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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灯火 ...

  •   刚踏上小船,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男人们一早已经避了出去,剩下霞妹那个拉长着脸的婆婆和惶惶不安的接生婆。接生婆哭丧着脸,连说着晦气晦气。脚边放着一盆刚打上来的江水,里面扔着几块抹布一样的帕子。
      特里莎急道:“说了好多遍啦七姑,不要用江水洗,会感染,感染就有细菌,会死人啊!多走两步去榕树井打水嘛。”
      七姑皱眉回道:“事到临头哪里想得那么多,你看她一天一夜都生不出,血都流干了,没有什么菌也难过这关。这次真是阎罗王捅破窗户纸,要收人了。”
      特里莎连忙钻进后舱,云舒吩咐翡翠去打水后也跟着挤了进去。后舱非常狭窄,又暗又闷,霞妹躺在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褥子上,脸色苍白喘着气,浑身被汗湿透,眼睛都睁不开。云舒拿起她的手腕探脉,几乎摸不到。急忙打开随身的药荷包,刚好有两颗平时为爷爷备着的人参丸,连忙送进霞妹嘴里,回身看到地上有半碗看着像茶汤之类的,也管不了是什么了,端起就灌。看她咽下去了,又摸出一点西洋鼻烟,涂在她人中上。
      特里莎一边按摩着霞妹的肚子,一边查看情况,说:“不是难产啊,都进了产道了。按道理应该出来了呀,胎位正的呀,怎么,哎!好像看到一点了!”
      云舒帮着推肚子,一手搭脉,脉息开始明显:“你看霞妹,瘦得那样,只有个肚子,完全没有营养,怎么有力气生得出来?”
      特里莎摇晃着霞妹的肩膀:“霞妹,快醒醒!醒醒啊!再不用力你儿子出不来啦,加把劲啊!”
      云舒再抹了一点鼻烟到她鼻子下,霞妹终于睁开了眼。特里莎扬声问:“没有红糖水吗?她一天一夜都没吃过东西,怎么有力气生啊?”
      那婆母咳了一声,说:“我们哪里有这么金贵的东西,粗砂糖都要五文钱一斤的,生孩子罢了,我没喝不也生了五个?又不是喝了会飞天。”
      特里莎刚要说话,云舒拉拉她袖子,摆摆手说:“我有糖,别跟那婆子浪费时间。”说着从荷包里拿出几颗糖。
      特里莎眨眼:“你那个是百宝袋啊?还是英国货呢。”云舒笑笑,剥了糖纸放进刚才的碗里,拿着碗弯腰出了舱门,问那婆母:“劳烦你,请问有热水吗?”
      那婆子瞧了两眼碗里的糖块,撇撇嘴挪到甲板上,拿起水壶往碗里到了大半碗温水。云舒心下叹息,幸好糖块融得快,回到后舱霞妹已经可以支起脖子了。云舒笑道:“温度刚好,赶快喝了,剩下的糖含在嘴里。”
      霞妹依言喝了,特里莎正色道:“霞妹,我们没时间了,这坎过不去你和孩子都没命。打起精神来。听着我的口令用力。”
      霞妹点点头,按着特里莎的指导开始用力。云舒继续推着肚子,不时探一下脉,翡翠这时也提着一桶井水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上来就叫:“七姑,还在洗你的大襟衫呀,帮帮忙,不进去接生就烧壶热水吧,炉子都熄了。”蹲在岸边的七姑还嘴:“不是有你们杏芳堂大小姐驾到吗,还有牧师家的小姐,哪里用的着我。”
      霞妹的婆母一听是杏芳堂的小姐,烫着一般的跳了起来,忙忙地接过翡翠的水桶,又去生了炉子,把壶里的温水泼了,重新烧了一大壶水。
      翡翠也不理她,探头进后舱。只见霞妹青白着脸,满头大汗,死死抓着被子,咬牙切齿,不时地痛喊一声。云舒和特里莎神色严肃,云舒的鞋子和裙边都已经染了血,特里莎双手更是通红。翡翠只觉得心头砰砰跳,不敢再看,退出来找那婆母要剪子和干净的布。
      正擦着煮过的剪子,身后“哇”的一声啼哭。翡翠扭头就看到云舒从后舱钻出来,眉眼带笑地说:“生出来了!是个女孩儿,母女平安!”见翡翠拿着剪子,笑道:“好丫头,真机灵,快把剪子给我。”拿过剪子又钻进去了。
