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言
现言
纯爱
衍生
无CP+
百合
完结
分类
排行
全本
包月
免费
中短篇
APP
反馈
书名
作者
高级搜索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小丑 ...
——多想成就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啊!
男孩蹲在墙角,被石子划破皮的膝盖在隐隐作痛。
奔跑的时候他不慎跌倒了。意外的伤口让他没有办法再跪在地上、没法忘我地陶醉进他的壁画创作里。每一次稍微投入斑斓的蓝、红、白、紫色之中,手臂的肌肉就会牵动他受了伤的侧腰和腿。可心底却仍旧这样不知停息地叹喟着,撕裂着胸膛的渴望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得到。即使皮肉跳动着疼痛,也全然没有减弱的意思。
周遭是那样平淡无奇。除了他自己的耳膜,谁也听不到这对艺术最纯粹的渴望与嫉妒。
脚向后退去,撞击到一枚瘪掉的易拉罐被不客气地踢了回来,他停滞了动作、手里还拿着那作画用的木杆毛笔,油彩从颤抖的指间淌进洁净的白袖口深处,一双铅灰色的眼睛和阴天同样低落,透过纤长的睫毛,小心地向身后划过视线。他忐忑地张望着:
没有看到正想要取景的威尼斯狂欢庆典。
没有想象中举起手臂雀跃的游行队成员,没有精雕细刻后被草草挂在脸庞的漂亮面具,目光所致的方向只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同龄人,他们挤作一团,堵在堆满垃圾的小巷末尾。追赶着果戈里跑了三条街道,外加好几条需要不断克服重力的阶梯,这对于他们的欺负人游戏来说运动量实在有些大了,几个人都显得特别生气:
“你就别再躲了,尼古莱·果戈里!”
最高个子的瘦男孩用半路捡来的啤酒瓶狠敲了一下水泥墙,炸掉的瓶底在空气中发出比预料中来得更闷的碎响。手臂震得稍有些失去气场,表面继续扮演坏孩子的凶恶面容。尼古莱·果戈里,这位趁着欺负他的孩子们都迷了路、掏出随身携带的几盒子颜料就跑到小巷子里来作画取乐的小艺术家,目光敏感地从男孩手中的破玻璃瓶底部收回来,稍微泛出迟疑的神色——
他知道,被那种全是尖锐切口的瓶底打到后的滋味不好受。手底下利索地将几瓶油彩迅速拧紧,他赶紧收它们回灰色大衣兜里。
他准备起跑。
——又被不出意料地狠摔回脏巷子里。
可不能再放他跑了。领头的孩子啐了一句,给他些颜色看看!
谁叫他拎不清自己的立场,在他们向胆小鬼安妮索要数学课本的时候,冷不丁把整盒粉笔头从窗台推到他们头顶上去!
斑白的粉笔灰让他们一个个像落魄的丧家犬,看热闹的可是都笑疯了!他们追着这拔腿就逃的懦夫穿越大街小巷,难得拿出连做作业都使不出来的毅力。等终于找见了,汗流浃背喘着粗气,对方却一副完全忘了自己在逃命似的,居然画起了街头涂鸦,上面还添了几个以他们为原型的矮人——“你小子是活腻歪了吧。”挤在后面有点发胖的男孩也暴起青筋。
“哇——不要打、我真的很抱歉……”
十岁的果戈里发起了抖。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道歉。
——他干嘛道歉?
眼眶闪起泪水——在他什么也没细想的时候,身体想出卖他的自尊来交换安全:双手老老实实地举在耳朵旁边,他紧闭双眼。
从那时起,这双眼睛就渐渐习惯性避开这个世界。
那时候还没反应过来闭眼的原因,但孩子们已经误会他的示弱,以为刚才还气定神闲的男孩现在一定是在即兴地嘲弄他们,“哦,是吗。如果道歉就能解决问题——”
不知是谁这么哼着冷笑、学起大人侮辱别人时惯用的口吻,忽然尖刻地大吼一声:
“你妈妈,当年也不用把你这怪胎生下来吧?”
果戈里震惊了。
随后、在果戈里愣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别的孩子已经纷纷赞同起来。
谁也不懂这话的深意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粗野地笑、将尚且幼小的拳头如爆裂雨点一般纷纷落到果戈里头上去——因为没错、这正是他们现在想要的一个句子!
