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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农妇 ...

  •   主堂屋的四方桌上,摆着早食。莫老太、陈氏还有虎子正围坐着。而莲姐儿则是站在一旁等着伺候。

      吃到一半,莫老太忽地皱了一下眉,望着角落的莲姐儿就道:“我让你纳的三十双鞋好了没?”

      “娘,还剩三双没纳。”莲姐儿低着头,顺着答道。

      谁知莫老太就“啪”一下放下碗筷,这可一下吓到了陈氏,睁着眼睛就向莫老太望去。就连虎子也静静地望向阿奶。

      莫老太虽说人尖酸刻薄,年轻时更是村里有名的难对付。还有一些闲言碎语,说她克死了自己丈夫。但甭管外面怎么说,莫老太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其他方面暂且不提,她生养的两个儿子,莫铁根和莫璟珏,那都是一顶一的孝顺。莫老太发的话,在这家里,没人敢不听,都是顺着她的。

      前一世,莫璟珏位极人臣,官运鸿通时,还特地奏请皇上,给莫老太讨了个三品诰命夫人。

      此刻,只见莫老太冷冷斜瞥着一旁站着的莲姐儿,道:“一双鞋鞋底要两文,纳鞋的麻绳一捆七文。三十双本钱就是六十七文。一双纳好的鞋能卖十文钱,统共三百文,也就是三钱银子。去了成本,净赚二钱三十三文,低得了我们家一月的开销。”

      莲姐儿低着头,眼关口,口观鼻,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听着莫老太这噼里啪啦算的一笔账,睫毛微颤。

      “你还剩三双,就交不了差。这亏缺的钱,全赖在你身上。”说着,莫老太眉头一皱,望着莲姐儿就嫌恶。顺手就拿起桌上的玉米糊馍馍朝莲姐儿身上掷去。

      馍馍是实心的,还硬。砸在身上,颇疼。莲姐儿看着顺着滚落在地上的馍馍,颤了颤睫毛,蹲下身子将玉米馍馍捡了起来,拿在手里。

      “姑娘家都是刺绣的,绣品卖价高了去了。你呢?干啥啥不好,吃啥啥不剩。”莫老太继续训着。

      一旁的陈氏听了,也不免面上讪讪。这刺绣,都是官家小姐大户人家学的。她们这些农妇平日里能缝补缝补旧衣裳就行了,哪里有心思追求那些个花里花哨的。这婆婆刁难人起来,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的。

      莲姐儿低着头,纤长的睫毛又颤了一颤,闷声不坑,听着训。任由莫老太说着。这刺绣,她是会的。做鬼的时候,跟在莫璟珏的探花府邸里,齐针、套针、打子针这些个,她都会。

      只是现在,莲姐儿听着莫老太大有训到晌午的架势,她上午还要喂鸡喂猪,做午饭,下午扫除堂屋、西屋和东屋。时间耽误不得,于是莲姐儿默了一会,开口道:“娘,纳鞋的针已经不利索了,歪斜得厉害。”

      此话一出,莫老太不说话了,眯着眼打量着莲姐儿,好一会才道:“你这小贱蹄子,是想着法儿从我这个老太婆手里骗钱是吧?”

      莫老太向是抠门得紧,平日里银钱到了她手里,那是只有只进不出的份,平日里连油灯都不舍得莲姐儿用,有哪里肯出纳鞋针的钱。

      莲姐儿知道莫老太的性子,见她不再蛮无道理的漫骂,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嘴上仍温顺应着:“娘,媳妇儿不敢。只是如今天凉,饭菜再不吃就凉了。到时候寒胃烧心,您的身子要紧。”

      “嘴倒是会犟的很。”莫老太冷哼了一声,自从罚她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怎么像是把这闷葫芦的反骨激出来了。重新又拾起碗筷,莫老太心里不爽气。

      平日里,莫老太哪里会和莲姐儿算账,只是这童试在即,她心里也有些顾虑,这才收敛了些。此时看着莲姐儿,便越发觉得不顺眼,斥道:“出去。”

