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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鏖都北郊，绮云阁门口。
楚南头顶火球般的烈日，身穿一袭百般清洗后白得发亮的长衣，脚踩干涸坚硬的土地，摇着折扇，风轻云淡地走至门前。守在门前的两个侍卫定睛一看，只见这人风度翩翩、器宇不凡，定是哪位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竟都毕恭毕敬地问：“敢问这位公子何事至此？”
“无事，”楚南眼含笑意，“只是来自我介绍一番。”
侍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楚南突然一把合上折扇，指向侍卫，大声道：“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尹府二公子，尹竹臣是也！”
两个侍卫应是刚来没多久的，依然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可紧接着，绮云阁大门突然被一把推开，从里跑出大批的侍卫，其中带头的侍卫指向楚南，大喊：“快，抓住他！”
几乎是刹那间，侍卫如水流一般从绮云阁门中涌出，各个凶神恶煞，径直朝楚南持武器而去！楚南见状大惊，拔腿便往后跑去。他本身最擅长逃跑，此时他却刻意压低着自己的速度，让那些侍卫不至于连他的影子也看不见——这是尹竹臣给他的任务。也不知道那人哪来的信心，说只要他到门口报上尹竹臣的名号，这绮云阁里大半的侍卫都会被引出来。他只需将这些侍卫引得远远的，其余的事情，有那三个人处理。
此时，绮云阁大门已空，原本守门的两个侍卫也早已加入了追捕“尹竹臣”的大军里。尹竹臣、叶焕之和兰辞大摇大摆地从草丛后走出，又从大门走了进去。兰辞惊异道：“竹臣，你究竟是对这个门派做了什么，他们才会那么记恨你……”
尹竹臣无奈地摊摊手：“才子总有风流债嘛。哎，往事随风，无须再提。接下来，你们帮我开路就好了。”
很快，前来门口顶替的侍卫们便注意到了他们。叶焕之赶紧挡在二人面前，大喊：“尹竹臣在此！”
那侍卫们果然又跟看见猎物的老虎一样，眼冒凶光地便朝叶焕之袭去。叶焕之翻身上墙，将大批侍卫引向庭院，兰辞和尹竹臣趁乱往偏僻的地方跑。时而有侍卫袭来，兰辞便为尹竹臣驱敌开路。尹竹臣个头较高，二人找了很久才见到个体型与尹竹臣差不多的侍卫，趁他尚未察觉有人从背后靠近，兰辞已竖起手刀将其打晕。
见侍卫昏厥倒地，尹竹臣对兰辞道了声谢，便将侍卫搬进了一旁的柴火房中，等他走出来时，身上已是侍卫的穿着。
“我去帮焕之了，接下来你自己小心。”说罢，她便翻身上了屋顶，向叶焕之的方向赶去。
尹竹臣深吸口气，学着侍卫的走姿进入了阁中。绮云阁与记忆里没两样，同样富丽堂皇，同样香气四溢。一路上都是侍女和侍卫，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尹竹臣出现了”这样的话题，压根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稍稍放下些警惕，循着记忆中的路往阁主的房间寻去。
“他来了？”
音柔捧着茶杯的指尖微微颤动着，娇丽的面容上却依然是平淡如水的神色，似乎尹竹臣来与不来，都与她不相干。可她内心却分明悸动着，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她故作自若地放下茶杯，披上纱绸起身，在侍女搀扶下踩着轻盈的步子走至天台边上，看向远处大门的一片狼藉。
侍卫仍跪在地上，道：“是，已派出三批人追捕。”
皱上寡淡的双眉，她朝侍卫问道：“抓住了吗？”
“目前已被围堵在中庭，只是那两人实在剽悍，要拿下尚需一些时间。”
“两人？”音柔回头看向他。
“除了尹竹臣，还有一女子。”侍卫将头低得更低。
