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孩》岩小西

30、一棵树的爱情（1）

　　张美华每唱一句“I believe I can fly”的时候，喜棠在那浑厚女声停顿的间隙中接了同一句话——“你撒谎”。
　　张美华唱唱笑笑，后来终于无以为继。她换了歌，张惠妹的《没有烟抽的日子》。不过很不幸，她唱错了歌词——“手里没有烟，那就抽一根火柴吧，去抽你的无奈”。喜棠立刻兴奋起来：“你抽火柴给我看！你抽啊！”
　　张美华对此非常恼怒，她只想完整的唱完一首歌：“你再这样我就翻脸了！”
　　喜棠延续自己的套路：“你翻给我看！你翻啊！”
　　张美华想了想，然后用力的朝喜棠翻了一个白眼。不过随后她就瘫倒在椅子上，痛苦的哼哼起来。喜棠立刻表情严肃，急切的问她：“你怎么了？！”
　　张美华伸出颤抖的手，半闭着眼睛，嘴里发出虚弱的声音：“水……我要水……”
　　喜棠赶紧倒了杯热水喂她。不一会，张美华就恢复了力气，她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冲着蓝天白云，冲着校园里行走的女生们嘶吼着“让我一次爱个够”！
　　喜棠用手指戳了戳张美华厚实的背部，但她纹丝不动。于是喜棠干脆弯曲五指，像猫发怒一样狠狠的抓下去。张美华缓慢的回转头，整个回头的过程足足有十秒钟。她说：“有事吗？”
　　喜棠小心翼翼的问：“那个……你没事吧？刚才怎么了？”
　　“哦，刚才啊。刚才翻白眼翻的有点头晕。”张美华非常轻描淡写。然后继续嘶吼起来。
　　……

　　自打那天手机屏幕黑下去之后，我就没再试图打开过。不知道有没有人迫切的想要找到我，我只知道我没有任何话想对任何人说。没有手机用的日子，我像一个被遗忘在柜子里面的苹果，与日俱增的发霉，发烂。我爱上了我的床，吃饭、喝水、看书，基本上除了上厕所上课，我都窝在床上。而且上厕所还是实在憋不住了才下去的。我严格遵守着“能躺决不坐着，能坐绝不站着”的原则，赖兮兮的跟我的床毫无节制的亲密接触，全身心的放空。天亮睁眼，天黑睡觉。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喜棠说快上课了，我就抠抠眼屎，用手拢了拢头发绑成一团，提起裤子就跟她们一路狂奔到教室。有一次甚至忘了换鞋，撒着拖鞋就往外奔。回来就躺倒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听着喜棠和张美华的舌战，两眼瞪着床板，假装我已经忘掉宫城。形式上我已经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差别。可在这种情况下，反而越吃越饿，越睡越困。明显感觉肥肉在悄悄爬上四肢，脑子也越来越笨，心情也越来越压抑。我看了看张美华站在阳台唱歌的背影，非常疑惑，为什么会压抑呢？难道张美华有一只隐形的手掌始终摁在我胸口？！

　　而张美华在两天里给我带了六顿饭，帮我打了四壶水之后，终于走进来对我发起牢骚：“你和床结婚算了！好歹也晒下太阳么！”
　　我突然对人生感到厌烦，叹了口气说：“为什么呢？为什么有吃不完的饭，走不完的路，说不完的话，上不完的学……”我说完把被子往脖子那里堆了堆。
　　“还有拉不完的屎。”喜棠对着小镜子，用小刷子蹭了蹭她画好的眉毛，冷不丁给我补上这么一句话。
　　……