一句刺激这个混蛋尊严的话,让他睁大眼睛只顾张口结舌!压倒式的言语暴力令年幼的胸膛心潮澎湃,狠重的拳脚落去果戈里鼻尖、落去他的额头、肩膀、腰和腿,在破损的膝盖上多踢了几脚,把那几瓶不慎撞出来的油彩盒子,全踩个稀巴烂。
“到地狱里哭去吧,你这乌克兰鼻涕虫!”
又是一句学着大人的口吻谩骂的句子,像极了某种凯旋。
果戈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脑袋被揍得嗡嗡直响。
躲在墙角啃食果皮的阴沟鼠在他眩晕的视线里吱吱打转。他也不知道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现在,到底还是不是泪水,从刚刚开始,阴霾的天空就不断飘落下一些纯净的、十分零星的雪花。等那些聒噪的愚蠢的同龄孩子走远,话题也从他可敬的父母转移到认真教书的老师,最后终于听不清楚被谩骂的到底是谁——
果戈里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发现在街道对面那扇没有关紧的玻璃窗背后,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在瞧着他偷偷抹眼睛。
+++
“你不应该帮我的。”
梳两根麻花辫的女孩子痛苦摇头。
所有人都叫她胆小鬼安妮。那些欺负她的男孩们尤其喜欢这么叫。以至于这时候,光是询问一下她真正的名字、果戈里都于心不忍。他担心会引发她更深层的内心疼痛,就只有装作不在意直接叫她安妮……这个初次用怎么都显得过于亲近的昵称。
他还不习惯和女孩子对话。没有进到姑娘家的经验,唯一的经验是在妈妈出门的时候偷偷翻家里装化妆盒的雕花抽屉,被爸妈合着伙臭骂一顿,导致他曾为“自己是否亲生”而认真写几天的日记。
“哈哈、我也没帮你什么。”
果戈里小心地坐到女孩让他坐的软椅子上,旁边就是绣着天使和飞鸟的精致床垫,边缘还有一些淡粉色蕾丝边儿。他努力不往那片又金又粉的布料去看,这可不容易,小小的一间房子里除了这床榻、能放东西的地方就不多了。
环顾了半圈,看见一件类似女生内衣之类的东西,正垂在火炉边的木架子上,赶紧收回视线。这金色卷发的小男孩干咳一声,假装对桌面上插着干花的蓝琉璃瓶格外有兴趣。“你瞧,安妮,那时候我可在二层呢。当时正好是宾斯先生的地理课下课,天知道他一堂课要用多少根白粉笔和那些蓝色的。你知道吗?说起来这问题我都想了好久了,从入学第一天见他用半小时来勾画和讲解地球构造的时候我就想问了,当时我正要数……”
女孩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樱桃,就像是完全没在听果戈里说话似的,她打量着果戈里腿上的血痕,还有那因为脱臼而变得姿态很可笑的右胳膊。当她的视线和果戈里脸上的青红肿胀、和那肿胀之中挤得特别开朗的笑脸对上的时候,她瘪起了嘴角。
“谢谢你……”
手里正提着的医药箱紧压在她的腿上,把长裙都压出死褶了。泪水吧嗒吧嗒从她濡湿的眼眶重新流出来。在进门的时候,已经被果戈里哄骗得基本收回去的泪水,现在,又像两条毅然决堤的溪流。
果戈里紧张地咬了咬嘴唇。
在面对女孩子流泪的场景时,他不由得将手指塞进自己的大衣兜里。回答不出教授的问题时他会这么做,在得知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的时候,他也这么做过。那些时候,他总能在手心里抓握到几盒颜料和毛笔的触感,硌手的感觉会让他联想到颜料,那些能带给他蓝色天空的东西,漂浮的色泽会让他心情愉快……
可现下,果戈里的手指寻找着能让他安心的东西,抓来抓去,在衣兜里扑了个空。
颜料丢失的痛感逐渐像海潮在心底翻涌。
小小的苦涩,连刚刚为了不挨揍、下意识求饶时自尊心受到震撼的痛感都没这么绵长。
这感觉撕扯起他内心底部的一角,以致于连他的眼眶也有些发酸。他一向不是个坚强的男孩,过于敏感、温和的内心让他从小到大,都对他人眼中男孩子的好角色感到有些无措。
