:

      “你再想想吧,我亲爱的小费佳。我就求你再好好想想吧——”果戈里他紧紧跟在比自己矮半头的黑发少年身后,身上的硝烟味儿还没完全散去,才按下扳机不久的手指,此刻轻车熟路挂在同伴的肩膀上面,一面试图摇醒这个执迷不悟的亡命徒,一面也稍微降低两个人疾驰的步速,他的声音几乎都是哭腔了:“——那家烤饼店的馅饼多好吃啊!”

      “你这个人真是让人不可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摇了摇头,他回过头来,背后年长他几岁的果戈里正可怜巴巴地瞅着他,这位金黄头发的年轻人看起来真要伤心地哭了,亮晶晶的薄雪打在他漂亮的睫毛上,闪动出天真善良的光辉。可是一想到让他伤心的理由,面前这位脸色苍白的尖脸少年就感到无可奈何:“你刚刚枪杀了她冒牌的以色列丈夫,子弹从卷曲的舌头尖打穿了后脑勺,整个厨房都是脑浆的气味。现在却在想念在那个厨房做出来的馅饼的味道吗?”

      “一码事归一码事。你的斗篷回头我会好好清洗的,用全俄最好的鲜柠檬榨汁给你浸泡十天,我发誓!”

      “不是在说这个。”浸泡一天和浸泡十天的效果是一样的,用柠檬还是含有柠檬酸的洗涤剂也都没什么区别,再说去血渍最重要的是把控温度而不是时间,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心说,我是在指责你的逻辑根本跳跃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随后露出有点别扭的神色。好吧,也可能是在说一回事。他瞅着自己心里那团郁闷想,果戈里这个家伙,干嘛非要耍帅去墙上给人来上一发子弹?原定计划只要抹杀掉这个知情人就好了,根本没有血溅八方的必要——搞得他们还要为擦洗厨房多忙上半个小时。

      似乎就和往常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想透露自己真实的情感流动,他用沉默来表露并不在意的假象,可是眼尖的同伴一下就发现了这点,他用冰凉的手指捏了捏对方装模做样的小脸蛋,害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破功地皱起眉头,吊在深深卧蚕之上的紫眼睛里带有些许谴责。

      为了把方格瓷砖上湿滑的血污全部去除,他们泼了水,又用软胶管冲洗了好久,期间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要不停计算着时间,必须得在尸体开始僵硬之前,把那沉重的老家伙塞进麻袋——发硬的时候再搞就比较麻烦了。他们俩年纪都有点小,即使是合力搬运尸体还是有些吃力,果戈里擦好的地板还没完全干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臂力又稍显不足,他憋足了劲儿抬尸体左腿的时候,果戈里手里一滑把重心给滑回去了,搞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下盘不稳,直接摔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面。

      “猜猜看,我果戈里如果没有手滑失误会发生什么?答对啦!地上就会留下没擦干净的血渍,或许隔天就要有人怀疑是凶杀案哦!”

      陀思妥耶夫斯基冷静地拍开他的手。“要不是你手滑失误,我们这个时候已经离开涅瓦大街往回走了。”

      “别生气嘛。所以我才说要用间接引火的方法,直接烧掉一切多棒。”果戈里正说着,忽然又重新悲痛起来,和另外一位相反,他的悲喜总要强烈表现在脸上,比真实感觉要强烈得多,搞得最后倒让人分不出真假。他们离开主干道,来到既定的小巷,奢华的住宅区基本都灭着灯光,仅有那一间窗户有暗淡的光和人影。

      “要是不提这茬,我都要忘了这惨淡的节外生枝了!烧掉一切,把那可恶的鹅毛笔统统烧掉!就让罪恶在烈火中得到净化吧,何苦要让我——”

      “嘘。”

      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一根手指压在果戈里唇边,他没有回头,身体贴在墙根,眼睛警惕地审视窗里的一举一动。果戈里停下自嗨,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肩侧,探头打量着周围的情形,眼睛轻轻眯起。“喂……”

      “我知道。”

      少年沉静地说道,与此同时,他不动声色地把果戈里衣袋里藏起的迷你短刀抽了出来,就像从自己衣橱里随手拿出一朵装饰玫瑰似的,直接塞进了他自己的斗篷侧袋。果戈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着急得想要扳住这家伙的肩膀,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条灵活的鱼侧身躲开他的捕捉范围,贴在墙另外一边冲他狡黠一笑:“所以才要我先探路。如果出现什么意外,就由果戈里来救我吧。”

      “你说得轻松……”