音柔却挑起嘴角笑了，却丝毫不见她脸上有喜悦之色，反而是一种森冷：“男人啊，都是混蛋。”随后，她便摆摆手，在天台上的藤椅上坐下，道：“退下吧。”
侍卫边听令退下了。可这个侍卫刚出去，下个侍卫又进来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子侍卫，低着头，快步走到她面前跪下：“阁主，有急事相报。”
音柔见他急匆匆的模样，道：“说。”
侍卫却压低了声音：“阁主，此事至关重要，若有旁人在……怕不方便。”
音柔犹豫了一下，还是招招手，示意身旁的侍女退下。待房中只剩下她和侍卫二人，她才说：“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此事便是……小的已替您将尹竹臣拿下。”
音柔默默看一眼窗外，见中庭依然有人在打斗。她回头看向侍卫，饶有兴趣地用手托腮，想看看侍卫在上演哪一出，笑问：“喔？人在哪儿？”
“就在这。”侍卫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看见了一张白皙而棱角锋锐的脸，眉峰比刀刃还要锋锐，鼻梁挺拔如削，一双修长的眼中光芒隐隐，透出淡淡的温柔和怀念。这张脸，即使化成灰她也认得。
这之前她想象过很多她再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情境。比较好的，就是他被侍卫牢牢捆住扔到她脚下，比较坏的，就是她到他坟前去亲手砸了他的墓碑。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他镇定自若地半跪在自己面前，而她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动不了手，出不了声。她觉得就像姐姐一直在她身后站着一样，在姐姐面前，她不可能对这个男人下得了手。
尹竹臣缓缓站起身，向她走近一步。看见她的长发已经及膝，曾经带着些婴儿肥的脸庞也变得瘦削，那双极具风韵的丹凤眼里也不再是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妖艳。他笑了：“你长大了，柔儿。”
音柔怔了怔，不知多久才反应过来。她眼中闪过一瞬的怨恨：“敢出现在这儿，你是觉得我不会武功，好欺负吧。你可知道，我一个口哨，就可以召来绮云阁所有侍卫。”
尹竹臣笑了笑，摊了摊手：“我自然也不会武功。要不是我朋友帮忙引开那些侍卫，我今天根本见不到你。”
“那你真得感谢你的朋友助你来送死。”音柔挑起嘴角，似笑非笑。
“死不死稍后再谈，”尹竹臣竟自己找了处地方坐下，“今天我来，把话跟你说清楚，顺便要回一个东西。”
音柔玩弄着自己长长的指甲，让人担心她随时会一爪子向尹竹臣抓去：“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来我这要的，可能是一个痛快吧。”
此地虽处天台，却没有一丝风，燥热的空气厚厚地压下来。尹竹臣顿觉心头烦闷，叹口气，正视着她：“这么多年了……为何你还是如此？你知道不是我害死了她。我比你难过，我比你想要公道，否则我不会出来寻找天楼。”
音柔抬眼看了看他，随后嘲讽似地笑出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敬爱的尹府二公子，您不觉得您现在像个笑话吗？”尹竹臣对上她直勾勾的眼神，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在与一条毒蛇对视。
尹竹臣抿了抿嘴，良久，才再次开口：“我知道你怨，可你怨错了人。我倒觉得，现在柔儿你才像个笑话，不敢直面那位大权贵，只敢把怨念寄托在我身上。”
闻言，音柔心头一颤。见尹竹臣目光竟坚定而锃亮，她一时有些心虚，不自主地站起身背向他：“随你怎么说。只有蠢人才会掩盖自己的罪行。”
