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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回 归期甫定遭劫持 别苑定下惊天计 ...

  •   从养心殿回来后的那几日,凝眉仿佛卸去了浑身的力道,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有时候醒来是白天,有时候醒来又是黑夜,唯一不变的是窗外时断时续的雨声。原本,胤禛一天要来陪凝眉好几回,可是最近,一连好几天都不见皇上的身影,整个德安堂都静了下来,静得很消沉,就像一颗沉入黑洞的石头,一点回声也没有发出。
      后来,雨终于停了,凝眉醒来的时候正是清晨,她梳洗停当,只身一人出了宫门,朝深山里的清隐寺走去。一位沙弥将凝眉带到方丈的禅房里。
      “方丈!”凝眉双手合十,微微施礼。
      本来已经入定的老僧,似乎从这声轻唤中辨认出来者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立刻转身,含笑点头道:“施主果然还是来了。”
      “方丈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看来今日施主心中,已经有所决断了。”
      凝眉郑重地跪下,慢慢伏低身子,“劳烦方丈,指点迷津,助我回到该去的地方。”
      悟能方丈扶起凝眉,“施主终于能放下执着,了断牵挂,得真自在,可喜可贺啊!”
      凝眉苦笑着一声长叹,“方丈真是过奖了,我不过是从来处归,向去处去,两地皆是茫茫凡俗红尘,离极乐彼岸甚是遥远,不敢说得自在,亦觉得没什么可值得欣喜。”
      “阿弥陀佛!”悟能方丈双手合十,捻动手中的佛珠,“施主此言差矣!人生路漫漫,仿若修行。懂得舍弃执念,就是解脱,明白心无挂碍,就是开悟,所谓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此便是也!缘起相聚时,来之安之,缘尽应散时,别之忘之,一切皆有定数,不可强求,人生理当如此。”
      “多谢方丈启悟,凝眉定会时时谨记,望能早日得真自在法门。”凝眉诚心诚意地再拜悟能方丈。
      悟能微微颔首而笑,转身在供桌上拿出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递到凝眉眼前,“这里有一颗老衲炼制的丹药,据推算,本月十五午时将有七星连珠之异象,施主只要在此前一个时辰服下这丸丹药,便可趁那一刻日月无光,天地混沌,时空错乱之际,穿越回去。此间切记,不可犹豫,不可回头,否则,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我都记下了!”凝眉将那个檀木盒子收在袖笼里。
      “另外,施主走后,老衲还需找到那具被你错占了的肉身进行作法超度,不知到时候该怎么找到它呢?”
      “方丈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呢!”凝眉拿出一个丝绒锦盒,“这是您上次说过需要的,我穿越来的信物,现在就交给方丈了,您拿着它去怡亲王府,王爷会带你找到我的肉身的。”
      悟能轻轻地打开盒子,那梅花耳坠的盈盈微光仿佛能将这间朴素的禅房斗室照得蓬荜生辉,方丈眼神一闪,“啪”地一声匆匆关上了锦盒,就像一枚瞬间断了电的灯泡,房间里重新陷入刚才的灰暗当中。
      纵然见惯世情,修炼已臻化境,纵然早已猜到眼前的女子必定出身不凡,但她说明该如何找到自己的肉身时所泄露的身份信息,依然让悟能感到些微地吃惊,就像看到那对原本以为只是凡尘俗物的梅花耳坠,静静地躺在绛红色的丝绒上,散发出缥缈又蛊惑的光芒时一样,有不可察觉地心绪波动。
      “好,现在诸事齐备,只欠东风,还望施主能坚定心念,不要中途变卦才好啊!”
      “方丈放心吧,这次只怕是我想留,也留不住了啊。。。”
      “如此这般最好。”方丈点了点头,再次双手合十。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后,凝眉出了清隐寺,顺着山间小道而行,两旁皆是超过百年的银杏树,满目金黄,山风轻过,带落片片枯叶,粘在久雨后微潮的泥土上。凝眉伸出手,接住一片片旋身而下的树叶,心想,这里可真美,不知道穿越回去之后还能否找到这里?不知道几百年后的这里是否依然如故?
