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与少年》此间缄默

1、第 1 章

　　上仙犯的是谋逆之罪。

　　神女织的鎏金锦帛上记得分明：.....修习禁术，引厄降灾，勾结妖魔，举兵仙界，祸乱神族，毁九重天柱，伤诸神列仙，罪不容诛。

　　玉帝罚他剔仙骨，入轮回，长劫历苦，永不得返生。幸而友人求情，上仙最后只是禁锢法术贬下凡 ，禁足边春山一千年。

　　凡间的一千年是何等漫长，上仙自修道立善到升仙也不过六百年。上仙常想，与其在这边春山虚无度日，倒不如真的世世轮回到红尘走一遭。

　　上仙依旧清楚地记得他离开九重天时，天界霞光万丈，仙乐袅袅，他被神兵带着走下九重天，看到边春山黑云笼罩。雷声轰鸣，在耳边乍起，上仙漠然地望着山上巨石滚落，山下火光冲天，隐约听见凡人的嘶叫哭喊。

　　凡人脆弱，不过是无意坠落凡间的火星，却可以让凡人歇斯底里。然而他也就要变成这样一个凡人。

　　华裳在风中猎猎作响，上仙被人救起，和他一起的，还有那场在天罚中存活的村民。

　　边春山，杠水之源，草木繁盛，多桃李葵韭，宜居。上仙曾经也是个凡人，他很快地适应这里的环境，跟着恩人还有村民重建村落。

　　上仙得知，这些人虔诚地侍奉着仙界众神，他们认为大火是上神对他们不忠不敬的惩罚，因为神庙破败他们无能修缮。

　　上仙笑他们愚钝，那九重天之上的人各司其职，边春山无所属，村民不知所求，怎么会有神仙庇护。可是看到那些村民虔诚而又神圣地修建神庙，雕刻他们所知道神仙，日日膜拜，他也只是摇头。

　　上仙无家可归，就这么跟着恩人如普通人一般生活。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有人老去，有人死去，婴儿啼哭长大。而上仙依旧是最初的样子，不老不死。

　　一百年，两百年......朝代不知更迭几何，村子无灾无难，发展成繁华的村镇。昔日茅草屋，青砖瓦房，慢慢变成红墙琉璃瓦的府邸，雕栏画栋。

　　上仙成了人们口中的妖魔，又成了人们侍奉地仙人。镇子成了昭那最初的神庙，侍奉地诸神最终变成了上仙的样子，后人取名“昭神”，寓意应愿而来。

　　上仙早早地隐居边春山里，极少入世。偶尔有人入山碰见了也并不惊奇，只是山下便又多一段奇闻。

　　这是上仙在边春山的第五百二十三个年头，一千年的禁锢已经过了一半，也许众仙早已遗忘了他这个人。

　　上仙法力禁锢松散，故而他才能帮镇子里的人渡过那么多劫难。上仙并不是个心善的人，但是却一直信着因果轮回。先民于他有恩，他理当回报，只是他未曾料到自己竟会如此有耐心。

　　行善积德，这些村民的香火侍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陛下知道，兴许上仙你也无需再等五百年。

　　边春山畏惧他的灵兽宽慰上仙，然而上仙只是把玩着他们献来的珍奇宝物不语。这凡间的几百年，似乎并不难过。他在这边春山观四时之变，修身养性，也看淡了生死。

　　上仙有一面神镜，可窥世间百态。他便用这镜子，看着前来祈福的百姓，听着他们的祈愿。

　　凡人所求不过是免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样地祈愿，不知多少人说过。只是生老病死是劫数，他是上仙也不能改了人的命数。

　　昭神在上，保佑娘亲早日痊愈。

　　昭神在上，保佑娘亲早日醒来。

　　昭神在上，保佑娘亲不要离开怀秋，怀秋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娘亲安康。

　　只是这一次，祈福的是一个小少年。每一天，上仙都能听到他的祈愿，透过神镜看到他把桂花枝放在佛像脚边，虔诚地跪拜，重复地为自己的娘亲祈福。

　　上仙查过那个少年娘亲的命数，前世负情，今生还债，命不过三十。可惜少年不知，依旧执着地日日前来供奉香火祈福。

　　上仙看着少年日渐憔悴，在神像面前跪拜地越来越久那往日清透眼里写满迷惘与沉痛，却毫不动容。这少年命格富贵，幼年多灾，母亡之后会遇贵人，仕途顺利，一生高管俸禄，衣食无忧，妻儿和睦。他也无意改变他的命数。

