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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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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已经结束,在外战争的士兵被陆续遣送回国,经历了枪林弹火的他们,在时隔四年后,再度回归到平静的生活中。但在这些被遣送回国的人的心里,战争还在持续,某种暗流匍匐在A国的胜利浪潮之中,潜藏在万众的喜悦之下。
这些经历过生死的灵魂在安稳的生活中无处安放,他们暴躁易怒、警觉不安,溢出的情绪无处安放。逐渐地,问题显现出来,各个地区中退伍军人触及法律和打架伤人事件接连不断地涌现,他们像是感染源一样不断地无意识的将心中的战场分割出来,浸透到生活中的每一处,这些破碎的“战场”与和平的社会格格不入。
在社会问题日益严峻之时,国家决定调动大量的临床心理学家和咨询师,以求迅速的研究出有效的解决办法,形成一套合适的治疗方案,让他们身心健康得以康复,得到相应的职业培训,再次适应社会。
一战过后,心理学界曾兴起过对象为退役军人的心理研究,其中包括改善退役军人的生活、提供适当职业指导等研究方向,这些研究的产生一方面是因为临床医生难以从生理上解决一些退役军人的病痛,另一方面是为了维护社会的和谐、完善福利制度,但一战时期所建立起来的研究,在经历了三十年后已经被搁置下来,突然启动难免具有落后性和局限性,所以在国家重新组织相关研究后,急需各流派的心理学家重新开展研究,讨论出解决方法,而塞缪尔·伊凡作为一位新晋的、并想为心理学界做出一番贡献的心理学家,义不容辞的成为了其中一员。
塞缪尔穿了一身西装,委托人是一位来自富人区的母亲,她有一个从二战后退役下来的军人儿子,寻求长期而深入的咨询。
他坐在车后座翻着这位来访者的资料,十八岁入伍,就读于军校,成绩优异,人缘良好,二十一岁便成为了一名优秀飞机驾驶员,二十三岁前往亚细亚支援,回来后被授予少校军衔,二十七岁因右腿残疾退役,腿部没有外伤,有膝跳反应,但是无法行走站立且间歇小腿抽搐,而腿部功能失常主要是在被遣送回国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准确说是敌军投降之后,被诊断为PTSD,即创伤后应激性障碍,原因不明。
委托人的住所在郊外,经过两旁种满高大树木的小径后,眼前的植被逐渐平坦,变成了小巧精致的花园,一栋带着中世纪风的老宅呈现在眼前。
塞缪尔整理了一下资料,打开了车门,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夫人迎了上来。
“你就是伊凡医生了吧?快进来吧。”
“你好,兰伯特女士,我是塞缪尔·伊凡,叫我伊凡就好了。”
“诺亚在他自己的房间,自从回来后他就很少出过房间......”夫人把伊凡领到书房前,敲了敲门。
“诺亚,我是母亲,我能进去吗?”
门内无人应答。
兰伯特女士推门而入,眼前一片昏暗,落地的窗帘被拉的密密实实,透不过一丝阳光,只见窗前的沙发上躺了一个人,右手盖住了脸,一头脏乱的红发显得很是暗淡,脚随意踩在了扶手上,左侧的身子则半吊在沙发与地面之中,似乎在睡觉。
兰伯特夫人叹了口气,掩上了门。
“失礼了,伊凡先生,我儿子从亚细亚回来后就一日比一日颓废,腿疾愈发严重,现在更是没法站立,我找遍城里的医生都得不出一个所以,不过幸好你母亲对此情况似乎有所了解,我希望你能医治好诺亚......噢,我可怜的诺亚。”这位女士用手遮住了脸,但也难掩她的忧伤。
“夫人,我一定尽我所能,请问,我能进去看一下他吗?”
塞缪尔随手拿了一本刚出版的记录文学,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翻了起来。
顶上的吊灯是暖黄色调的,照下来在白色书页上沉淀下一层老旧,在某个瞬间,他的感知形成了时空错乱,他的意识和躯体分离开来,延伸至两个不同的方向。
那应该是美国某个乡村,天空像盖子笼住了田野,秋天的风有点沉闷,厚重的云移动的缓慢,仿佛调料盘上没倒松节油的颜料,浓稠的凝块慢慢坠下,屋前树上掉落了秋千,荡着荡着传来母亲新学的墨西哥菜的香气,混杂着麦田成熟的味道,唱片机的声音跑出了屋内晃进了耳朵,时间缓慢地如同静止。
吱呀——吱呀——
嗡——滋——
突然黑胶唱片蹦出刺耳的声音。
塞缪尔瞪大了眼睛,虚假的世界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侧了身体,一把泛着光的银色勺子立即被砸在了后面的墙上,落地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出去......给我滚出去!”沙发上的男人嗓子沙哑地像被撕扯过。
“......不好意思。”发觉自己打扰到人的塞缪尔只好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往回看,以免又有东西砸过来,转头的瞬间他没看见男人突然僵硬的身形。
塞缪尔本就离门不远,几步的距离就到了门前,正当他拉开门把时,背后传来沉闷的响声和清脆的金属声,回头一看,诺亚整个人都掉了下来,连着窗帘,埋在了阴影中。
“你没事吧?”塞缪尔慌忙过去察看伤势。
诺亚抬起头来,塞缪尔发觉那双眼睛与四周的黑暗格格不入,里面盛满了光芒,耀眼灼目。
“Samu......”诺亚举起了手,像是几十年前的老电影一样缓慢,阳光逐渐布满了他粗糙的手,光在跳动,在眼前的人的皮肤上跳动,他想摸一下这个人,确定这不是梦境,指尖每靠近一分,他的心脏就快速一点,仿佛要炸掉一样,嘭——嘭——那是心脏复苏的感觉。
眼前变黑的一瞬间,他竟有点嫉妒光。
塞缪尔无语地看着突然晕过去的男人,他听见了那句低语。
“Sunny?”塞缪尔望向了刚失去帘子的窗户,外面一片晴朗。
“诺亚,这是伊凡医生,他是来辅助你治疗的。”
“......伊凡?”
