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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黄昏将尽。
      叶焕之骑在马上,抬头看了看逐渐阴暗的天空。雾霭沉沉,偶尔有灰色的雁群从他们头顶掠过,转瞬便没入身后苍白的云雾里。
      “快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落脚吧。”兰辞有些担忧。
      楚南却皱起眉头:“花儿的病拖不得,还是尽快赶路吧。”
      话音刚落,就有一滴雨滴在了他的脑门上。紧接着,无数雨滴突然就从天上掉了下来。叶焕之将自己的斗笠扣在了兰辞头上,和楚南一起淋着雨。楚南回头看了看叶焕之,发现他的身体已有些透明,雨滴顺着他半透明的轮廓滑下,让他看起来像雨中的魂灵。楚南心中稍有胆怯——尹竹臣告诉他叶焕之在晚上就会隐身的时候,他还多少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尹竹臣所言不假。
      他回过头,让自己不去看叶焕之,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再坚持一下,前面有条近路,我们从那下山,山下的镇子里有很多客栈。”
      雨渐渐下大了,夜色也一层层地缓慢加深。楚南在最前面带路,离开大道,进入深深的树林里。他找了一条看起来少有人走的路,或者说根本没人敢走的路——路上全是泥土和杂草,被雨一淋,便极不好走。以防万一,三人都下了马,改为牵马而行。
      每一脚都落得小心翼翼。马儿踏着湿润的泥土,也因紧张而时时啼叫。很快树林里就什么都看不清了,三人时而被石块绊倒,时而被枝桠刮伤。楚南浑身湿透,冷得哆嗦,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看兰辞和叶焕之时,只能看见兰辞一个人。他有些害怕,但还是往前迈步。
      兰辞紧张道:“我们还是不要走了吧,雨越下越大了……再这样下去,不知道有没有危险。”
      远方适时地穿来山流奔泻和泥土流动的声音,仿佛在提醒三人这是个危险的夜晚。可楚南只自顾自地往前走,回答:“在这林子里待着难道就不危险了吗?”他甚至还加快了步子,让兰辞和叶焕之只能看见他遥远的背影。
      兰辞只觉此人不可理喻,往前跑了两步想追上他,却踩进泥泞里,直直摔了下去。叶焕之赶紧去将她扶起,愤然抬头对楚南大声道:“我们也要确保自己的安全。雨停前,我们不会再走了。”
      楚南回过头:“那我接着走。”
      说罢,他便将兰辞和叶焕之丢在身后,加快速度往前去了。他迫不及待要赶到钟山,迫不及待想看见花池好起来,和他一起去放纸鸢。别人是体会不了他的急切的心情的,更不会像他这样热切地赶路。他感谢兰辞和叶焕之的陪伴,但这时候,他却觉得他们的陪伴更像是拖累,没有更好。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暴雨倾盆,走到周围的树木都为这暴雨躬下身。雨像石子打在他身上,他觉得头有些沉,看东西也渐渐模糊。不知多久,他终于走出了林子,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陡峭而十分倾斜的下坡。暴雨疯狂地冲刷着坡面,卷带着坡上的碎石和泥土往下滚去。
      都走到这了,起码,把这坡下了吧。他深吸口气,撕下衣服上的布块借着雨水将鞋底的泥泞擦净,牵着马踩上坡面。刚上去,脚底便滑动了一下。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脚下的土地,缓缓下行。马显然对这样的情境非常恐惧,但还是努力跟着主人的调子,举步往下。一切还算顺利——直到那声惊雷以前。
      往下没一会儿,一道刺眼的亮光骤然将漆黑的夜空劈成两半,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像爆炸般激烈。马为这雷所惊吓,嘶吼一声,脚一蹬地便带着缰绳往下狂奔。楚南也被连带着,脚底一个不稳,便整个人摔在地上,往下滚去。

      花池知道自己的病好些了。当她从床上走下来,能真切地感到自己的脚底踏踏实实地踏在地面上,虽不算坚定,但不再会因松软而瘫倒。她甚至试着不去碰拐杖,就靠自己的手扶着家具,步步走出房门。
      屋外正是昏黄的天色。云霭像被涂抹出来那样,一道一道地向着天际深处沉淀下去,到天空最尽头,夜色初展。风吹得轻,但依然凉嗖嗖的,她觉得浑身冷得发疼,合了合外衣,步履缓慢地走到院里去,见尹竹臣正坐在院中石凳上,盯着一旁挂在篱笆上的纸鸢看,沉静得跟个石像似的。
      她走上去,问:“尹公子有心事?”