      正凄迷恍惚间,凝眉突然觉得背后颈项一阵吃痛,浑身筋骨一阵酥软,整个人就像一个布偶般软踏踏朝地上垮下去,她拼命睁大眼睛,想保持住头脑里最后一丝清醒,看看到底是谁袭击了自己,无奈来人像是专干此事的老手,手劲恰到好处,让她失去意识,绰绰有余,却不会有任何持久性的伤害。于是,凝眉最后的记忆便停留在她被几条黑影扛在肩上,奔向不知名的地方,连呼救都没能来得及。

      下了早朝后,胤禛便失魂落魄地回到养心殿,今日他一个大臣都没有召见,唯独只召见了刚刚才从黄河巡查回来的胤祥,两人已经闭门商谈多时了。
      “皇兄,怎么会这样?”胤祥吃惊地问道。
      “怎么不会?凝眉她向来都是只重情义的,老八一党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素来亲厚,为了救他们,不惜以先皇遗诏相挟,你说,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现在说起来,胤禛依然难掩胸中的气愤,措辞激烈,语气颤抖。
      “那皇兄可有追问,那份遗诏现今究竟在哪里?”
      “她只说在她手上,只要老八他们平安无事,这份遗诏永远也不会被公之于众。”胤禛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神情懊丧。
      相反,胤祥却似乎松了口气,“皇兄尽可放宽心,不必如此担忧,依臣弟所见,一来,这封遗诏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皇阿玛驾崩当日也只有凝眉一人在场,遗诏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凝眉救人心切,杜撰的幌子,这还得两说;这二来么,以凝眉对皇兄的情谊,估计就算真有遗诏,她也未必真的会拿出来,让皇兄无法面对天下众人的。”
      胤禛焦躁地喝了口茶,一边艰难地吞下满口苦涩的茶汤,一边无可奈何地向胤祥摆摆手,“按照从前,她的确不会,但你是没看见她那日的态度,坚决生硬,不容置喙,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看了真是叫人寒心啊!”
      “其实,皇兄,您想想看,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未尝不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呀。”胤祥顿了顿,继续说道,“您一念之仁,免于八哥他们的死罪,只要削爵革职,查没家产,就足以让他们不能兴风作浪,如今你为刀俎,人为鱼肉,又何须咄咄逼人,赶尽杀绝?皇兄如今坐稳江山,也不得不考虑自己在天下悠悠众口间的名声啊,到时候,世人只知您弑兄杀弟,便说您冷酷无情,凶残暴戾,却不知他们离间父子,结党营私的小人行径,您岂不是冤枉?凝眉她这么做,虽然手段激烈了些,倒也不失为一种急中生智的无奈之举。”
      “你什么意思?难道连你也不赞成朕清剿‘八爷党’?”胤禛不可思议地看着胤祥。
      “皇兄,臣弟。。。”胤祥还没来得为自己辩驳,就见苏培盛匆匆进来,在胤禛耳边耳语了几句。
      “什么?快让她进来,朕要仔细问问她!”胤禛的脸色从刚才愤怒的潮红,变成极度紧张的惨白。
      “皇兄,怎么了?”胤祥问道。
      “凝眉失踪了!”胤禛机械地回答。
      胤祥还想多问两句,就见海拉提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胤禛便着急地问道:“得了,别哭了,你给朕仔仔细细地说一遍,到底怎么回事?”
      海拉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道:“昨日一早,格格起床后便说出去走走,马上就回来,奴婢就说要陪着,可格格她执意不肯,奴婢也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可谁知道。。。谁知道到了天黑格格都没有回来,德安堂的下人们又都等了一整夜,还是不见她回来,今日早上,奴婢实在是担心,没有办法了,只能来禀告皇上了!”