　　娘亲死了。她要我不要怨恨昭神。可是昭神，您真的存在吗？您真的听得到我的祈愿吗？人人都称您应愿而来，为什么我日日祈愿侍奉昭神娘亲还是离开了。

　　上仙看着少年泪流满面，折断花枝，绝望而又怨恨地冲着神像嘶喊，终于开口了。

　　前世之孽，今生之缘，命数天定，因果相循。

　　空空地神庙回荡着上仙缥缈地声音，少年诧异，喃喃自语，又失魂落魄地离开。

　　那之后，上仙依旧日日见到少年带着花枝来到神庙，只是再无祈愿，沉默地跪拜完然后离开，直到桂花香气淡掉，少年折来一枝绯红的梅花。

　　这世间，可怕不是妖魔鬼怪，不是邪术禁法，而是人心人性。

　　上仙最后一次见到少年是在边春山的一隅。少年残破地身躯被大雪半掩着，血迹洒落在雪地上，不远处是一颗盛开的梅树，散发着幽冷香气。

　　少年是家中不受宠的嫡子，亡母之后，更是被庶母兄弟肆无忌惮地凌虐。他有怨有恨，几度挣扎，却因为上仙一句话，误以为自己生死命中有数。

　　边春山又下起了大雪，茫茫大雪中，上仙恍然，因果可循。原来他一句话竟改了少年的命数。少年没遇到贵人，却惨死在恶人刀下。

　　少年的魂魄离散，也许已经过了奈何桥重入轮回。上仙埋葬了少年，带走了他的玉佩，第一次他在升仙后体会到一种无名地失落与怅然。

　　上仙开始做梦，那是一片混沌，只有漫天地大雪和一颗孤零零地梅树。上仙知道他入了魔障。只要沉睡，便陷入那混沌之中，没有尽头，没有任何人。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少年的玉佩，握着玉佩入睡。这一次，那混沌清明起来。他看到庭院府邸乍起，长街小巷，空无一人。上仙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山下，他走过镇口，路过酒家和商贩小摊，他在自己的神庙里停足，又走进少年的家。

　　梦里是毫无生气地寂静。明明有风吹动枝桠，庭院的里花开的正艳。上仙走进少年的屋子，窗口的书案上落满了灰，可是宣纸上“昭神”两个字的墨迹似乎还未干。

　　上仙伸手拂过，抬手，指尖乌黑地墨迹慢慢变得殷红，如鲜血般顺着手指染满整个手掌，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袍上晕染开，如那盛开的梅花。

　　上仙闭眼再睁眼，一切如初，混沌一片。那不是少年的残念，是上仙自己在这混沌中创造了方才的景象。

　　魇魔，生于执念，存于虚梦，旦出不消。

　　上仙修道之时，曾渴望不老不死，故摒弃七情六欲，一切杂念，他于世千年之久，无亲故，无知交，无所求。只是突然一刹那，他心中涌起冲动，像那时入魔之时，气血奔涌。

　　重蹈覆辙么？上仙无从得知。

　　上仙要创造一个少年，在这魇魔虚境。

　　起初只是一团虚影，只看得清身形。上仙去过少年的家里，取了少年的旧物，一点点地在梦里用法力描摹少年的音容相貌。

　　上仙在边春山的第七百年创造了少年，毫无生气地木讷地少年。上仙分了他自己的法力，赋予他灵识。上仙仿佛把所有地心思都花在了梦中少年的身上，宛若慈父一般教少年他所知道的一切，教少年说话、识字。

　　上仙看着少年眼神逐渐清亮，看他困惑被解开迷茫地神情变得喜悦，突然觉得异常满足。

　　上仙毫不吝啬，愿意把所有最好地给少年。上仙甚至创造了路人，只是为了让少年见识更多。

　　直到有一天，上仙突然觉得这幻境无法满足少年的好奇心。上仙意图把少年带回凡间。可是在魇魔虚境创造的少年不老不死不梦，只有创造他的人可以摧毁他。

　　上仙疼爱少年，穷尽一切对他好，带他下山，不想他有人有异。山下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早已没人记得曾经那个少年。