　　张美华写给清言的情书终于打好了草稿，她兴致高昂的拿给喜棠看。喜棠正试图把她的睫毛刷的更加漆黑浓密。她依然盯着镜子里自己娇艳的面容，然后伸出兰花指，嫌恶的拎起那页纸的一角，接着轻轻一抖。那张纸像秋天里一片布满了破洞的落叶，打着小转儿飘落在地上。然后喜棠嘴里不屑的吐出一个字：“俗。”
　　张美华被shock到了。她不知道撕毁了多少个本子，咬烂了多少支笔，杀死了多少脑细胞才创造出这么个鸿篇巨制，可以说字字都是血泪之言，绝对是发自肺腑的表达。
　　张美华弯腰捡起那张纸，刚要开口声讨喜棠，喜棠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脸，将妖娆的身段慢慢回转过来对着张美华，说：“对待不一般的男人，应该用特别的手法。”
　　“什么是特别的手法？”张美华立刻将愤怒的表情转化为求知的渴望神情，“难道你想让我写血书？”
　　喜棠无奈的转头看看我，然后垂下眼帘，向后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气。
　　张美华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女战士，她反省的结果是：“写的话也行，不过我例假还有两周才来呢。”
　　喜棠大声尖叫，伸手使劲抓乱自己刚刚整理好的头发，然后冲出宿舍，用力把门甩上。
　　张美华愣了一会，无辜的看向我：“不然怎么样……”
　　此时我正麻利的提裤子，一句话都没说，撒着我的拖鞋跑出去追喜棠了。

　　我和喜棠在校园里转悠，我一点都不介意自己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后来我和喜棠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看天空变化着光线，云朵变化着形状，我忽然觉得，在我心里什么都没有，空空的，空到那里有一种奇特的疼。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差不多淡忘了这件事，于是手拉手回宿舍了。刚进门，张美华就扑过来把喜棠摁倒在床上，用“渴望的眼神杀死你”这一招逼问喜棠：“什么是特别的手法？死缠烂打？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生米做成熟饭？你快说啊！”
　　“他妈的！老子前面都是白教你了！以后再也不在你身上浪费精力了！你给我滚开！”喜棠破口大骂。其实本来“老子”这种称谓是专属张美华的，她非常郑重的声明过，除了她谁都不能使用“老子”，我们也均表示赞同。可人到失控的时候根本什么都顾不了了。可见喜棠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张美华再次被shock到了，她沮丧的走到阳台上，看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小声的哼起歌：“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
　　暮色中，张美华哼着如此诡异的调子，背影显得那么的孤单。

　　我继续在床上躺展放空。闭上眼睛听阳台上张美华变化着嗓音诠释不同的歌曲，喜棠喝完蜂蜜水开始温习早上的课文，依稀听见男孩运球时把篮球撞在地面上的声音。植物繁极一时之后依然有淡淡的香气飘过来。我假装自己睡着了，可是心里依然很疼，依然很空。我辗转挪腾，终于装不下去了。于是我坐起来斜靠在床头，深情的呼唤喜棠和张美华的名字。她们搬了凳子围坐在我面前。那场面特别像我是在病房里病怏怏的柔弱女子，而她俩是来探病的。
　　我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上个周五的遭遇，从我见到小雅，到后来宫城出现，到最后我在凄凉雨中挂掉张美华的电话。在这个过程里张美华变化着姿势和表情，听到小雅时，就向后做瘫倒状靠在椅子上，并且面无表情。听到卓然的时候，就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再用手掌托着小脸，不，大脸，全神贯注。讲到宫城突然出现时，她则挺起胸部，坐的直直的，同时睁大眼睛，特别是我讲到宫城跟我表白那点，张美华简直是神采飞扬！而听到苏小默出现把我气走，她握紧了拳头，非常激动。当然以我挂了她的电话收尾时，她使劲朝我翻了个白眼。
　　喜棠情绪上没什么起伏，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把自己的情绪隐藏的非常好。不过也可能是这些事对她来说压根就没什么。