      “整整一天一夜,她能到哪里去?”胤禛喃喃自语,心里却电光火石般地将最好的设想和最坏的设想都过了一遍。
      “那凝眉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是书信之类的?或者你觉得她有没有一点异样的神情?”胤祥问海拉提。
      海拉提一径地哭着摇了摇头。胤祥着急地来回踱着步,却想不出任何头绪,虽然与胤禛争吵得很激烈,但凝眉也不至于到负气出走的地步;她走的时候也没有带任何的细软行李,看来也不是有预谋的逃跑;再说了,连最贴身的海拉提都不带,看来凝眉并不是单纯地出来散散心,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不可告人的事要办。各种可能性都被自己一一排除,最后只剩下一个最坏的猜测在心里盘恒——凝眉是被掳走了。到底是谁会掳走她呢?是为了劫财劫色?还是为了她手中的惊天机密呢?想到这里,胤祥只觉脚底升起一股寒意,直冲脑门,他望了一眼呆若木鸡般坐在椅子上的胤禛,发现他的脸色也是青一阵白一阵,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个最坏的可能。
      突然之间,胤禛站起来就向门外走去,不明所以的胤祥一边快步跟着他,一边问道:“皇兄,你这是要去哪儿?”
      “朕不能坐以待毙,总要去探探虚实再作打算。”胤禛说道。
      胤祥疾走两步,拦在胤禛面前,“皇兄难道要去八哥府上?”
      “怎么?你不敢去?”
      “不,臣弟只是觉得您单枪匹马去过于危险了,万一。。。”
      “朕谅他也不敢!”
      “那好,既然如此,臣弟就陪皇兄走一趟。”
      于是,两人赶了一驾马车,匆匆出了紫禁城,向八爷府驶去。

      十月的气候最是宜人,阳光明烈却不炽热,微风凉爽却不刺骨,几线流云在广阔湛蓝的天空里随意地舒卷浮动,几丛菊花在花圃里正开得恣意绚烂,那成片成片的金黄色丝毫不见陶渊明笔下的淡泊寡欲,只散发着一种“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躁动和杀气。
      廉亲王胤禩站在这漫天的花阵前,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惬意,就像这段时间的天气一般,之前还一直是阴雨连绵,秋寒萧瑟,却在一夜之间,乾坤扭转,换成了这天朗气清,秋高云淡的好天气,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在这几日里经历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机呢?眼前这好气候,这开得正浓的花,这时来运转的好运道,难道不是自己拨云见日,否极泰来的好兆头吗?胤禩作如是一想,不觉长长吐出一口胸中积郁许久的闷气来,手中用来浇花的洒水壶便洒得更殷勤了些。
      正在此时,门口的小厮突然来报,说怡亲王到访,胤禩心下里疑惑着出去迎接,却不想这来客已经自顾自地走到了院子里,原来不光光是怡亲王,同行的还有微服的皇上,难怪这小厮不认识,胤禩了然一笑,仿佛一切皆在掌握。
      “不知皇上到访,真是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这些年,在胤禛面前,胤禩的礼数是越发周全了。
      “免礼吧,朕也是兴之所至,才突然有此一访,难怪你准备不周。”胤禛说着,眼神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就被大片的菊花所吸引,不自觉地朝花圃那边走去,“这些菊花都是你自己种的?”
      “回皇上,正是臣弟自己种的。”
      “朕只知道古往今来,凡与菊花相关的诗句,皆是宁静悠远,远离尘嚣,真是没想到,你居然在这京师浮华之地也能把此花养得这么好。”胤禛话里话外的轻蔑都是在暗示,胤禩权欲熏心,配不上侍弄这种隐逸之花。
      胤禩倒完全不介意,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继续打起他的马虎眼,“皇上过誉了,臣弟也是闲来无事,聊作消遣,却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
      胤禛似笑非笑地看着胤禩,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气定神闲,而相形之下,自己却是焦头烂额,投鼠忌器,只能在表面上强作镇定,想到这里,胤禛就觉得发狂地嫉妒胤禩,语气也变得更为刻薄和咄咄逼人,“哦?八弟很闲吗?我看你不是应该很忙才对吗?”
