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生》诸葛有钱

1、楔子 寤生的梦

　　血红血红的河，从天边直到云端，映着山头日头，天地俱是一色血红。河水死寂，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要吞噬世间一切生灵。
　　一叶小舟，不缓不慢地自桥头划向河心。
　　舟头立着一人，那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浆，好像这小舟的行止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他的脸被宽宽的帽檐遮住，外加一身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旧蓑衣，他将自己包裹得分外严实，似与这河面一般，全无生气。
　　舟上拥挤着许多人，许多许多的人——脚挨着脚，面贴着面。无论男女老幼，这些人看上去都一个样，眼色空洞，面容冷淡。
　　“白羽！”
　　听闻呼声，舟上所有人皆扭转头去，除了那划舟的人，依旧摇着手中的浆，有一下没一下。
　　众人目光所聚之处，一青年男子站于河岸，形容如一纸将将落好的笔墨，氤氲而动荡，风与骨俱佳。
　　“找死。”摇浆那人冷笑一声，头也不回。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河面上显得尤为刺耳。
　　人群中的少女心里猛然一惊，却不知自己缘何焦灼。她不认识那人，也不知他口中的“白羽”是谁，准确地说，她甚至不知自己是谁，今又身在何处。
　　她远远望着那人，依稀观赏着他的模样，觉得那样的身姿，那样的面容，世间女子怕是都会沉迷其中罢，自己也应不例外。男子长发披散，周身似萦绕着雾气，狂得像错落的丹青，俊得像早秋的海棠。
　　紧接着，岸上嘈杂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哪儿窜出的贼胆子，敢跑到这里来撒野？”
　　“哎呦呦，此等高声喧哗，莫不是要惹恼我的小哥哥？”说话那人，女子模样，尖声尖气，阴阳古怪。
　　然而偏偏就是这么阴阳怪气的一句，却使岸上众人听得便不敢造次，齐齐唤了声：“大人。”
　　“这位小哥哥，奴家看你阳寿未尽，劝你早些离去，莫生事端。若是惊扰了我们老大，奴家就算是有心保你哟，也是没辙咯。”那女子以食指戳向青年男子心窝，兰花指翘得甚是好看。
　　“怎么，此地来不得？”
　　“来不得，来不得，哪有活人来得的。”女子以手掩面，不住摇头，转作惊呼状，“哎哎，你慢着！”
　　说话时，青年男子已纵身跃起，向河心小舟飞去，身姿俊逸，如青云出岫。
　　“还愣着干嘛？快去给奴家把人追回来。”女子向左右嗔怒道。
　　“是——”岸上众人匆匆应答，又有一人灵机一动道，“可是大人，那河、我等过不去。”
　　“笨，笨，一个个笨得要死。”女子踱了两步，嘴上念道，“那不如……”
　　“乘船去追。”不知什么时候，女子身后又来一人，行如鬼魅，悄无声息。
　　女子也不转头，只讪讪接了句：“老——大。”
　　死寂的河面忽然间乱作一团，舟上那群不明所以的围观者冷眼望着远远追来的另一叶小舟，小舟与小舟之间，还飞着一身手了得的青年男子。
　　舟上那少女突然惊慌失措，一个没站稳险些倒了下去。待到再次站定，才发现身边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上前搀扶的——扶住她的，不过一支船桨。
　　“当心点，掉下去魂就没了。”摇浆那人仍未回头，只沉声提醒了一句。
　　少女这才看清楚，浆不在河中，舟仍在行进。
　　河水幽红，似鲜血摊染开来，一片一片，一层一层，直到天地尽头。
　　舟上人很多，看上去很拥挤，那青年男子却十二分地不识时务，硬生生插进再也挤不出一丝缝隙的人群中，落在少女面前。
　　他说：“白羽，是我害了你。我带你回去，我们成亲。”
　　他一身大红衣裳，可不是穿着婚宴喜服？
　　他的声音，既温柔，又歉疚，既多情，又缱绻。
　　她听了他的话，非但不喜，反而郁愤道：“你这人有病吧？乱认什么亲？”
　　“白羽……”
　　“你的妻子叫绮绣，陆绮绣，今儿是你们大婚之日。你不陪着你的新婚妻子，跟到这儿来算是闹的哪一出？”
　　“可是你来了，又走了，我的心思回不去，人也不愿意回去。”
　　“我不过举酒来贺，席散了自然要走。”
　　“席散了？”
　　“没散么？”
　　“你还记得什么？”
　　“我喝得糊涂，倒也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天下筵席大抵相同，散不散也就那么回事。”少女蹙眉道，“哎呀你快走，别跟着我。”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回去，再给你解释。”
　　“成你的亲去！我要回家，你别拦着我！”
　　她说着说着便哭了，而后又笑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怎么忽然就这么地不争气。
　　绮绣是谁，白羽又是谁，她不得而知。
　　眼前这男子是谁，她也毫无头绪。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与他对答。什么婚宴，什么贺酒，她一无所知。
　　明明是不相识的人，不相干的事，为什么会牵扯着自己一颗心一阵阵地抽痛？
　　摇浆那人手中顿了顿，旋即又不着痕迹地恢复了常态。
　　“从我家到你家，几时走过水路？”青年男子一把将少女揽在怀里，摇头说道，“是我混账，我……”
　　少女推搡了几下，本欲拒绝男子的怀抱，不料却不必亲自动手。
　　话音未落，岸上的追兵已至。一行人莽莽撞撞地登了舟，根本不由得二人分说，乱棍在男子身后挥舞，合力将其打落水中。
　　“当心！”少女惊声高呼，伸手探向河面。
　　一双手悬在半空，竟是被那柄浆生生拦住。只听摇浆那人冷笑道：“不想留个全尸么？”
　　“要你多事！”少女愤愤而言，却是连一寸都腾挪不得，再也靠不近河面。
　　她眼睁睁看着那青年男子不断地挣扎，神情痛苦得厉害，却仍是掩不住打骨子里透出来的狂傲。
　　他虽狂傲，望向她的眼神却深情，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愧疚，令她几乎不敢直视。
　　他越是挣扎，越是陷得深，丝毫没有浮上来的迹象——这哪里是河水，分明是一河死水。
　　她大声喊着，却听不见自己在喊什么。
　　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眼前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