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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意志 ...


  •   你期待过一件事吗?
      那过程一定是充满欢欣与希望的。
      但当你只能因为期待而期待着,时间就变成了囚牢。

      在期待明日到来的长夜里,如同在等一颗亿万光年之外星星的回馈,心跳与下一次心跳之间也隔了一场持续千万年的古宙纪大雨。
      漫长得令人绝望。

      6月20日,白塔委员会工作人员接受调查,秘书长另行隔离。
      白塔秩序一夕之间崩塌,主席办公室与会议厅每日都有整肃大队进出搜查,如蝗虫啃食般一遍又一遍搜刮,撬开每一寸地板,锤开墙,将书柜推倒。到后期,没有人敢接近七十层。
      后来他们要求明摩西下掉一切金属物件,哨兵的衣物要求绝对的轻柔,并不会有多累赘,与金属沾边儿的也只有手表与皮带。
      遭到拒绝后,整肃大队带了一队投诚的哨兵,将白塔主席按倒在地,两个哨兵从背后锁住他,四个按腿,强行将表与皮带摘离。
      这些都是日记本里断断续续的见闻。
      “我见到了那只手表,是主席十八岁的成人礼,他戴了十二年,保养很好,寄回原厂换过一次表芯……有人挥舞它的时候撞到墙,摔碎了,这成了他们炫耀的资本。”
      然后是隔离时的记录。
      “他们不肯打饭,好像给哨兵送吃的就成了‘帮凶’,事实上这种活也是扔给最基层的整肃队员做,于是开饭时间普遍偏迟,只在食堂收餐时去打。”
      “主席那边的情况更糟,我套到他们的话,说隔一天才打一顿,一次打够几顿的量,我急忙问饭菜冷了怎么办,天热了,放时间太久容易馊,哨兵的感官娇贵,只要一点点味道不对都没办法吃,这难道不是变相禁食吗?”

      6月27日第二区爆发了群众抗议,批判副总意志罗尔达手段激烈,要求白塔主席出面对身上的“罪名”作出公开解释。当日,整肃大队脱去了制服,秘密镇压。
      两日后,针对明摩西的审讯开始。
      具体审讯内容没有留下任何资料,第一轮审讯结束是七月之后,白塔主席从审讯室走出来时,突然摔倒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哨兵,谁也没有上去扶一把,他们不敢,于是就看着主席慢慢爬起来,尽量不那么难堪地转动身躯,借墙面支撑身体,花了二十分钟走完一条十米的长廊。
      当夜,明摩西发高烧,汗湿透了两层床单,心率一度紊乱,呕吐物有血。
      秘书长的日记没用墨水写了,改用硬碳。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摧残他的……医务人员换了两批,第一批叫去的因为‘态度不端正’撤掉了,听说是诊治的时候不小心惊叫了出来。”
      “我求了一个为整肃大队做事的哨兵许久,他才含糊地说,撤换第二批医务官是因为太细致了,提议去静音室治疗,并且停止注射神经性药物以免造成持续的精神刺激,上级说有‘包庇心’——匪夷所思,他们到底是想救人还是杀人。”
      “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哨兵普遍选择去静音室自愈,口服与注射都是二次伤害。扎针太疼了,放大了十倍百倍的疼,注射的过程就像往血管里推进去一条蛇,我立过遗嘱,死也不要扎针。”
      “他们说主席很配合治疗,但医务官已经找不到可以扎的地方了。”
      “我跟看守说,请他们帮忙偷偷转告一下医疗官,尽量别扎针,药物准备胶囊,小块一点,不要弄难以下咽的东西,当然能进静音室是最好的……”
      “他们没有动,看着我,很久之后,才跟我说,主席从审讯室出来就已经不能进食了,接了胃管,用鼻饲的方式打点营养流剂进去。”

      阿诺浑身颤抖。
      她知道没有时间了,还有几十秒阅览室就要关闭,参观白塔的积极分子们也要回来,她应该将资料归位,然后趁机回去。
      不急一时,慢慢来,总会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回报。
      这是理性的做法,她一贯的做派。
      但她只停顿了一秒,伸手打开了下一叠碎片资料。

      仿佛有一把火烧得她快要窒息了,她凶性上头,扯断了封口绳,一时间,白色整齐的打印文件散落一地。
      她没有捡起来,直接从左扫到右,发现这全部都是关于一个人的病历和化验单。
      隆迪。
      这位身体欠佳的上届总意志,据称是ICU的常客,在重症监护室一住四五年。这些单子如果属实,那么他已经很久没有醒过来了。

      而秘书长的日记里,明摩西病情反复不定,度过五次危险期,以惊人的素质恢复了神智——然而看医务官在药盒和吊瓶上疑似鬼画符的随记,白塔主席应该是全程清醒的。
      在医务官传达出“可以说话”的结果后,很快,整肃大队派人过来,言明第二次审讯即将开始。
      明摩西躺在病床上,无力起床,未露出一点异样表情,平静地问:“我需要知道,总意志的命令究竟是谁下达的?”
      整肃队员们面面相觑,最终说:“您之前不是闯出白塔,见到了总意志一面么。我们接到的是隆迪总意志的命令。”
      “那不是隆迪,那是谁?罗尔达?”
      没有答话,可能是在场的人根本不明白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岗哨严密的门边,朝病床上的人低头致意。
      “主席阁下,您被捕了。”