　　少年乖巧听话，陪着上仙在不边春山度过几度春秋，从未觉得自己有何不同。

　　少年察觉自己不一样是因为边春山的灵兽们谈到梦。少年惊觉上仙未曾对他提起。少年听着他们奇幻地似真似假地梦境，一片茫然。

　　在梦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可以有吃不完的果子，有无比强大地法力，不用怕妖魔。

　　在梦里，边春山不会下雨，我们不用年年回南方。

　　但是，你也会做噩梦，在梦里你会有各种劫难。你会死去，可那不是真的死。

　　少年拽着上仙的衣袖说出心中的疑惑。

　　上仙担忧地事终于发生了，他只是淡淡地告诉少年，梦是因为欲念太重。上仙问少年是否有想做却未曾做或者未做到的事。

　　少年说，做梦。

　　那一天晚上，上仙与少年并睡，把少年带入自己的梦境。那是他们日日在一起再普通不过的景象。

　　翌日，少年开心地谈起自己的梦境。上仙笑而不语。

　　又不知许多年，少年下山遇人刁难，被一个青年解救，待看清青年的面容，顿时愕然。那是和少年有九分像的面容，因为年长，棱角更分明。

　　少年未如约归来，上仙透过神镜，看到了青年，那是年岁稍长的少年。上仙看到青年抬眼，目光仿佛透过神镜望过来，上仙怔然。

　　那是几百年前少年的轮回转世。

　　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临死前，我依旧想着昭神您，不是祈求您出现救我，而是想着您说过的前世因果。我曾怨恨为何自己生来受难，后来终于想明白这些就是我的命数。我以为死亡是解脱，却没想到反而有更大的劫难等着我。

　　我的魂魄在边春山游荡，却被妖魔抓住吞噬，可是我依旧有意识，于是在之后的几百年，我看着那妖物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每一次，我都觉得是自己亲手杀了人。这些人的怨气充盈着我，我努力不让自己沦为同这妖物一样。

　　后来妖物被修道之人降服，我得以解脱入轮回，却被拦住说魂魄缺失不能入轮回。我在奈何桥看着世间众生走过却唯独自己过不去。鬼使替我查，我才知道，自己的命数竟是被无意改动了，一魄仍在世间。那时，我无比憎恨您。

　　我知道，那少年不是这世间的人，而我来，是为了拿走我那一魄，重入轮回。

　　上仙在埋葬少年的地方见到了青年，听他毫无感情地提起过去。

　　昭神，您后悔吗？

　　我只后悔回应你。

　　那青年轻笑，转身望着上仙，眼眸清澈如少年。

　　我在奈何桥边遇到一位僧人告诫我，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一切业障，皆由我生。我已经不怨恨您了。玉佩，您带来了吗？

　　上仙摊手，是那枚精工雕琢的玉佩，棱角被摩挲地圆润光泽。青年走进，拿过玉佩，轻轻一握，青年的身影如玉屑一样消散在风中。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回响。

　　昭神，您真的是应愿而来吗？

　　上仙抬眼，轻笑。

　　上仙是罪人，是恶，他唯有的善良都留给了少年。

　　上仙在边春山的第九百零七十个年头，他开始思考自己和少年何去何从。上仙无意回仙界，又或者说仙界根本不容他。

　　上仙想到了死亡，那也许才是归宿，才是解脱。可是他还放不下少年。少年懂很多，情感却单薄。他不懂愁绪，不懂悲伤，不懂离别，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

　　上仙已经记不起为何创造少年，又为何带少年走出幻境。可是无论如何，那一定是出于极其自私地决定。

　　上仙在边春山一千年的时候仙界的人来了又走了。隔日，仙界又来了人，只有一个，那是和上仙有着同样外表的人。

　　你亦我，我亦你。善恶分离，便是你我。

　　上仙看着那像极了自己的人缓缓开口，顿悟自己也不过是被分离出的至恶。那个追求至善的上仙分离了自己的恶念创造了上仙，而作为恶人的上仙又因善念起创造了少年。

　　这世间，至善亦是至恶。那么，我又会如何？上仙望着昏睡的少年，冷然地望着那人，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你可以吗？

　　那人低低地笑着，消失在边春山。

　　不，你自由了。

　　善恶共生，因缘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