      莲姐儿听了声,眨了眨眼,顺着低头出去了。一早忙里忙外,她也是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撩了棉帘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和身后用炭盆烘得暖呼呼的屋子,截然两个世界。

      莲姐儿抬头向天望了望,有些阴沉,灰扑扑的。柿子挑软的捏,她哪里不知道。陈氏家里有几个粗壮的弟弟,那相府千金更是不用说。莫老太恐怕把自己做媳妇儿多年的怨气全撒在了她身上。

      只是......莲姐儿放下了头,望着前面的泥巴路,抹满灶灰的脏兮兮的小脸异常平静与温顺。向灶房走着,莲姐儿知道,要她干出撒泼打诨泼妇骂街的姿态,那是万万不能的。七出,不可犯。若是得了个侮辱乡间,伤风败教的名声,即便拿着一纸休书去州衙登记,那也只会得笞数十下。

      更何况,蛮有蛮的凶,巧有巧的劲儿不是。

      待喂了鸡、拌了猪食,一上午便就这样过去了。期间,她进猪棚喂猪的时候,那莫虎子不知怎的就偷溜了进去,拽着那猪尾巴,一不小心激了猪,被撞在地上,吓得哇哇哭。莲姐儿赶了猪,把莫虎子扶起来,刚想拍拍他袄子上的灰,莫虎子却是像躲着什么脏东西似的,也顾不上哭,撒丫子就跑。后又引得主堂屋里,莫老太一阵心啊,肉啊的叫唤。

      灶房里,莲姐儿正生着火。火舌舔着柴禾,噼啪炸响,冒着星子。映着莲姐儿的脸,一双形状极好看的杏眼正呆呆地望着火膛。灶上一口大铁锅,里面正煮着菜玉米糊糊,到时再加上几粒粗盐,便是午饭。一旁的菜篮子里,还剩下不少叶子已经有点儿焉了的白菜。

      莲姐儿正想着几天后,她亲娘来讨狐狸皮的事儿。且不说亲娘只把儿子当儿子,闺女一个个发卖令人寒心的事,就说万一亲娘被她拒绝后,又撒泼寻死觅活的闹腾起来可怎么办。

      这童试在即,莫老太对她的态度有所收敛,但逼急了她,到时候日子难过的可是莲姐儿。这亲娘一闹,若是引来村长、族中长辈,届时村里人人都知道,她莲姐儿有个吸血鬼娘,那她可就要落得一个不事公婆,有二心的名声了。届时万一莫璟珏提前动了另娶的心思,那等着莲姐儿的,可不是和离书,而是休妻书。

      前者倒还好,凭她清清白白出了莫家,旁人就算想说也说不得什么。后者,那是要记在官府作簿上,走到哪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还有一点,真闹腾起来,势必丢了莫璟珏的面子。就凭他狭隘的心胸,莲姐儿知道,自己日后肯定讨不了好。

      如此想着,莲姐儿不禁想出了神,直至锅里扑腾起来,她才慌忙揭开锅盖,抄起一旁的铁铲,翻几下。

      莫璟珏尚在病中,午饭自然吃的也是白米粥。待等着莫老太他们吃过后,莲姐儿便端着一瓷碗的白米粥送去了西屋。

      这个村,基本用的都是土胚黄泥房,一户户不过用矮墙篱笆隔着。但莫璟珏的西屋,却种了一株少有的梅花。正值寒冬腊月,开得正盛,淡淡幽香,却符合莫璟珏那一点文人雅客的心思。

      撩开帘子,里面碳盆燃着,倒是分外暖和。这炭,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燃得起的,但莫家,到底有个莫铁根这个劳壮力,整体日子在这村里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然,莲姐儿是没资格用炭的。

      进屋,莲姐儿原本低着头以为又是一阵心惊胆跳,却不想屋内分外安静,悄悄壮着胆抬头,发现莫璟珏却是正熟睡。想来也是因为大病,身子正虚,熬不住。

      暗暗松了一口气,莲姐儿环视了整个屋子,一张床,一个洗脸架子,便是再无它物。反倒是临窗的书桌子,上面磊着高高的书籍,其中大部分都是从村里私塾那借来自行抄录的。还有那搁在书桌上的毛笔、砚台、笔舔,一叠黄糙纸正凌乱地散着。