      比起刚才的虚张声势,现在的果戈里才是真的急了,他压低着声音试图劝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改变他的计划,但是心里又明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想要强行捉住这人、终止计划,可直捣那臭名昭著的毒枭老巢的机会近在眼前——

      “别这样一副表情,为我祷告吧,果戈里。就像我也会为你祷告那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微微一笑。他看了眼这个人焦灼的眼神,此刻,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合适,他对感情这种东西很不擅长,偏偏果戈里属于感情又复杂又过剩的类型。只好伸出手安抚性质地拍了拍对方脸颊,在被捉住之前赶紧移开。单手拉紧衣襟,他转过身向风里走进去了,雪太过稀薄,风席卷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单薄的身形,将漆黑的袍子吹得像一片摇曳的叶子。他步履轻盈穿越街道,堂而皇之地走去灯亮的方向,泰然得就像一条清晨里悄然过街的黑猫,街角明显是在侦查的车辆,不一会儿就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两个受过训练的魁梧男人下了车,沿着那轻快留在雪地上的小小脚印弯下身子,查看了一眼可疑的卡车车底,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刚才一猫腰钻下去的地方,现在自然是空无一人。眼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贴着车胎旁边的灌木丛弯身溜到台阶,不一会儿就用他的小刀撬开了门锁,果戈里一向轻松的脸上现在一点喜悦都没有。他宁愿这个人在门口就失败,这样他还能冲过去救他一命。两个保安不算什么,就算他是毫无异能力的普通人,一把枪,里面还剩四发子弹,散着步走过去闭眼救场都来得及。可是,进到房门里,他就无论如何不能去干扰他了——

      他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却又各自有着自己的战场,有着自己的作战范围。在同伴自己选择的对局里,互相是不能干涉的,他们约定过这件事,那是结盟之所以成立的条件之一。

      与眼看着警卫上楼只能干着急的果戈里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边气定神闲,在进门之前还稍微正了正衣冠,优雅地敲了房门。从看到那被尸体砸裂的地板缝隙开始,甚至不是看到印有公爵姓氏的羽毛笔笔杆,他决定今天一定要赌这一步险棋:天时地利人和,换任何其他时间或者别人执行,都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做。

      等待的短短几秒里,能够清晰捕捉到房间内枪栓拉动的声音。年轻人想起哥哥们曾经说过,枪栓的声音实在令人又恨又心痒痒,于是判断这个时候是应该表现出紧张的,就将左边的手指揪在衣领旁边。开门的是一位面颊凹陷的老人,他冷漠地扫了一眼陀思妥耶夫斯基稚嫩的面孔,充着血的眼睛骨碌转动,视线停到男孩故意握在手里的羽毛笔杆。老人作出虚伪的微笑,但一点也不把他的讽刺藏进络腮胡须。

      楼下的脚步声悉悉索索,无疑表明一件事:退路没有了,不论他这种小人物在做什么,基本上活着出门的可能性为零。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自然地往后瞥了一眼,但没有人知道他这是开启了自己的演技开关,老家伙笑意非常不善,他故意拿出不尊重人的逗弄口吻:“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小朋友?你恐怕梦游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小心地打量对方,十分谦卑伸出他轻微在颤抖的手,不是拿着羽毛笔杆的那一只,而是另外那只原先揪住衣领子的:“先生,您行行好。活儿已经都办妥了,伊凡先生让我这么和您说。他还说您一向慷慨,希伯来人所生的希伯来人,他说您会——”

      话没有说完,他的脖子被狠狠地掐住了。老人的手也颤得厉害,不过那是常年嗑药以及酗酒造成的神经症,一听到“伊凡”的名字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口中提出来,这老家伙脑子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结论。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目前还不确定的思路,得到的信息只有一件,却意外是条大鱼:这思路引导着老人做出常理之外的举动,愤怒地对一个小人物施以暴行,这可不像这位大毒枭平日里会搞出的失态。

      像个提线娃娃被可怜地拎进了房间,男孩子艰难维续着喘息,尽量不让因缺氧而变得短暂迟钝的头脑漏听重要信息,嘴唇发白正在轻轻颤抖,显然房间内不会有人在意这些。斜眼看到这人果然锁了房门,而屋子里的另外一位,今早他们临时扩充的刺杀目标,那位尸体先生的妻子,则是刚失手把杜松子酒全泼到了自己衣服上,茫然不知所措地听着自己先生的名字被老人骂出,里面夹杂着很多地名和债务,她的眼神开始飘忽……