好在当他试图用咬紧嘴唇的痛感来缓解想哭的欲望时,后槽牙在嘴里很不详地震动了一下。这一下颤动,成功引起注意力的转移。
他的情绪迅速冷静回来。
他在另一边衣袋的底部,摸索到几枚纸钞票。谢天谢地,这些纸张倒是被衣料接口压住,没掉出来、被那些揍他的人发现。
这些钞票,让他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果戈里咧开一个笑容。并不怎么好看,牙根和脸颊都被打肿成可笑的样子,只剩那双真诚的眼睛闪动起兴奋的光芒:“嘿、安妮,你听我说……”
+++
于是,在熙攘的人群被暖橘色夕阳全笼罩到的那一刻,他们赶到了正值高峰期的涅瓦大街。
人太多了,他带着女孩子往前挤,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且不说两个都还只有十岁出头的孩子在行人里是多么弱小而细瘦,光是从包扎得手法业余的绷带缝隙里寻找路肩的位置、下水口凹槽的位置并小心别被绊倒,就已经让果戈里一路上撞到不少行人。
“其实我可以赔给您。”安妮忐忑地跟在他身后,洁白的小手在身前无助地晃着。她不敢去拉住正往别人身上撞的果戈里的手,她知道那脱臼的地方自己治不好,现在肯定一碰就疼。果戈里看不清道路,他的脸上被安妮用大大小小的药膏和绷带覆满了,偶尔从缝隙里瞥到身后的小女孩,睁着无辜的一双祖母绿眼睛,那样一双眼睛,总让果戈里想到文学家们常常描述的女神普赛克[1]。
小普赛克无措地向一位又一位素不相识的行人道歉,小跑着、跟他拐过一条街巷又一条街巷,终于走到一处人稍微少点的、在涅瓦大街算僻静的小岔路里,她语速很快地趁机说起话来。好像生怕一会儿灯变了绿,他们就又要被一群大人冲散,没空再聚一起说话似的:“我没有学过风景画,也不知道一盒颜料的价格……不过,妈妈最近给了我一笔钱,您听着,这些钱足够买上几盒……”
“啊啦啦~小安妮。你说的那一家店就在这边吗?有个邮筒的那一侧街道上?好像这里全都是小酒馆嘛。”
果戈里假装没听见女孩在说的话,他不想用她的钱。在人群又要将他们裹挟之前,他用没有脱臼的手臂拢着女孩的后背,让她别冲散了。
他张望着这一条陌生的街巷,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感到说不出的有些胸闷。这是在涅瓦大街西侧的一条岔路。平时,他都只在东边和北边闲逛,虽然俄罗斯街头的醉汉和毒瘾者,常常会在半夜的时候和他抢喷漆颜料(他们以为那是酒瓶),他从没真的从心底里料到这帮人是有固定聚集的地方的——
刚才只是觉得女孩需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不想让她再继续窝在那儿一个人哭,他才灵机一动请她来指路的,现在的果戈里却有些后悔了:这实在不是个小姑娘应该来的地方。
天空正下着细雪。太阳快完全落下屋脊。与金色的涅瓦大街形成强烈反差,这里的一切都被神所遗弃了,沉沦在一片灰白和暗影里面。街上的酒鬼们又不知道冷、也不觉周身脏乱,一个个像地狱的游者,赖在这片地上像一尊一尊积灰的蜡像,偶尔才挪动一下窝。三个人、四个人或五个人,围着戴口罩或蒙着兜帽的违法商人,渴求的目线间或从早已木如死灰的眼珠里射出来,直通通黏在商人手中的黑袋子上面。
“就一个、您再打十戈比的折扣我就够了,您行行好……”
恳求的语气,又让果戈里想起自己的懦弱求饶。心里软软地刺痛了一下,他不禁多看两眼。满脸褶的老酒鬼,眼珠一转也瞧到他和他身边的女孩子了,才有点儿光彩的眼珠,忽然又变得黯淡无光。老人沉默地咽了口唾沫。他也显出了痛苦,犹豫是短暂的。
毒瘾者已经如此犹豫过很多次,一次比一次短暂。在孩子纯净的审视里,老人回过头去,重新祈求起来,这一回连盯着布袋的眼睛也没有光彩了,他看起来并不再渴求什么,不真的急于买下那商人手中为数不多的商品,只是在服从惯性:“您行行好、就行行好……”
“没钱就别耗费我时间!”商人很不耐烦掸开他的手。