      胤禩笑了起来,“皇上真会说笑,臣弟怎么会忙呢?就算是有人要忙,那个人也不应该是我啊,皇上您说对不对?”
      胤禛也跟着笑了,只是这笑浮在那张由历经风波而形成的老茧结成的假面具上,下面那张不轻易示人的真脸却在扭曲痉挛,怒火翻腾。两人在太极推手般的你来我往之间,事实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凝眉果然不出所料,在胤禩手上,那就等于他也间接掌握了那份遗诏,这也是他之所以如此笃定自信的根源所在。
      胤禛双拳紧握,咬着牙关,沉声说道:“既然八弟不忙,朕能否托你办件事?”
      “皇上但说无妨,臣弟定当竭尽所能!”
      胤禛深呼吸一口,牢牢看定胤禩,“朕有一位故友近日到访,可是朕太忙了,疏于照顾,如若她到你府上拜会,还请你代为好生看顾。俗语有云:冤有头债有主,望你能恩怨分明,莫要伤了无辜!”
      “请皇上放心,皇上的故友即是臣弟的故友,臣弟定然会全心全意,护她周全,不会伤她分毫!”胤禩郑重地说道,这也算是他对胤禛的承诺。
      “好,朕希望你能说道做到!胤祥,我们走!”
      出了八爷府,坐上马车,一路上胤禛一直沉默不语,不过神色却是缓和了些,兴许是终于确定了凝眉人身安全的缘故。
      “十三,若是当初十四弟承袭了帝位,依你看来,会做得比朕更好吗?”胤禛低着头问。
      长久以来,这都是胤禛的一个心结,在他的潜意识里,认定了皇阿玛是将皇位传给十四阿哥胤禵的,而自己则是通过巧取豪夺的方式,占有了别人的东西,这就是一柄高悬在他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提醒他,鞭策他,驱使他不遗余力地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日复一日地勤勉于朝政。每推行一项政令,每批阅一份奏折,每提拔一位官员,胤禛都不自觉地会在心里发问,如果是十四,他会怎么做?会做得比我更好吗?如今,此剑终于落下,一种久违的轻松在身体里弥散开来,从前,即便是和凝眉也不敢交流的话题,现在却可以坦然地与十三闲聊了。
      胤祥摇摇头,老实地回答道:“臣弟不知。但臣弟知道,皇兄是个好皇帝,您登基三年以来的所作所为,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民百姓,更无愧于大清先祖!”
      胤禛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胤祥,双眼清澈闪亮,他用力拍拍胤祥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
      “皇兄,你别想太多了,依臣弟看来,为今之计还是尽快宣年羹尧进京吧!”