　　我废话连篇的演讲终于完了，我舔了舔嘴唇，把被子再拉上来一点。喜棠停止晃腿，我以为她这就要站起来走了，看样子我的遭遇没有吸引到她。她眨了眨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露出一抹纯洁的微笑，轻柔的说：“说吧，需要我们怎么收拾苏小默。”
　　我……有点头晕。这场景很像在照片里一个美少女甜美的笑着，还张开了双臂，身后是初秋暖暖的阳光，湛蓝的天，让人看着非常舒服。然后照片自动放大，露出美少女的双手，只见她提了两只肥大的母鸡（并且还在挣扎），然后那美少女开口说（依然是轻声细语）：“走，咱们把这些鸡宰了回去炖汤！”

　　“你这爱情荡气回肠的！”张美华出其不意说出一句成语。我呆愣了。
　　“呦~”喜棠这一声气韵悠长的感叹，像极了妓院里老鸨对达官贵人的吆喝声，我甚至都顺理成章的认为下一句会是：“官人，您来啦！”不过她没有被自己给迷惑了，她说：“我们小华都会说成语了。”
　　（小华……）
　　“别嫉妒我。反正你没办法荡气回肠，因为你便秘。”张美华非常直接的说。
　　喜棠的右嘴角抽搐了两下，不知道该接什么。我们再次被张美华打败了。我给喜棠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算了，你不能把张美华归类为正常人。

　　对于爱情，喜棠是这样的态度，该爱的时候绝不犹豫，该放手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而张美华——她没有态度，完全随心所欲，兴致浓时什么都做得出。至于我，我的态度非常模糊。基本没有坚决的一面。我骨子里其实就是爱情的奴隶。
　　不过抱着不同态度的喜棠和张美华却有着相同的立场，她俩一致要求我不再跟宫城藕断丝连，我心虚的点点头之后，张美华提出了更严厉的要求：“你发毒誓！”我转脸看看喜棠，喜棠赞同了张美华的提议：“发！”
　　我非常无力的伸出伸出手掌面对她们，说：“以后如果我和宫城再有什么瓜葛，那张美华就永远追不到清言，喜棠就不能和明轩团聚……”
　　我抬眼偷偷看她俩的表情，均神色凝重。喜棠忿忿的说：“果然毒！”
　　张美华握紧的拳头缓缓伸到我眼前，据经验分析，张美华绝对不会对我出手的，这点我很放心。不过，她的中指在握紧的拳头之中慢慢的挺立了起来……
　　我委屈的解释：“发誓有用吗！？我根本不能保证什么，不是说女人爱上男人之后智商就变成零了么？说句没出息的，我现在拿自己没办法。至于宫城，我就是想忘了他也忘不掉啊！”
　　“有办法！”张美华激动地说。喜棠转头看看她，非常轻蔑的从牙齿间飘出一句话：“这里是经验人士的对谈，你凑什么热闹，你一开口就像精彩的电影中间插播了性病广告。”
　　我对喜棠竖起了大拇指。这话让我彻底折服。而张美华不甘受辱，卯足了火力反攻：“什么经验？性病经验？”我的大拇指还没收回去，于是我转动一下胳膊，把大拇指对向了张美华。
　　喜棠怒了：“你才有性病！”
　　“你有！”
　　“你有！”
　　……她俩像小孩子拌嘴，把一句话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这么个吵法毫无营养。我头疼欲裂，为了把话题重新拽到我身上，我大放厥词：“我有性病！”
　　她俩一下安静了，纷纷假惺惺的向我表示同情，然后介绍性病防治中心给我……这样扯了会淡之后，张美华依然不忘表示自己属于有经验者。她说：“想忘记一个人很容易。第一步就是毁掉现实中证明你们在一起过的所有证据。”不得不说她这话切入了重点。
　　“问题是我总不能把我们一起走过的街翻个底朝天，把我们吃过的小吃摊的摊主都打一顿，再把我们靠着接吻的树给砍了吧！”我说。
　　张美华跟喜棠互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不屑的问我：“你们有合影吧？”
　　我摇头。
　　“他送你的小礼物？”
　　我摇头。
　　“写给你的情书？”
　　我再次摇头。
　　“那……”张美华有点手足无措了，她说：“你可以直接进入第二步了……”不过她还没开始讲解第二个步骤，喜棠已经打算起身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个爱情故事就是黎豆豆杜撰出来的。搞不好只是她单恋而已。”
　　“就是就是！”张美华附和着。想了想又问：“啥是杜撰？”喜棠翻了个白眼：“算了，我跟你们没办法交流。我洗漱去了。”说完她就端着盆去厕所了。
　　张美华意犹未尽，依然侃侃而谈：“靠！你不知道刚分手那会，最难受的就是听到跟他们类似的名字。”她捂住胸口，假装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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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他们”两个字感到莫大的怀疑。不过我还是给了她表演的机会：“比如说呢？”
　　“记得其中一个男的姓方。刚分开的时候，别人问我方便吗，或者路过纺织厂，甚至老师说正方形的时候我都极为震动，”张美华翻出了她的辛酸史。可我只觉得她……多愁善感、多此一举。
　　见我没反应，她问我：“你没有类似的感觉吗？听到同音的字会特别刺耳。”
　　我摇了摇头。张美华两眼放光，凑到我耳边说：“我帮你想！比如宫颈炎啦，宫女啦，甚至是攻击……”她抬起头想了想，“哦，还有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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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哈哈哈！”说完她一个人豪迈的笑起来。她居然能把自己逗乐。她太邪恶了！