果戈里默默地收回视线。仅仅因为好奇而多瞧的一眼,老人那被厚茧武装起来的内心被深深刺痛了。仅仅因为他多看的这一眼,他又伤害了一个人。
女孩感到背后推着她的手稍稍有些用力,于是她顺从地走得快了些。
在他们走过那枚青苔绿的邮筒、再往前又经过两家杂货铺后,安妮犹豫了一下,她看到了预期的招牌文字。“是这里了,我妈妈说上次她和……”
瞬间的犹豫后,她又改口道:“我的家人,只是一位家人,我记错了……我的家人和一位先生路过这里的时候,听当时的行人说,这是一间五年以上的老店。店主是个外国人,曾经举办过一些不出名的画展。现在做些卖材料的小生意……”
安妮瑟缩着自己的几根手指头,语速忽然变得很快。
果戈里点点头。他并不想知道安妮的妈妈和这位“先生”的关系,就算知道了,大约也不会想到向别人提起。他正盘算着买些什么颜色的油彩好。可是,他在思考时的沉默、以及那只从绷带缝隙里打量到安妮的眼神让安妮会错了意思。
她以为他已经对她有了些和别人一样的看法了,是那看法让她变得如此怕人而忧心忡忡……就在安妮又要飞速解释些什么来越描越黑的时候,店家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长相很像塞内卡[2]的老人青黑着脸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到底是要买东西还是要站在我这里一直聊到天黑?不买东西就给我走人,本来我这儿门脸就小!”
+++
在老人骂骂咧咧让出的空间里,他们一前一后挤进小屋。即使和安妮一样缩着个脑袋,果戈里还是觉得:老人可能随时会揍他们一顿。
那凶巴巴的眼睛盯着他的后脊梁,冷汗哗哗从背后流下来。老人关上了玻璃门,门在地摊的边沿挤出一声刺耳的噪音。他的骂骂咧咧又开始围绕这年就生锈的门轴和脏地摊展开了,两个孩子趁机走到货架最后面,谁也不想在这么小的一个空间里和那老家伙待得太近。
这是一家正统的绘画用品店。基本上该有的几个品牌都在。尘土的气味不一会儿就将果戈里的鼻腔填满,他对此已然不在意。熟识的眼神,在货架之间的颜色里留下挑剔和满意相互交换的意味。安妮头一回见果戈里,并不知道现在的这个认真的男孩,和刚才强装着笑糊弄她的,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对男性都有点畏惧感,这畏惧感可能最初来自她酗酒的父亲,和那位与母亲幽会的、家里已经有两个小孩的警长先生。她跟在果戈里身后,见他费劲地举起手臂(它在隐隐抽搐),试图将几个标签上的污渍都磨下去,她便也帮他擦拭起这些纸标签,好让他看看这些五彩斑斓的盒子到底都叫些什么颜色,最重要的,要收他们多少钱……
就在仔细看这些颜料的时候,安妮和果戈里都惊得大叫起来。
“呜、哇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强烈的剧痛席卷右边半身,果戈里泪眼汪汪,看清正是这家店的那个老人拽住了他的手臂,像提拎一只火鸡似的,粗鲁将他拎在面前——
他悬在一边的受伤手臂被捉住了!
他差点直接就跌坐到地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因为被捏着胳膊的原因,晃在半空跌坐不下去,失重心的双脚绊倒好几个洗水彩的空桶。颜料罐儿扑通扑通撞落一地,店铺内一阵乱响——
“咔哒”。又是一阵彻骨的疼,男孩停下挣扎。
他低头、试探着,他动了动自己的胳膊。
——它居然被这个古怪的陌生人给治好了。
+++
刚才还在门口折腾破门的老人,短短几秒内、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走到他的身后一把拎起他脱臼的手臂,扣住、发力,默不作声把这关节给治好……不是疯子就是变态。这是果戈里脑海里闪过的唯一念头。但他还是先说了:“谢谢您。”
还没等他发话,他又被老家伙给提了起来。这次不是胳膊了,而是他的衣领。
“你带她来做什么。”
“什么?”