      整肃大队长卡梅朗亲自前来,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似乎等某个时刻很久了,而明摩西的问话是一把钥匙,敲开了锁。
      卡梅朗打发掉了所有整肃队员,在请白塔主席进入审讯室之前,先让医务官将明摩西移到轮椅上,推他去见了一个人。
      马可铎。
      在党籍干部之中,马可铎的职务十分特殊,名义上是总意志书记官,但几乎看不到他在总意志身边出现过。
      他的住址也十分隐蔽,甚至于比隆迪的重症病房还要严密,经过层层审查,最终得以进入的只有卡梅朗与明摩西二人。
      马可铎的所在地,叫“意志楼”。
      “我其实不管宪星的公务……我只是一个维护员。”马可铎双手相握,灰色的毛发贴着头皮,镜片后的眼睛像两颗钉子,“我维护的是罗兰最初的意志。总意志万岁!”
      他让开了,身后是一个大脑模型。
      模型足有一人多高,无数的电流链接,看上去大脑皮层上布满了数个巨大的神经网络。
      而后半区高耸的墙面,是成千上万的监视视频拼凑起来的,灰白发蓝的画面,形态各异的人体,吃喝拉撒,一应俱全,做着既定轨迹上的事。
      密密麻麻的人涌入眼睛,一瞬间让人想吐出来。
      隐私不再成为隐私,窥探就变成了一种折磨。

      “这就是我们伟大的总意志,索斯基·思迈的意志!”
      马可铎热情洋溢地说。

      统治这个国家的,是一个□□死去百年,剥离理念,模拟思想的意志。
      索斯基·思迈,第一任总意志,领导罗兰的先驱。
      罗尔达提议的整肃运动,如此轻易得到总意志首肯并坚持推广,最终带来的是什么?
      意志同质化。
      因为患上“政治偏执症”的那些人已经死了。
      阿诺猛然记起,四十一区广场上,索斯基画像的下方没有标注生卒年月。
      纸上对话透露着一股毛骨悚然的压抑:“他还活着吗?”
      马可铎回答:“活在你的脑子里。”

      所有思想统一。
      他就是人民。

      在关于白塔主席的资料里,有迹可循的最后记录,是一篇潦草的会议手记。
      明摩西最后见的一名党籍干部,是卡梅朗·物须。
      隆迪死期已成定局,罗尔达是个狐假虎威的废物,马可铎是个精于技术不懂人情的软骨头,丘夫人是心机有余立事不足的捣乱者。
      只有卡梅朗,圆滑,狠辣,实干。
      还有对权力的极度饥渴。

      没有任何资料表明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内容,但在3075年,白塔主席职位空缺之后,溜须拍马的罗尔达不再吃香,真正的总意志,索斯基·思迈对他出手了。
      罗尔达倒台,树倒猢狲散,丘夫人试图乘运输车逃离,但在过一区关卡时被捕枪杀。
      造福队成立,收归党籍人员档案,执掌审核与监视,每区特设队长。

      一年后,公布隆迪死讯,新的总意志,哈瑞吉·思维上台。
      书记官马可铎,作为3074动荡之后硕果仅存的高层,他坚持与卡梅朗保持一定程度的联盟,同时又因为微妙的抗拒尽量避开他的领域。
      这个时候,白塔前主席已经消亡在荒野上。

      极少数的人知道传成“人类叛徒”的明摩西真实去处,在他与卡梅朗最后一次对话之前,宪星就已经签发了文件,勒令在八月前转移危险人物,实际是将之遗弃安全区外。
      押送白塔主席的卡车沉默地开出了多摩亚门。
      在这座高墙还没建起来的时候,他就在这条画下的线外,抵御丧尸的蔓延,土垛渐渐堆高,他阻挡了四次大尸潮,给这片土地争取到一线生机。
      而罗兰给他定下的结局,是在他毫无行动能力之后抛弃至无人区,留给丧尸啃食。
      无论是死亡还是异变,都是一份极致的侮辱。
      在白塔内公布处决后,整肃大队的人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举起了几个相机,对准病床,四周是噪音与视觉污染,有人俯在他耳边念着判决书,举着污蔑字条,头转动到哪一边,纸条就移到哪一边。
      他们要得到仇恨。
      他们用尽力气拿死亡的阴影榨干最后一丝热气,拿这些伎俩激发“白塔象征”的恶意,最好有咒骂与口不择言,录下“叛徒”歇斯底里的一面,作为日后的铁证。
      明摩西只是缓缓闭上了眼,未发一言。

      拿白布裹住人抬上车的时候,明摩西已经不怎么能动了,本来就形同虚设的鼻饲管脱落了,他咳嗽了几声,轻轻问了看守员一句话。
      “我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么?”
      无人作答。

      百年来首屈一指的黑暗哨兵,理论上不存在阻挡他的东西,只要给他一把枪,他能杀入高几十英尺的多摩亚门,手里有一柄刀,也足够抢车逃生,白塔困不住他,世界也限制不住他。
      但他放弃了太多生的机会。
      他拖着半残废的身躯,斜着身体,望着车尾气恢恢地喷出黑色的颗粒,景致荒凉,夕阳落在他半张脸上,碎光点点。

      秘书长夹在日记本最后一页的,是一张从药盒上撕下来的纸。
      是白塔给罗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在我不在的日子里,请你代我忠于人民。”

      他深沉爱着这片土地。
      至生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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