“你好,我是塞缪尔·伊凡”
对面坐着的名为诺亚的男人装扮随便、头发凌乱,下半边脸留着一大撮胡子,只留下一双眼睛,而此时这双眼睛正紧盯着塞缪尔,看得塞缪尔有点不好意思的撇开了视线。
“那,你们先谈着......要是伊凡先生有什么吩咐,管家在门外等候着。”夫人半掩上了门,留下了两人面对面坐着。
“嗯……那么诺亚......我可以这样喊吧?”
“可以。”
“那我们开始治疗了,我们先看看问题出在哪里,你能说说你自己的事情吗?什么都可以。”
“你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
“你是真的吗?”
“我当然是真的,不信的话,你碰一下?”塞缪尔把手递了过去,修长的手白皙漂亮,手指上的关节处还有点点泛红,那是生命活跃的表现。塞缪尔看到对面的男人在他靠近时忽然一顿,停止了动作,接着猛地一拉,没反应过来的塞缪尔只能顺着对方的力度被带了过去。
男人急切地像个想要得到心仪礼物的孩子。
来不及撑着桌面作为支点的他失去了平衡,只能被诺亚整个拥入怀中。
“我找你好久......我......我以为你死了……”这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喑哑。
他触碰到了诺亚的呼吸。
感受到了双臂的力量与颤抖。
“没事了,我在这里。”情绪太激动不适宜谈话,他只好安抚着男人的情绪。
好不容易把诺亚的情绪安抚下来,塞缪尔又开始了他的工作。
“你刚刚情绪有点激动,是因为想到什么了吗?”
“......我看见你死了。”
“嗯......你能讲的详细点吗?”不明所以的塞缪尔脸上还是挂着和善的微笑,情绪没因男人说他死了而有分毫波动。
“我被送到了营地的疗伤帐篷里。那段时间敌军突袭的很频繁,我因为受伤上不了战场,你知道吗,我当时觉得自己真的要崩溃了,我在安全的地方休息,而我的同伴却在战场上生死未卜,我感觉自己毫无用处,我很恼怒也很烦躁,到处摔东西,我甚至难以哽咽下一口干粮,只能靠着注射葡萄糖维持营养,我是那样的颓废、沮丧。但就在那是时候,你出现了,你忍受着我的烦躁、暴怒,边和我聊天边安抚开导我,我才得以地冷静下来了,甚至能勉强进食,那是我那几年来最放松的时候,因为你在陪着我。又是一次突袭,那天晚上很暗,月亮隐在了云层后,只有巡查的灯光能让人看清路,就是这天晚上,两台轰炸机来到了我们营地顶上,你那时候在隔壁帐篷里休息,你刚结束了一天的手术,大概是累的趴在台子上睡了过去,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我想回去救你,但是我......动不了!那天死了很多人,你......也在其中。”
“这位医生很像我吗?”
“不!那就是你,塞缪尔,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全心全意的相信你,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就在你面前,我在听着你说话,你继续讲,我都在听着。”塞缪尔看着男人眼里几近崩溃的情绪有点触动,没打破他那不符逻辑的经历,他从未去过战场,按时间来讲那时他理应还在学校完成学业。
“我动不了,我怎么挪动不了一下,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然后我发现,那是因为在轰炸的时候我被一架铁床刺穿了腿部......”
“那你的腿伤是怎么开始恶化的?”
“我在战场上硬撑着,为了军人的荣誉,可是战争胜利后,这个支持我站立的力量就失去了,我的腿也......”
他握住了塞缪尔的手,紧紧的盯着他。
“他们夸我是英雄,是不灭的方舟,击退了无数的敌军,熬过没有后备的绝境,甚至能迫降快坠毁的飞机,他们夸我无所不能!但这个无所不能的诺亚,却不能救下你......对不起......我能听见你的声音,每个晚上、每个时间、每个梦里,而我只能被压在残骸下,血流了好多,浸透了我的衣服,到处都是燃烧地滚烫的火,我好冷啊,但是你今天没给我盖上毛毯,耳边传来你的虚弱的呼救和心跳声,我突然发现,比起死亡,我更害怕失去你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救你......”
忏悔的声音充斥在两人之间。
半响,塞缪尔说道:
“你只是人,我不怪你。”
耳边,诺亚哭地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