她嘴上虽强硬，尹竹臣却已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她气势已弱。尹竹臣深吸口气，又道：“说这些话，我很抱歉，但是请你相信我，夕儿是我最爱的人，失去她，我的痛苦是你的千万倍。”
音柔笑了，语气却如刀尖般锋利：“我可听说，她死后，尹府二公子性格越来越开朗了呢。病好了，人精神了，甚至……”她顿了顿，回头看向他：“半年前就收拾行囊各地周游去了。”
“我说过了，我是在寻找天楼。”
“你以为找到天楼，她就能回来？”
“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尹竹臣站起身，“你要骂我，要杀我，姑且再等几天。要我的东西，才是最要紧的事。”
“我这没有你的东西。”
“有的。夕儿十五岁诞辰，我送她的那个寒魄钗。她死后，遗物应该都是你收着吧。”
音柔回忆了会儿，慢悠悠道：“哦……你说那个冰钗子啊，早化了。”
“不可能，”尹竹臣双眉紧锁，“那钗子是千年寒冰做的，永远不可能化。”
谎言被拆穿，音柔却毫不羞愧，只是挑了挑眉，一脸傲然：“化或不化与你何干？那是姐姐的东西，你永远拿不去。怎么，送人了还要要回去？尹府公子何时这么抠门了？”
尹竹臣捏紧拳头，压制心头怒气：“我的朋友急需钟山仙鲤救命，没有稀世宝物换不来仙鲤。若非回尹府路途遥远，我也不会来这里要回这寒魄钗。”
“哦？这世上这么多宝贝，偏偏看上这支钗子？”
“这是最快的方法，我们不想耽误任何时间。钗子留在你那，充其量也就算个念想，何不将它拿去救命呢？”
音柔忽然嗔怒地一挥手，转过身大喊：“救命？你没资格在我面前提救命！你这个见死不救的懦夫！”话音刚落，她倏然又诡异地笑了：“这样吧……你拿你的一样东西，来换这钗子。”
“什么东西？”尹竹臣看着她。
音柔突然掰着自己的手指，缓慢道：“姐姐死时，那十根手指，三根被活活折断，三根被直接砍断，三根指缝被插进了针和刀片，还有一根，被火给生生烧成了焦炭。就当你还她的，一根手指吧。”她说完，展露出一个绝美的笑颜，看起来却比鬼魅还恐怖几分。
“好。”尹竹臣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并非为了讨回这钗子——他本来就亏欠秋夕。秋夕死前的模样，他记得很清楚，甚至秋夕最后那张不断向外流逝着生机、绽放着痛苦的脸，时常整夜整夜地在他梦中缠绕。不论他做出多么快乐、多么阳光的样子，那些情景还是清晰无比，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总是那样，明明差点就能救下一个人，最终却没能救下。他总是那样。他早该还债了。
音柔放声大笑着，朝里屋走去。随即，她便拿着一个木盒和一把刀走了出来，站到尹竹臣面前。尹竹臣单膝跪地，将手伸向她。他深吸一口气，绷紧浑身所有肌肉，闭上了眼睛。
音柔掐住他的食指，用力拽向自己。随后，她用另一只手拿起小刀，将刀刃贴上了他的指根。
尹竹臣只觉食指根部一阵冰凉，随后，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听见硬物坠地的声音，他睁开眼，却看见自己的食指在自己手上好好地长着，一丝伤口也没有，而刚刚被音柔带出来的木盒，此时已被扔在了自己面前的地上。音柔已走到天台边沿，背向他，没有说话。
他将木盒捡起，打开来，便看见了那支通体幽蓝的、往外源源不断地散发寒气的钗子。他诧异地看向音柔：“为什么？”
音柔没回头，声音依然傲慢：“别误会，只是先欠着。等你从天楼回来，若没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要你整只手。”
说罢，她又看向中庭，那边的争斗已有一会儿了，却依然不见停：“还有，搞快滚去找你的朋友。他们能和这么多侍卫打到现在，想必功夫不差吧，要逃出去肯定容易。快滚，省得我这绮云阁更加乌烟瘴气。若是让我的手下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你。”