      “不行!”胤禛坚决地否定了这个计划,“朕不能拿凝眉去冒这个险,老八这个人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那怎么办?难道皇兄甘心将自己苦心经营了三年的江山拱手相让?”如今的处境的确是进退两难,就连胤祥都有些焦躁惶惑起来。
      胤禛叹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吩咐隆科多做好警戒便可,朕有些累了。。。”说完,便开始闭目养神,不再多话。

      再说凝眉这边,当日她被击晕后带到一处陌生宅院,但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环顾四周后,那种陌生感和恐惧感立刻全都消失殆尽——她认识这个地方。巧合的是,每次凝眉都是失去意识后被抬到这个地方来的,上次是为了逃婚,这次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一连七天,八爷这处京郊的别苑里,除了下人之外,只有凝眉一人,无聊之余,她倒是好心情地将这处宅院的每个角落都参观了遍,身后一大群丫鬟小厮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出什么岔子,也生怕她一不留神会逃跑,想来是有人已经提前关照过了。凝眉倒不急于见八爷,若果真是他大费一番周折将她掳了来,迟早都会来见她,凝眉只要继续过好她的悠闲日子便可,更何况,她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会太长久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凝眉一人坐在湖心的亭子里,与自己对弈。这些年来,她很喜欢下围棋,可是棋艺却不见怎么长进,古往今来的棋谱研究了不少,与高手对弈的实践经验也积累了不少,可结果总是输多赢少。凝眉把这一切都归咎为自己的对手太强大,从前,她和康熙下,现在她和胤禛或是胤祥下,无论是谁,都是当世一等一的权谋家,所以她对自己总是惨败的结局也算看得开。
      今日的棋盘,看来有些奇怪,不见两军交战,短兵相接的血雨腥风,却只见两位高僧,安坐一隅,问道修禅,一派与世无争,眼看着已是官子阶段,黑白两子只在中盘位置有些胶着,其他位置则都是互不侵扰,互不相干,局面颇为滑稽。凝眉皱着眉拈起一枚白子,很是费了一番思量,才犹犹豫豫地将它放到棋盘上,手还没有完全脱离棋盘,又觉不妥,马上把那枚白子提了出来,重新再下一招。好容易搞定了白子,接下来的黑子又该如何下呢?凝眉摩挲着手中的黑子,迟迟没有下手。恰在此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啪”地一声,干脆又坚决的将一枚黑子像一颗钉子一般牢牢地楔在一片白子所经营的城池之内。凝眉的心跳陡然快了两拍,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也为这招破釜沉舟的狠辣手筋。她警觉地一抬头,看到胤禩已然坐在自己的对面,微笑着伸出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凝眉也报以粲然一笑,继续潜心钻研棋局。
      有了胤禩当对手,整个僵局也随之被打破了,只见他以刚才那枚黑子作据点,就地做活,然后孤军深入,慢慢扩大地盘,等凝眉回过神来,自己的大好河山已被收入他人囊中,悔之晚矣。胤禩的棋风和他的为人一般老道,或刺或飞,或尖或跳,接连几个手筋,让凝眉疲于奔命,招架不及。官子收尽,黑白双方开始了劫争,然而此时的凝眉已是奄奄一息,局面上的劫材更是少得可怜,几个回合下来,便是山穷水尽,只能缴械投降,输得心服口服。
      凝眉抬头看着胤禩,真没想到,他如此温润醇厚的笑容下面竟是如此老辣决绝的行事作风。如果当年,早在他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阿哥时,便能和他手谈一局,不知道凝眉会不会对他有更深一层的了解呢?突然间,凝眉发现眼前的人很陌生,虽然她们相识于微时,同在年少的孤寂清冷中浮游挣扎,亲密相处过,激烈争吵过,可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也从来都不知道他心底真正的想法。想着想着,凝眉只觉得对面胤禩的笑容变得模糊了,他穿着月白色锻袍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了,两人曾有过的那些天真烂漫的美好过往也模糊了,再掺上似水的流年,所有一切都变成浆糊一般稠稠得一团,哽在凝眉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怎么样?这两日还住得习惯吗?”胤禩的语气听上去那么轻松自然,仿佛凝眉是他邀请来作客的一样。
      凝眉轻笑一声,耸耸肩,“怎么会不习惯呢?我也算是这里的常客了吧?”
      “记性真好!这么久远,再加上前一次来只待了那么一会儿,居然还能有印象。”
      “哎呀,想忘记都难啊,两次都是被你架着进来的,有你这么请人来作客的吗?”