“我问你带那个孽种的后代过来做什么!”
维持着脚尖勉强够到地板的动作,小小的身体尽力往右边移动。想将身体护在安妮与老人之间。“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果戈里悬在空中,他的喉咙有点发不出声音了。模模糊糊想起童话里的饼干小屋,后来被女巫骗走的两个主人公怎么样了?街上那些因为喝酒过量、或酒精里被加了毒品后神志失常的醉鬼就在玻璃门外,远远地望着这边,他们都清楚这屋里的老人脾气怪得离奇。
他不该带安妮来的,这一天他第二次在心里感到懊悔。他应该就把这女孩子留在安全的房间里面。独自一个人哭到夜晚又有什么可担心呢,起码她会在哭完之后就想起还有晚饭要吃,她的父母或别的监护人肯定会管她。那床被罩上的天使和蕾丝制作得多精良啊!在受伤和死亡面前人心的痛苦都变成了微不起眼的小事……
他的伤被治好了,脱臼的手臂回到它该待的位置,可是,这应该是医生或者亲人或朋友该做的事情,而不是一个才见过面、面色不善、口中吐着吐沫星子正想着怎么数落安妮的画材店老板。男孩挂起微笑,心里一横,想:如果是个疯癫的酒鬼,那就按酒鬼的思路来吧!现在也顾不得撑破脸上的伤口了。他捉摸起平时和邻居家的阿姨说话的感觉:“诶呦、诶呦,您这是认错了吧。我也正愁这胳膊好不了……”
老人的面色阴沉地眯起眼睛。这小男孩他倒是没见过,自来熟的样子也不是他所预期。不过,人精性格的小孩不着这条街上任何人的厌烦,他松开手指的力道,果戈里趔趄了半步,这一天里先后遭遇的暴力,比他十年内全部遭受的都猛。“呵、我就说嘛。”他嘟囔道。
“你不知道他们家都做了什么臭小子,这整条街——”
他有点明白过来。那口气他记得,那些人侮辱他妈妈的时候也是这样提着口气,现在,侮辱就要降到安妮头上了——
“是、是……欸,等等、您等等、您先帮我看看吧!这……这几个颜彩!您看它们到底要花几个戈比来着?”
陌生的粗暴老人突然像个憋了气的尴尬牛蛙。他瞪圆了眼睛。还是头一回,他被这么小的孩子打断说话。
只有他一半高的男孩赔着笑,别人交不出房租才会做出的赔笑模样,就这么放在一张挂着脱落的绷带布条、露出几块紫青淤痕的可怜巴巴的小脸儿上,谁站在他对面都像个恶人。
果戈里正不断质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他给不出自己像样的答案。如果说在刚才、为了避免被同龄人揍得浑身发痛而抛弃自尊,最后还是又丢掉尊严又被揍得很惨……
如果说那件事是让他心里不舒服的罪魁祸首,那现在这种感觉已经都连不舒服都算不上了。
当他看着这个老年人脸上的皱褶、思索那些坑洼到底是斗殴所致、还是只源于童年时的一场疱疹,他想起这个人刚才,可能只是见着一个孩子的胳膊不太对劲、就遵从经验顺手治好了他的伤。
他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可感叹的。他和欺负他的那些人,
他们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他感到一阵恶心。
“你不知道自己在保护什么……”老人摆摆手,叹了一息。回柜台前,他充满厌恶地狠瞥了女孩一眼。
“毒贩的后裔……你们可等着瞧吧。神都看着呢……一盒十五戈比!”
他粗声道,吓得安妮手里噼噼啪啪掉落了四盒颜料。
她赶紧躲去果戈里看起来很算可靠的臂膀后面,怯生生越过肩头瞅这充满敌意的老者。目光过于澄澈,老人也露出了和街上那瘾君子相同的、又矛盾又似乎受伤的表情:
“看什么!摔坏的都给我带走!”他嘟囔着,“这没得可讲。”
+++
回程的路上,两个孩子什么话也讲不出口。
最初,他只是顺手帮了一个姑娘。简单到就像看一场转播赛那样简单。
粉笔盒只有半本书的重量,他掂在手里的时候还有点得意:他发现自己手很灵巧,而粉笔在盒子里飞起又落下的那么几下,又让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挺帅。粉尘飞进阳光里的时候,连灰都变成金色的,他想起传说里惩罚恶人的正义使者,那些人也像他一样站在高处、俯瞰着作恶的魂灵们、而后——
粗喘着干燥的空气,他奔跑出教室、桌椅撞了一地,房间里几个没有外出午休的学生,在远远地笑出声儿来。
果戈里又跑了、哈哈哈果戈里又犯傻了!