　　这时刘金推门进来，看了看了这边，没搭理我们。她走到自己的桌子旁边，把装了N多书的塑料袋往桌子上一甩，然后又找出一本看起来。
　　宿舍电话响起来，与此同时，喜棠砰地一声踹开了厕所门，她脸上还贴着湿漉漉，白花花的面膜。她仰着脸，跟往常一样在第五声铃响的时候伸手去接，然后我们三个依然浑身不自在的抖了一下。不过那个“喂”之后，她立刻变回正常的声音，冲我叫：“黎豆豆，你妈！”
　　出于本能和条件反射，我第一反应就是想骂回去。不过还好，我在第二时间反应出是我妈打来了电话。我极不情愿的下了床。
　　我妈非常焦急：“你电话怎么回事，一直打不通，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没出事，是手机出事了。坏了。”我回答。
　　“行，我知道了。我就在你宿舍楼下。现在上来了。”我妈说完就挂了。
　　我立刻飞奔到桌子旁边，把散乱的书摞在一起，然后抽出一本摊开来。再飞奔回床下把鞋子摆好。在我风风火火整理自己东西的时候，我妈已经推门进来了。我喘着气站直身体，陡然变成了笑靥如花的表情。我妈坐定之后，我分别介绍那些个妖孽。我指着喜棠说：“这是喜棠。”喜棠甜甜的笑起来。我妈从不吝啬夸奖之辞：“这孩子真漂亮。”
　　我指着刘金说：“这是刘金。”我妈欣慰的说：“这孩子真文静。”
　　但当我指着张美华介绍完毕之后，张美华喜滋滋的等着我妈夸她，可我妈竟然语塞了，半天才开口：“这孩子……牙齿真整齐”
　　张美华瞬间凝固了……我们都十分尴尬。

　　我妈交代了几句就要走。她从包里拿出一叠钱随意的放在我床上，说：“去买个手机吧。”然后拍拍我的头离开了。
　　张美华看着那叠粉红色的钞票，撅起嘴巴，慢慢的扩张成一个圆，终于叫出来：“哇……”我把钱收到自己包包里，喜棠一边撕面膜一边说：“明天咱们就去买吧，我也想逛逛了。”张美华一听要逛街就无比快乐：“好啊好啊！”
　　我转头对在一边闷不吭声的刘金说：“刘金，明天一起去吧。”
　　刘金不紧不慢的把明天要用到的资料塞进塑料袋里，整个过程那个塑料袋一直哗哗的响。她没看我，冷冷的说：“我要看书。”
　　“哦……”我不太适应，她还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冷淡。我转头看看喜棠，她耸了耸肩膀，笑了笑。对于喜棠的笑，我没能看懂，似乎有一点轻蔑。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