      凝眉说完,两人俱是一阵开怀大笑,冲淡了些许尴尬的气氛。
      “八爷,你胆子也真够大的,居然就这么把我绑来了,难道不怕皇上知道,拿你问罪吗?”凝眉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探问。
      “当了那么多年的对手,有时候我们甚至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对方,优点和弱点早就了然于胸,至于能否加以利用,无非就是看谁能掌握先机了。”
      凝眉暗暗点头,当年封锁消息,抢先登基,算是胤禛占到了先机;而这次,胤禩把自己牢牢地控制在手里,以逸待劳,则无疑是他得到了先机,胤禛看来只有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份了。想到这里,凝眉对胤禩这种拿人软肋,威逼要挟的做法产生了些许的不齿和鄙夷。
      “怕只怕八爷高估了手里的筹码,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胤禩笑着摇了摇头,“要是手里的筹码不够分量,你又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去向皇上为我求情?又怎么会让皇上气得再也不想见到你呢?”
      这下轮到凝眉愕然了,原来即使是皇上这里,也没有他胤禩想知道而打听不到的事,他的情报网络竟然渗透得这么彻底,这么广泛,让人不寒而栗。
      “八爷的眼线可真是神通广大!”凝眉咬牙切齿地说。
      “凝眉,我这一生,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到头来却还是功败垂成,只剩下两鬓风霜,两袖清风。”胤禩摊开双手,空握了几下拳头,以验证自己的话,“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后悔过,唯有一事,让我至今抱憾,悔恨不已。”
      “八爷,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凝眉似乎是预知到八爷要说的话题。
      “不,凝眉,你让我说,因为我不知道过了今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像这样跟你好好聊聊天叙叙旧。”胤禩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一直后悔,当年没有听你一句劝,加入到这场夺嫡的混战中,操劳半生,虚度半生。事到如今,方才醒悟,自己放弃的才是最在乎的,而苦苦追逐的却只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你看这处宅院,便是用当年索额图谋反,我救驾有功,皇阿玛赏赐的银两置办下的。我想,等我们成婚后,便来此居住,做一对神仙眷侣,所以,这处别苑,即便是尔雅,也从未曾踏足过。这里是我心里最后的乐土,这里封存着我最纯真美好的愿望。”
      凝眉心里清楚,或许这只是胤禩的策略,一开始的试探表明直来直去的谈筹码谈条件似乎容易引起自己的逆反心理,所以八爷转而开始回忆过往,希望能以情动人。但尽管如此,凝眉依然很难下定论,胤禩刚才的一番充满悔意的剖白乃是完全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其中有多少真情流露,她这个当事人是可以感受到的。可惜啊,人生如戏,但它毕竟还不是戏,不能反复排演完美了,再上台表演,很多时候,一次抉择,一个转身,一个疏漏,便挥霍完了一生,再也无可改变了。
      “八爷,如果你真的觉得后悔,现在还不算太晚!”凝眉似乎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有些微微的激动,“我可以去求皇上保全你和你家人的性命,但前提是你撤去所有宫中的眼线,从此不问政事,只安心做你的富贵王爷,这样一来,皇上可以安心,你也无性命之虞,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胤禩仰头笑了起来,笑得无奈苍凉,那笑声听来更像是哭声,“凝眉啊凝眉,你还是太天真了!”
      胤禩垂下头,等再次抬起脸时,笑容褪尽,只剩悲哀,“凝眉,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棋艺一直没有长进吗?”
      凝眉不明白这个问题与他们今日的话题有什么关联,只能茫然地摇摇头。
      “你的问题就在于不够心狠手辣,总是妇人之仁,你以为经营好自己便能赢下终局吗?你可知道,围棋的要义在于侵略和扩张,最大限度地蚕食对手,直至他无路可退,走向绝境?”