      那婆母的脸在听到是个女孩儿时就刷地一下耷拉了下来,嘴角撇得更厉害了,刚收下来的腊肉又给挂了上去,只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余光看到翡翠盯着她,有点不情愿地又拿了一个,磨蹭着去煮鸡蛋姜酒。
      天已经黑透了,江风刺骨,疍家的各条小船上都点起了昏黄的油灯。挨挨挤挤地在寒夜的江面上,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茫茫然等着或许会有的希望,自生自灭。
      云舒帮着特里莎给婴儿洗完澡,放在已经昏睡的霞妹怀里取暖。刚准备下船,身后就传来一声:“云小姐!大小姐!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回头原来是霞妹的婆母,翡翠气不过,叉着腰就骂:“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自己的媳妇生自己的孙,理都不理。一壶热水都没有,不是特小姐和我们小姐来得巧,人都没了!茶也没有一口,多谢也没一句,一开口就送佛送到西?你是哪尊佛?要送你上西天?”
      云舒拉拉翡翠的袖子,看向那婆子:“你有什么要说?”
      那婆子瑟缩了一下,眼睛左右瞟着,喏喏说道:“有头发哪个想做癞痢?现在不是打仗么,我们的船连白鹤潭都出不去,天又冷,几天都是空船,鱼鳞都没有一片。刚才这位大姐瞪我,嫌我只拿一个鸡蛋做蛋酒,我们全家也只有三个鸡蛋呐。我男人和我儿子都出去一天了,料定是没米下肚的,今晚回来也只能吃番薯。本想生个男孙也算多个劳力,偏又是个吃白饭的丫头。老婆子实在没办法了,求求大小姐指点生路吧!”
      云舒和特里莎对望了一眼,摇摇头:“你们水上人盆粉做得好,河南岸和河北岸都没有人会做这个,你好好做几盆,去漱珠桥旁叫卖,那里富户多,都贪新鲜,总会有生意的。”说着掏出一块银元递给婆子:“霞妹喜得贵女,这是我的贺礼。只要好好教养,丫头也不会是吃白饭的。”说完转身就走,也没看那婆子在身后千恩万谢。
      特里莎陪着云舒在渡口等船,风越来越大,乌天黑地,只有翡翠和保安堂那位嬷嬷手里风灯的点点微光。特里莎笑道:“哎,今天连累你破费。辛苦半天,还搭进去一块银元。真真的出钱又出力。”
      云舒笑:“不值什么,当做他们卖盆粉的本钱吧。疍家是太苦了点。霞妹也不知多长时间没吃肉了,那手腕细得。还是头胎呢。”
      特里莎说:“苦是真苦,生也是真能生。你看看两岸的船,都快铺满半条江了。乡工会只会找我们麻烦,市政那帮人只会吃吃喝喝,近在眼前的事理也不理。唉,主耶稣基督保佑他们吧,我们也只能帮一点算一点了。”
      “嗯,”云舒颌首道,“总得做点什么。大家都生而为人,本应人人平等。出身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总有改变的力量吧?你看啊,夜晚那么黑,前人也不是光坐着靠月亮照明,傻等天亮,所以才有了火,有了灯。若是每个地方都有灯,有很多很亮的灯,又何必执着天光呢。”
      特里莎若有所思:“可是,现在我们只有两盏灯,外面又那么黑。”
      云舒目视前方缓缓靠岸的渡船,坚定地说:“总有想改变想挣脱的人,一个人就是一盏灯。先要撕开一个口子,走出去,才能看到光明。”说完,她突然觉得这话怎么那么熟悉?那双带笑的眼睛清晰地浮现,那个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消息了,他的处境艰险吗?是披荆斩棘崎岖难行?那飘渺的胜利会在眼前吗?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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