      想着,反正等会也是要再进来打扫的,倒不如趁着莫璟珏睡着,现在就把活干了,省得等会正面对上莫璟珏。莲姐儿眨了眨眼,将手中的白米粥搁在床头的方凳上,靠近了莫璟珏,莲姐儿鼻尖动了动,闻到了一股皂角的清冽香味。

      望着那张俊朗的面容,莲姐儿便看见了一张黑白分明的和离书。叹了口气,这五六年,可千万不能踏错一步。

      捞起一块抹布,莲姐儿便擦拭着这屋子里的家具。平日里打扫得勤,再加上莫璟珏是个爱干净的人,倒是没有多少灰尘,轻松不少。而最凌乱的书桌,莲姐儿放在了最后。

      前世莲姐儿不识字,不懂诗词。做鬼跟了莫璟珏五十年,却是把一些乱七八糟的都学会了。

      都说市井俗人偏爱闲文、野史,但莫璟珏绝不同。莲姐儿站在书桌前,瞧着那黄糙纸上的文字,一行写着茅檐蓬牖,另一页写的,则是阶柳庭花。而最上面的,则是擅篡礼......,最后一个字甚是不清楚,有着许些不清的墨滴。想来,应该是莫璟珏病中写的,后来身子过虚,才去睡了。

      莲姐儿不自觉用手去细细摩挲着那黄糙纸页,似乎能透过字,看见莫璟珏那满襟笔墨下的深沉野心。可惜,前世她不认字,不懂。才招致了后来的杀身之祸。

      而莲姐儿不知的是,身后那一双莲姐儿怕得要死的深邃清冽目光,正紧紧盯着她。

      莫璟珏小憩过后,幽幽转醒,谁知一睁眼便瞧见了莲姐儿不知天高地厚地摸着那些笔墨纸砚,当即皱眉不悦。

      书籍珍贵,笔墨纸砚样样都是珍之又珍,就连他平日里翻阅书籍,都是用右手拇指与食指纸面沿书边轻挟,哪里容得莲姐儿这个粗愚妇人触碰?

      再加上身子大病正虚,又服药身体燥热,心肝上火。莫璟珏那双清冽眸子怒色深深,正要厉声喝止,把莲姐儿赶出去。

      却在看见抚在黄糙纸上的那双手,忽地沉了声。寻常农妇的手,必然又黑又粗糙,指内有茧。只是,莫璟珏看见的,却是一双细白柔嫩,十指葱葱的玉手。纤细莹白,碰在那黄糙纸上,倒显得黄糙纸的粗鄙。

      文人雅客,皆有一种爱美之心,莫璟珏也不例外。瞧着那双手,莫璟珏不禁想起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虽说意思南辕北辙,但此刻,莫璟珏却沉默了。望着莲姐儿,不语。

      待莲姐儿从那黄糙纸上缓过神,用抹布擦拭完书桌,连带着将毛笔、笔舔、砚台归放整齐后,一转身,便见到了莫璟珏正半支着身体幽幽阴冷看着她。

      莲姐儿当即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得咚咚,都要怀疑要跳出胸膛了。而后,不待莫璟珏皱眉开口,莲姐儿便慌慌张张撩了帘子跑出去。待出了西屋,心仍然蹦得厉害,直直大骂自己,是脑子犯了什么糊涂,竟然摸了莫璟珏的书,还被抓了个现行。

      深知莫璟珏秉性的莲姐儿,此刻心里既是害怕,怕莫璟珏日后揪着这事算账,也是自恼,恼自己不长记性。

      而另一边的西屋里,莫璟珏却是仍皱着眉,那家伙跑什么。不过脑海中,仍浮着莲姐儿刚一抬头的一脸灶灰,当即心中那一点因为手而升起的好感全部烟消云散。

      不过是个粗鄙邋遢、胆小如鼠、木木讷讷的农妇。

      冬天,天黑得快。待外面漆漆黑黑一片时,村口忽一阵喧闹。想来是上山打猎的男人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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