      胤禩的眼里随着他描述而精光一闪,原来,这种争夺和杀戮是潜伏在他们每一位爱新觉罗子孙的基因里的,“就像皇上和我一般,从我们有心夺嫡开始,就是对立的,结局也是注定两者选其一的。如今,他胜者为王,我败者为寇,不管我怎样谨小慎微,不问政事,始终都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他一时迫于你手中的诏书而留我一条命,那日后呢?来日方长,皇上他总能找到借口,找到方法,杀我易如反掌。”
      “不!你胡说,事实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你,是你还在贪恋权力,还在觊觎那个位置!”凝眉失控地尖叫,一扬手,把面前的一盘棋全都掀翻在地上,一颗颗云子纷纷弹落在地面上。
      胤禩看到自己亲手打下的一局大好河山在面前粉身碎骨,就好像当年康熙一句“柔奸成性,妄蓄大志”,便把他兢兢业业,苦心孤诣织就的锦绣前程蹂躏得支离破碎。
      凝眉发了疯一般地去踩地上的棋子,还把棋盘举起来,反复用力地向云石桌面砸去,因为过于激动,还砸中了自己的手指,手指开始红肿流血,然而,凝眉却是浑然未觉,从此刻开始,她真的痛恨围棋,痛恨这种你死我活的残忍游戏。
      胤禩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凝眉,惊恐地哀求道:“凝眉,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冷静一点!我求你了。。。”
      发泄过后,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残酷的游戏规则丝毫没有改变,只剩下一个被自己折腾得虚脱疲弱的董凝眉,软软地耷拉在胤禩怀里,像一个空无一物的布袋子。
      胤禩轻轻抚摸着凝眉的秀发,享受着此刻她在自己臂弯里的柔顺安静,哪怕这只是因为剧烈的失控过后,情绪上短暂的休克所致。胤禩已经记不清,上次和凝眉这样亲近是什么年月的事了。
      “凝眉,这次你真的是误会我了!”胤禩的语气里满是委屈,“我老了,这副社稷重担我已经无心也无力去挑起了。”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凝眉推开胤禩,用一种探寻的眼神望着他。
      “如果你愿意配合的话,未来的皇上就会是十四弟,我相信,这也是皇阿玛的意愿。而且,十四弟为人宅心仁厚,如果他继承了皇位,只要你开口,四哥是不会有损毫发的。到时候,你可以和他做一对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我也继续当我的富贵闲王,以往的纷争才可以到此为止,一笔勾销。你想想,这难道不是个真正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吗?”
      “那我要是不愿意配合呢?”有的时候,提问并非是想知道答案,而只是想看看对方的真面目。
      “凝眉,曾经我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利,选择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誓约,所以,即使我死,我也无怨无悔,那是我应得的报应。可是老九和老十呢,他们从小与你一起长大,一同在御书房里聆听圣人教诲,一同在草丛里抓蛐蛐儿,他们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忍心看他们身首异处吗?还有,自古权利斗争都讲求斩草除根,我们的那些家眷子嗣们,他们又有什么错?尔雅已经因为私自进宫见你,被当今皇上下令赐死,你难道忍心看着更多被无辜牵连的妻儿老少变成刀下亡魂吗?凝眉,你是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吗?”
      胤禩的确可以称得上谈判专家,他准确地抓住了凝眉性格上的致命弱点,并加以利用,不动声色地将这么多人的不幸全都归咎于她的“见死不救”上,且不论这个手段有多么卑劣和老套,但在此情此境,它的确奏效了。
      凝眉已经掉进了八爷的道德陷阱里,神思恍惚中,仿佛真的看见那么多人在她的眼前成为了刀下亡魂,他们一个个瞪着赤红的眼睛,不停地在追问她:“为什么不救我们?为什么不救我们?”
