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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静好的时光(5) ...

  •   玻璃杯里的泡泡堆在一起,像初中生物课本上的细胞组织图。喜棠把杯子放下,转身面对我们,她摇了摇头,意味不明的笑着。宿舍死一般的安静,风从窗户缝隙漏进来,越过我的肩膀。我盯着那个杯子,那些泡沫开始一个一个消失,它们在爆炸的时候,我似乎听见“突突突”的声音。
      张美华终于发问:“你确定吗?”
      喜棠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张美华说。
      “上周。早上醒来发现水太凉了,我倒掉一半打算兑点热水喝。就这样。”喜棠说。
      “天呐!”张美华又开始抓头发。我不知道这声感叹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对喜棠的认同,对刘金的惊恐。不过也可能是她发现了老鼠蛾子什么的,她常常在气氛紧张的时候无意的推翻别人的注意力,一次次放错重点。这个我是知道的。
      她说:“走,咱赶紧去医院看看。我不想让你死!”
      喜棠翻了白眼嗤笑着:“照你这么说,水银温度计打碎了闻闻也能死人吧?平时让你多读书看报你不听。倒不至于,不过四年下来天天喝点洗洁精,会得癌吧。”
      “刘金也太超过了!”张美华拉开架势,大概是准备好开始谩骂了吧。
      我像背景布一样把自己悬挂在一边,闷不吭声。不过喜棠之所以能成为我们的核心,原因是复杂的。她没有逼别人相信什么,她懂得摆事实和因势利导。她说:“黎豆豆,说说你的看法。”
      “说不通,我们都对她很好。她没有理由这样做。”我说。
      “人心叵测。我说过,有时候对人太好不是一件好事。你以为的好,说不定在某种程度上刺伤了她。比如你妈可以顺手留一叠钱让你买手机,而刘金甚至连学费都交不起。”喜棠说。
      我感觉心脏某个部分开始下坠。有时生活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在视角的180度范围内,我们看到了美好,也就不再去转动脑袋看看另外一个180度。所以可以这么说,我们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而现在,某些东西被强行的塞进了眼睛,我们不得不面对了。
      我问张美华:“我的内衣是不是你画花的?”
      张美华以为我不是在跟她说话,眼神还涣散的很,几秒钟之后她才反应过来,非常吃惊的说:“啊?什么啊?”她说这话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我的手机,我又问下去:“为什么看我的短信?”
      “早上我急着管我妈要钱,一时又找不到我的手机,看你的在床上我就拿起来,一解锁就是那条短信。”张美华说。
      “解锁?我昨晚关机之后就没打开过。”我说。
      这时喜棠指了指书架上那瓶神水,旁边就躺着张美华的手机。
      “靠!怎么突然出现了啊!我明明记得我找过那啊!”张美华懊恼的说。
      “你昨晚给清言短信,刘金是知道的吧。”喜棠说。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
      “一个有联想能力的人能把事情组织起来了吧。有人把黎豆豆的手机打开调整好,再把张美华的手机藏起来。接下来张美华就开始发飙了。”喜棠说。
      “原来是这样。”张美华露出会心的表情,紧接着又迷惑了:“可刘金还让我别放弃清言啊,她完全可以不管不顾,何必支持我呢。”
      “跟让你看短信是一个目的吧,让你发疯。”喜棠平静的说。

      在足够的证据面前,我们都无力反驳了,就连为刘金开脱都找不到一个勉强的理由。我清楚的记得,这个贫穷而清高的女孩,她的笑容有多么干净纯真,她在经济问题和跟我们格格不入时透露出的隐隐困扰,她听不懂黄笑话时的费力和不解,她在考了第一名之后的喜悦和满足,她的勤劳和认真,她对一切的努力。我是那么的爱护她,满心的佩服和期待,想帮助她进入一个正常的状态。怎么突然现实就两样了呢。

      “她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都欠了她啊!然后在这种不平和不甘心情绪的折磨下渐渐变态了!”张美华开始求证自己的分析。
      “心术不正。别忘了人的心脏本来就不是长在正中央的,这个世界也不是公平的。”喜棠说。当她平静的揭露出这些,不带任何感情的去判断,而且有理有据有气有节,我被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包围了。
      “你们聊,我出去走走。”我从张美华手里拿走自己的手机,转身走掉。