他们学起他刚入学时结结巴巴、羞红脸很不利索的自我介绍,而他连为那些嘲笑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恐惧感,强大到令人茫然的恐惧感,以及这恐惧所带来的刺骨的、自尊受到侵害的刺痛,让他跑出校园、身上还带着几片灌木丛的叶子,又跑出几条街以后,在想起还可以画画解闷之前,像条野狗似的,蜷缩在巷子背后的垃圾桶旁边。
十四年前的果戈里曾也一个人,十分难过地、
偷偷流过泪。
路灯已经淅淅沥沥地落在视野里了,天空下过一半的雪,而另一半在夕阳透出云缝的时候开始了融化。云像是白做了一下午的工,地上什么也没有留下,而天上又仍旧看不到星星。
果戈里的手指捏动着几个颜料盒,半有弹性的塑料外壳一下、一下、一下地弹动在他的手掌心里。他想起在下午、终于哭累他开始绘制涂鸦的时候,自己担心起的艺术。
那是完全不同于这个乱七八糟的现实,一个充满了逻辑与干净的颜色的好地方——
纯粹的艺术。
和与之对等的……十四年后他才明白那个字眼:纯粹的自由。
他生怕自己的眼神变得和那些大人一样。于是每隔一到两盏街灯,他就要抬起头,眯起眼睛,让自己原本就有些灰的眼里浸一些灯光的亮色。
这种刺激令眼球很不舒服地干涩并胀痛,可是他忍不住这么做。在他身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女孩垂着头,一言不发,沉浸在另一个精神世界。她的父母原来也是毒枭……
在男孩第十八次用光线清洗了视线、眼睛里充斥出带着光晕的、完全发血红的颜色的时候,安妮的家到了。亚麻色的后脑勺在他面前停下,安妮转过脸,那双连维纳斯都要嫉妒几分的祖母绿眼睛,闪过一丝令果戈里惊异的、像极了死去的晨星的尾声。
“我们,就在此告别吧?”
红光之中,身影模糊的安妮向他挥手。
六年后暖气充盈的实验室里,果戈里将一只滑腻的活青蛙翻身、刀背费劲抵住那些胡乱扭动的肌肉,他不小心割破了青蛙的血管,鲜红的红光,流淌了一桌子。
“诶呀……没事没事。费佳,你念到哪里了?”
苦恼地将失败作收拾成一小堆,提前结束生剥动物皮肤的艺术尝试,他还是怀疑自己有点儿晕血,将手术刀放到胶皮软管下仔细冲洗着。
两周前结识的新朋友,一位叫做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男孩,此时侧坐在落满积雪的窗户旁边,听他这么说,轻声“嗯”了一句,皎洁的月光从柔和的侧脸落下,落进那细腻的黑发丝里。
重新开口时,他的语气仍旧毫无波澜:“刚才,我正念到她说——”
她说,她做了妓女。
她说,您就不用再来信了。
1999年12月1日。
黑发男孩的声音息事而宁人。他轻轻地合上羊皮纸,不动声色,望着他的朋友沉默。
许久后,轻颤抖的、像是就要笑出来的唇角:
那是,小丑最虚假的一次微笑。
[1]普赛克:希腊神话人物,外表和心灵美丽无双,因受维纳斯妒忌而命运坎坷,最终战胜磨难,被宙斯封神,和丘比特成婚并升入天堂。
[2]赛内卡:古罗马最重要的悲剧作家,曾担任过著名暴君尼禄的老师……绰号——“海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小丑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看书评
回收藏
首页
[灌溉营养液]
昵称: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你的月石:
0
块 消耗
2
块月石
【月石说明】
打开/关闭本文嗑糖功能
内容: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