      欸~原来这位妻子身世也不简单。他哽咽着喉咙,眼泪被生生挤出眼眶,心里却挺愉悦的。捕捉到女人在几个名字里不同的眼神变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暗自不疾不徐码放着刚收集来的纸牌,一张紧接着一张。他算计着,飞速用排除法将几千种可能性逐渐缩到几十,但凡有能够出声的空隙,就赶紧带着真实的痛息哭出声音,顺便泄露些他猜测出来的事件真相,模糊的口吻夹杂一两件事实,没一会儿就搅和得老人与女子发生了争执——

      “嘿。”

      在回城的火车上,果戈里从餐车带回他俩的盘装早餐。冷切火腿配上厚厚的黄油和面包,陀思妥耶夫斯基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就吃痛地梗住了脖子:“呜……”他把剩下的痛苦塞进了面包里。

      缠着厚重围巾,还是能看到那纤瘦的脖颈皮肤已变成可怕的紫青色。果戈里暗自瞧着,也不好说什么,做到对方的床铺上面默默啃着香肠切片,过了一会儿,他将自己那块黄油拨进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盘子里。“啊,我也不爱吃……”陀思妥耶夫斯基嘶哑着声带叹气,声音太轻了,果戈里假装没有听见。

      “本以为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结果一套命案这样就搞完啦。”说着可怕的话的男孩伸了伸懒腰,阳光温柔地打在他高高的眉骨上,把那下面的神色遮掩得模糊暗淡。光是这么一次行动就让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人的行事方式有了很多了解,完全的亡命之徒,所谓后路也只不过是建立在对自我百分之百的信心之上……跌跌撞撞从后门出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几小时前摔倒在等待多时的果戈里身上,漂亮的脸蛋也受伤了,手臂上面还留了血。虽然微笑着告诉他,那是不小心碰到杜松子酒瓶才划到的,但是……

      “第一站是端掉本土的污秽,下一站是西欧。接下来——”

      被同伙缝缝补补就差裹成木乃伊的男孩,仍旧是神色安宁地望着窗外,喃喃着接下来的骇人计划,一切已经在他的面前展开。松树林在雪白的地面上成群地迎接着新一轮降雪,他却只有一个人,也只想要一个人行动,勉强裸露在绷带板架之外的四根细手指盘算着剩余的步骤,才按下第二根指头,就被果戈里像捏小虫子似的提了起来。

      “疼、你就不能有一刻安分的时候吗,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一点也看不出疼痛的表情望着身边的同伴,却没有得到回答。这个人,真是完全没有把他当做病号,又是挤过来占床位又是乱翻背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停下腹诽,目光落到果戈里拿出来的盒子上,稍微露出了孩子的目光。

      把国际象棋的木盒拎到空中晃了一晃,放到刚刚陀思妥耶夫斯基手指搭着的桌台上,果戈里一脸得逞的笑,他忽然想到以后要不去兼职做圣诞老人或者魔术师什么的。“我就说你这种家伙偶尔也会被引去注意力吧?稍微感谢我果戈里大人也没问题。来吧,感谢我!”

      “做得不错,确实值得赞扬。”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没受损伤的手指把玩着涂有黑漆的木头国王,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叫做’弥赛亚之死’——如何?”

      “什……你还在想刚才的事啊。”从圣诞老人的喜悦感里掉到桌上,果戈里不开心地趴在胳膊里,火车的车轮飞快滚过一节节接轨的缝隙,他捏起棋子,用手里的白马碰了碰陀思妥耶夫斯基国王的小帽子。“那种战略起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吧,难道你还想用第二次……”

      而且很不吉利。果戈里把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真打量着他的同伴。嘴撅起来,论谁看都是不开心的感觉,到底是为什么?脑子里排列出十四种可能性,筛来选去,通过情理来分析应该是这一种了。同伴关系也是非常有用的资源之一,而且……

      黑棋国王轻轻将额头磕在马的头顶。

      比起这种软趴趴柿子的状态,果戈里还是吵人的时候比较有趣。

      “那,下次我会考虑个可以让果戈里也一起行动的战略,这样可以吗?”

      从各方面判断,还是这种邀请会比较能逗他开心吧。果不其然,“让我也一起行动的战略?”果戈里一听这话,迅速就从沮丧里抬起头来,刚才还是蔫巴巴的状态,现在已经跃跃欲试开始拍桌了。

      “真的吗?好诶!那下次要起个帅气的名字!宗教感觉太强的还是不要?让我想想!要不就叫’亡灵的二十四重奏’或者’万圣节前夜’!”

      “你还真是喜欢一些沉重的字眼啊。”

      “诶……居然被你吐槽!?”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弥赛亚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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