尹竹臣笑了，拱手施一礼：“多谢，柔儿，你是个好姑娘。”
他说罢，将木盒藏好，转身飞快地离去了。
硕大的天台，瞬间又空旷起来。音柔擦去不知何时贴在脸颊上的眼泪，望向远方的绵延山脉，在此百般寂静之时，竟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拿起寒魄钗，楚南感到手心传来极度的冰冷。这种冰冷，与平时碰到冰感到的冰冷不一样——它更像是从他的骨子里自发蔓延起来的，冰冷至极，连带着他的血脉都一起封冻起来，以至他的皮肤都冰得有些发白。
“真真是千年寒冰，”楚南将寒魄钗放回木盒，感叹道，“别说化了，都快把我给冻起来了。拿这冰做钗子，不觉得头皮冷吗？”
尹竹臣合上木盒的盖子，回答：“这钗子不是佩戴用的，是收藏用的。取‘寒冰难化情难尽，此心千年且待君’之意。”
楚南笑着凝视他，不回答，也不知懂还是不懂。随后，他又问：“这么值钱的宝贝，你这就送我们了？”
“我当然舍不得咯，但是东西没命重要嘛。”尹竹臣将木盒塞进楚南手中，回头看向破旧的木屋里，兰辞正陪着花池聊天，而叶焕之正从屋中向他们走来。花池看起来精神不错，与兰辞有说有笑，想来知道自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人便乐观积极了吧。
叶焕之走到他们身边，道：“我们还是抓紧出发为好，此地去钟山快马加鞭也要一天时间。”
“我们？”楚南愣愣地开口。
尹竹臣解释道：“叶兄和阿辞陪你一起去，担心万一路上出意外。我不会武功，就留下来帮你照顾花池姑娘。放心……”他顿了顿，浮夸地挑了挑眉：“我虽然帅，但是个好人，不会对别人的女人下手的。”
楚南不禁有些动容——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被人帮助过了。从他为了给花池买药掏空了家产后，人人都只把他当过街老鼠对待，可如今，竟然有三个人，愿意为他找宝物、陪他求药、照顾花池。他咳了咳嗓子，试图压抑心头涌起的暖流，拱手施礼：“多谢。”
他又看了一眼屋内，花池坐在床上，难得地笑着和兰辞聊着天，只让他看见她半边柔和的侧脸。她看起来精神不错——双眼明亮，脸蛋红润，甚至说着说着还会比划一些手部动作。他有些放心了，转身欲走：“我先回家收拾收拾东西，一会直接之前那个楼台那儿见吧，我很快。”
尹竹臣却叫住了他：“不和花池姑娘道个别？”
“算了吧，”楚南低下头苦笑着，“她不想见我。”
话毕，他便快步离开了。
而此时木屋内，正和兰辞聊着天的花池，倏然悠悠叹出口气。兰辞纳闷问：“花池，怎么了？”
花池偏过头，看了眼屋外，又立即移回了目光：“没什么……这次真的是多谢你们，可惜家贫，无以致谢……等我好起来，就扎纸鸢送你们。”
“花池还会扎纸鸢？院子里的纸鸢也是你扎的吗？”兰辞兴奋地问。
花池却有些惭愧：“是……曾经这一带的纸鸢都是我和我爷爷扎的。后来，爷爷去世了，我也病倒了……我已经很久没见这片山里有纸鸢升起过了，也许孩子们都不玩纸鸢了吧。”
“他们在等你好起来呀，”兰辞握住花池的手，眨眼一笑，“他们都知道花池姐姐扎的纸鸢才是最好的，所以他们都不买别人扎的，就等着花池姐姐好起来，再给他们扎很多很多纸鸢。”
花池的手是冰凉的，生了很多老茧，稍显粗糙。花池闻言，也忍不住展颜。回握兰辞的手，她的目光稍许温和：“谢谢。”
这时，尹竹臣和叶焕之也走了进来。尹竹臣对兰辞说道：“阿辞，你收拾收拾，就和叶兄出发吧。”
兰辞点点头，又对花池道：“你就放心在家等着我们，我们一定会把仙鲤给你带回来。”
“麻烦了。”花池回答。
兰辞便从花池床上起身，走到叶焕之身边去。叶焕之拱起手，对花池施一礼：“姑娘保重。告辞。”说罢，便带着兰辞走了。
二人踏出房门时，已是暮云四合。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