      冷风中凝结的雾气开始一点一点散去,我裹紧外套,打电话给清言,我想看到他。图书馆从大厅延伸出来的下沉台阶,整洁坚硬,我坐在上面等清言。我看到他从几百米以外走过来,他的身影从迷糊的一个小点逐渐清晰起来,白,瘦,高,英俊。他的鼻子冻的通红。
      “怎么这么冷,到哪里都冷。”他打了个冷战,坐在我旁边。
      “冬天了么。冬天适合蒙头大睡。”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对。
      他点了一支烟,一小簇光亮在眼前晃动。他用右手夹烟,于是我问:“你的手彻底好了么?”
      “愈合的地方有点突出,因为骨头增生。其他的都完好。”他说。
      我从他的烟盒里抽一支烟出来,找他要打火机。
      “不要抽烟。”他看着我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抽烟。”
      我把那支烟放回盒子里还给他,然后把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看着天空发呆。我们没有再说话,就这样一直坐在台阶上,他想他的,我想我的。我听到他的呼吸,闻到他手指间散发出的香皂和烟草混杂的特殊香气。只要他在,并且我感觉到他的存在,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安慰。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愈发的平缓,像被搁在一边的杯子里,茶叶都慢慢沉了下去。我想这是一种共识,我喜棠张美华心照不宣的放弃了刘金这个朋友。喜棠针对我和张美华不同的性格,做了简单的交代,她对我说:“不必失望,因为不值得期望。”她对张美华说:“对于放弃的东西,不要再心软。”
      我们很少跟刘金说话了,这种淡漠是一种很明显的排斥。不得不承认,刘金心理素质很好,她可以没有朋友,可以长久的专注于一件事,拼了命的学习。“现在读书,将来有饭吃。”这句朴素的电影台词一直都是适合中国国情的。我相信刘金的未来会很好的,别的不敢恭维,但她确实是个人才。只是,我们不同路。在成长的漫长过程中,我们总是不停的告别,跟身边的伙伴进行一次次的分化,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果实成熟需要被摘下,而有些伤疤会自行脱落。我们该有的态度是不带遗憾的前行。是这样吧。

      清言的话剧被搬上校庆的舞台。我挤在人群中,站在大礼堂的墙角,在夹缝中眺望远处的舞台,试图理解清言艰深的概念。
      光着脚打电话的女孩央求电话那边的男友来看他。她得到积极的答复,开心的挂了电话。她的期望支撑了她一个星期的好睡。但是有些期望是注定要落空的。她开始明白,放弃一段面目全非的爱情,才能拯救自己。
      那个烟鬼女孩开始戒烟,她买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吃。感觉空虚的时候她会下楼绕着房子跑圈,直到自己感觉到累。偶尔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抽烟,当电视在播抽烟对怀孕的影响时,她迅速摁灭了烟头。
      被抛弃的孕妇在早晨出门买菜,途中她感觉肚子疼痛,惊慌中大声呼喊,路过的抑郁症男子救了她。在医院的的手术室,女婴哭泣的声音像一场极致的抚慰,那一刻他感觉压在头顶的乌云中漏下一丝阳光。他纠结了半年的表情变成一个微笑。
      执着于拨同一个电话号码的男子在一个下雨天突然忘记了那一串数字,他认真的回想了很久,没有线索。他呼出一口气,解脱般搁下了电话听筒,如同放下一个背负了很久的包袱。
      只需要一盏台灯,一摞课本的男孩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是抱起那堆书扔在垃圾堆里。
      后来,这六个人相继搬走,之后有人陆续搬进来。

      预料之中的,落幕的时候有人鼓掌有人谩骂,毁誉参半。一个满脸痘疤的男生在我旁边说:“靠,还挺后现代的。”我拿眼睛斜他,我心说:你丫知道后现代是什么么!

      我想起清言记事本里的那段话,“曾几何时,旧人故去,新人坠地。世事变迁,分分合合。你我相聚,散去。我们心碎彼此。曾几何时。”
      我开始明白了,尽管这是清言的话剧,不是我们的。在无数的失败和绝望里被封闭了出路。我们独自的默默等待,默默忍受,默默摸索,默默的找寻出路。我们迷惑疼痛,我们也挣扎反抗。没有是非对错的标准,有的只是经历。希望一直都在,要不停的给自己机会。
      体会到这些,我的心里涌起阵阵一往无前的冲动,我为这种冲动感动不已。

      没有人注意到舞台最边上的一棵树。在那块两米高的纸牌后面,张美华捂着嘴巴哭完了全程。她在树牌的两个小孔里注视着台下的清言,用眼泪向自己所有软弱的品格做最后的告别。

      散场的时候,我和喜棠拉着张美华在人群里使劲挤着。张美华护着怀里的树牌嘴里还大声嚷嚷:“别挤别挤!谁再挤我就踩他!”
      可是当我们挤出大礼堂之后,她非常干脆的把树牌折成两截,塞在路边的垃圾桶里。“死也要死在我手里。”张美华这样解释着。
      我知道,她的告别是彻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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