      尹竹臣从沉思里抽身,见花池正自己撑着娇瘦的身子,站在他面前,一时慌了神:“花池姑娘,你怎么自己走出来了?我这就送你回房……”
      花池却摆摆手,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我也想坐坐。”
      风大些了,一阵阵地吹来,带来一阵阵桂花的香气。花池觉得这味道香极了,可惜带上了一些长风催动的寒冷。她才发现已经是秋天了。秋来了,农夫快忙着丰收了,大雁也快忙着南飞了。兴许再过一段时间,没事儿时抬头看看天,便能见着成群的大雁,互相陪伴却依然孤单地,向南方沉默地飞去吧。
      这是楚南他们启程后的第四天,依然不见他们归来的身影。
      她和尹竹臣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了。也许在路上遇上封山,绕了远路?也许遇到山贼坏蛋,忙着惩奸除恶?也许拿到仙鲤并没那么简单,还要与道人周旋许久?她想得越多,心里便越不安。她索性不想了,到风里来坐着,她知道风会把她的思绪全都吹走的。
      尹竹臣也不说话,仅仅是坐着。他打量着那些纸鸢,像要把纸鸢的图案刻进眼里似的。她想着,风也带走他的思绪了吗?他现在难过吗?
      这时,尹竹臣打破了这祥和的沉默:“花池姑娘扎纸鸢的手艺真好,比皇城里的都好看。”
      花池看了看那些纸鸢,要么被撕烂了,零落地掉在地上,要么残败飘零地挂在篱笆上,在风里上下翻动。那些曾经她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的图案、那些她精心涂上去的鲜艳的颜色,早已在风雨中褪色了,也不知尹竹臣觉得它们好看在哪里。她只云淡风轻地答着:“尹公子说笑了,这些不过是次品罢了,哪能和皇城里的相比?”
      “皇城纸鸢的美是俗美,美在华贵;但姑娘扎的纸鸢的美是素美,美在深情。看着这些纸鸢,我好似就能看见自己将他们放进空中的情景。”尹竹臣看向她,眼神颇为认真。
      花池听他这么说,却感到有些羞愧。深情?她记得她扎这些纸鸢时刚病不久,病越重,她心情便越焦躁,扎得也越潦草。若真有深情,也只是深深的怨念罢了。她只道:“那想来只是公子向往放纸鸢罢了,若当真想放,大可从我这里拿些纸鸢走。”
      尹竹臣笑得落寞:“我不想放,可我有一故人,想放纸鸢许久了。可惜来不及了。”
      花池愣了愣,随后浅浅叹了口气。她沉默了会儿,低下头,呢喃着:“寒冰难化情难尽,此心千年且待君。”
      她喜欢这句话,从第一次听见起就喜欢。
      尹竹臣却很诧异,睁大眼睛看着她,问:“姑娘如何知道这句诗?”
      “你和楚大哥说起的时候,我听见的,”花池惭愧地笑了笑,“尹公子可对那位姑娘说过这句话?”
      尹竹臣低下头,默默不语。
      花池见他这副萧索的模样,心中也生出酸楚:“她会知道的。”
      尹竹臣却摇了摇头:“有些话,不抓紧说出来,就再也没机会了。死后万事空,爱、恨、遗憾、希望,全都没了。只是,她最后的那刻,应是恨我的。”
      “怎会恨呢?在死之前,人都是不会恨的。他们忙着向爱的一切告别,已来不及再去恨谁了。”花池眼中微光灼灼,声音也有些嘶哑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些话的——她又没死过。她甚至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即使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消逝。
      “花池姑娘真是心境开明的人,可得让楚兄好好向你学习。”尹竹臣疲惫地笑了笑。
      花池知晓他这话只是调笑,打在她心上却有些疼。她苦笑道:“楚大哥……楚大哥也许是知道的,他曾经也不是这样。”
      “曾经?他曾经是什么样子?”尹竹臣有些好奇。
      “他……他以前是个很好的人,大家都很喜欢他。可是,为了我的病,他落到了如今的田地……是我害了他。也许他有一天也会恨我的吧。”
      “若他当真会恨你,就不会千辛万苦为你求药了。姑娘,要明白他的心呀。”尹竹臣看着她,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自己也很难想开。
      花池却笑了,不答。她明白他的心吗?他又可曾明白她的心呢?