      “不!”凝眉捂着自己的耳朵,紧闭起双眼,痛苦地蜷曲起自己的身体,像沸水中痉挛的虾米。
      “凝眉,凝眉!”胤禩也蹲下身体,扶住凝眉的双肩轻轻摇晃,“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事情现在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间,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按我说的做,谁都不会死,所有你想象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凝眉抬起头,眼泪肆虐的脸庞被傍晚的秋风一刮,有些火辣辣的刺痛,她看到胤禩的眼里满是凄楚伤感,无奈哀恳,然而在这些流于表面的情绪之下,凝眉却看见他心里的十拿九稳和志得意满。这种不带任何情感,没有丝毫温度的算计和谋略,无论是出于自保还是其他什么,都让凝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也同时让她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快速地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
      “好,我可以配合你!”凝眉停止了抽泣,哑着嗓音黯然地说。
      “你说的可是真的?”胤禩此刻的喜悦跟刚才判若两人。
      “是真的,不过你答应我的也必须做到,不可食言!”凝眉冷冷地强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胤禩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这种世俗的快乐让凝眉很怀疑,他这样费尽心力将胤禛赶下皇位,是否只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而自己到时候则甘愿功成身退,淡泊名利;还是只是为了拿到最关键的遗诏,而故意编纂出来一通美好虚妄的愿景来诓骗自己。
      凝眉发现,和这些精于谋划的人打交道时间长了,渐渐地就分不清他们所说的话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哪一句是发自肺腑,哪一句是出自他们九曲十八弯的七窍玲珑心。
      天色将晚之际,胤禩将凝眉送回了她的卧房,嘱她好好休息,便转身出去了。凝眉合衣躺在床上,也不去掌灯,就一点点看着黑夜从门缝里,从窗棂里慢慢浸透整个屋子,浸透整个自己。虽然周遭什么也看不见,但这并不妨碍凝眉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衣带上,隔着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和彩丝绣线,去感受那封牵动着那么多人命运的遗诏的存在。
      康熙的遗言,多么得重如泰山,多么得一字千钧,可如今却被自己细细密密地缝在衣带里,不敢公诸于众,不敢诉诸于口。本来以为只有自己一人知道,如今却就要人尽皆知,本来留着它,是为了救人,而现在,凝眉弄不清楚自己救的到底是人还是一条僵死的蛇。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包括凝眉自己——好奇过康熙的遗诏里究竟将皇位传给了谁,以前没人知道它的存在的时候,凝眉是没有勇气打开,怕自己篡改遗诏的罪名坐实,一辈子活在对康熙的愧疚中;事到如今,康熙真正属意的接班人是谁已经不重要,只要这份遗诏存在,只要这份遗诏曾经被隐匿,那么它落在谁手里,谁便可以拿它来编造一个看上去无比正义凌然,又最符合自己利益的故事来。
      三天后,胤禩又兴致勃勃地来到别苑,将全盘计划告诉了凝眉。原来,八爷预备在三日后,也就是皇上准备在天坛祭天之时,将他篡改隐匿真实的康熙遗诏,以非正常的手段夺取帝位的真相揭露出来,并让凝眉作为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证人,拿出真正的遗诏来昭告天下,迎接新皇继位。
      听了这个计划,凝眉不觉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他胤禩可以拿遗诏来威胁胤禛,可以逼他退位,但为什么要选择在天坛祭天这样一个场合?在天地神明面前,在列祖列宗面前,在文武百官面前,将那些隐秘的计谋全部如数抖落出来,将胤禛心里最忌讳的言辞全部加诸他身,这不啻于将他在众人面前扒光了,然后再凌迟处死。真是好狠的一招,这样一来,如果成功的话,依照胤禛的性格,他怎么还会选择继续屈辱地活在这个世上?更遑论什么与凝眉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了。
      凝眉看着八爷,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却在想:“胤禩啊胤禩,你还当我董凝眉是当年那个被你欺骗了也只能一个人躲起来默默疗伤的笨蛋吗?你太不了解我了,或者说,你太不了解我与胤禛之间的感情了,就算他真的要杀了你们,我也决计做不了对他那样残忍的事!”
      想到这里,凝眉更坚定了心里那个设想的计划,三日后,也就是本月十五——她穿越回去的那一天,就让她自己来纠正所有自己犯下的错误吧。此时,凝眉的目光仿佛越过了三天时光,提前看到胤禩他们周密的计划,因为自己的倒戈而满盘落索时的面如死灰,她的唇边不自觉地含了一丝鱼死网破般的残酷的微笑,“胤禩,你别怪我,这都是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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