      她又想起自己刚喜欢上楚大哥的时候。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穿着长裙、戴着头花,在眉心贴上花黄,走到哪儿都被称赞乖巧可爱。不过她的家境不算宽裕,那时楚南是这一代富贵人家的公子,她即便倾心于他,也只敢远远地望一眼,从不敢上前搭话。楚南却全然没有公子哥的架子,为人随和,走到哪儿就能和哪儿的人打成一片,无论贫富。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是他来他们家里买纸鸢的时候。爷爷把扎好的纸鸢递给他,他看到小小的她缩在爷爷的身后,一脸娇羞地盯着他看,竟缓缓笑了。她永远记得那个明媚的笑,还有他对爷爷说的话:“令爱好生讨喜。”
      他说罢就走了,他的样子却一直一直留在她的心上。
      那时一切都那么美好,为何会像如今这样呢?她病了,像一具枯骨;他家道中落,为了给她治病当了贼,被父母赶出家门,成为过街老鼠。没人能知道自己的命运,过往的种种美好与辉煌都从记忆的所有角落抽身褪色。
      她始终无法想象地底下的日子——即使她曾目送自己的爷爷躺进地里去。她知道在那些泥土如何一点一点覆没爷爷的身体,却不敢想象爷爷的身体在地里如何一点点腐朽。她每个月都去爷爷坟前祭拜,却不敢想象自己面对的坟中已是森然白骨。她听说过千百遍死亡,却从不敢真正想象死亡的感觉。人们告诉她,死后就踏上了黄泉的路,会走过孟婆桥,喝下孟婆汤,然后忘记一切。那时,人们担心爷爷在黄泉路上遇见麻烦,需要花钱,还专门往他冰冷的手中塞了些纸钱,说让他遇见拦路鬼,就用这钱去买路。那真的有那样一条路吗?一个人走,可会孤单?
      她不该想这么多,她知道楚大哥会救她的。总是如此,她每次有什么麻烦,楚大哥付出再大代价都会为她解决。楚大哥虽然变成了这样,但他内心深处是没有变过的,她一直这么相信。所以即使楚大哥还没有回来,她也相信楚大哥只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一定会在某个晴朗的清晨或者氤氲的黄昏,又出现在那破败的柴扉前,天地皆璀璨,唯独他失尽了颜色,一身雪白。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得暮霭沉沉,一片苍然之景。

      第六天,三人依然没有回来。
      尹竹臣心头已焦虑无比。他想去寻那三人,却又抛不下花池;可看着花池苍白的脸色,他心头就跟有火在烧一样。他不知道他们为何迟迟未归,连封书信都没有。他不相信他们遇上了危险,即使有危险,凭叶焕之和兰辞的功夫也定然能轻松化解。他觉得他和花池像被扔在了世界之外,没人想起来,没人在意。
      这几天,唯一和他说话的只有花池。他很喜欢花池的性格,温柔,坚强,不想要他人的同情。和她谈天说地,可以让他暂忘心头的焦虑。而让他诧异的是,自己并非生病的人,心头都焦灼无比,可花池却时时刻刻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病压根没生在她身上。这让他对她更为佩服。
      可这一天他觉得花池有些不同往日。
      一大早花池就到了院里,将那些零落在院中的纸鸢收集到一起,随后挑了其中一些,装进了一个木箱中去。不仅如此,她还在家中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支金钗,据说那是她母亲的遗物。她小心翼翼地将样家中最昂贵的物品用布块包起来,放进木箱里。
      他看着她一样一样地将过往的物件收进那方小小的木箱里,重要的,珍贵的。她安安静静的,带着木箱,从这走到那。某个瞬间,他觉得她就像在收拾行囊,时刻准备踏上一条一个人走的路。
      他感到不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总觉得,若自己不时时刻刻盯着她,她便会消失不见。他紧紧跟在她身后,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看个分明。
      黄昏的时候,天色已黯淡了不少,暮云一层一层地渲染着这寂寥凄清的天色,卷来阵阵归雁,往天际深处沿袭。最后的霞光在晦暗的天河上阵阵浮跃,长风拂过,远方孩童的嬉笑声渺远地飘来。风里是炊烟的味道,有些淡淡的思念混在里边,显得冷清。
      尹竹臣和花池已在院中坐了许久了。花池从石桌上拿起茶杯,却见其中空空如也。她又拿起茶壶掂了掂,转过头,对尹竹臣说:“我渴了,能帮我泡壶茶吗?”
      尹竹臣便接过茶壶,往屋中去了。花池家里只有清茶,他觉得惋惜,他挺想泡壶好茶给她。他端着泡好的茶走进院里去,见天光又黯淡了些,夜色像雨一样地从天空落下,掉进院子里,碎成一朵一朵的黑暗,包裹着过往的种种热闹与喧嚣。
      花池在位置上端端地坐着,抱着那装满记忆的木箱,躺在黑暗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他走上前去,将她面前的茶杯斟满。将茶杯拿起,对她说:“茶来了,喝吧。”
      可花池没有回答。她面部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依然那么宁静而安详。她应该再也不会回答了吧。
      尹竹臣叹口气,在她身侧坐下,对着空旷而灰暗的庭院,自己将茶喝尽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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