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39 爱慕 ...

  •   二元六年五月壬子,今上登基十二载,本朝终于诞生了第一位以军功封侯之人——我二舅。
      关内侯元年头一天,我蹲在卫府门槛外,嘴里衔根狗尾巴草嚼着,静看长安东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在等卫将军哪,”东方朔捧着一壶酒从街对面的府邸踱出来,晃到我身边,“干嘛不留在宫里等?”
      我没理他,只是朝旁边挪了挪,腾出个空。东方朔一屁股坐在门坎边,就着酒壶猛灌几口。
      对街不远处隐隐可见那栋新置的“东方府”,深宅小院,朱漆大门,门楣之上一块金色匾额高挂。我第一次路过他府邸时,见到牌匾下署名“张曼倩”,料定是哪位隶书新秀题字,没想到张姓原来乃东方朔的本家姓,令我着实乐了一会儿。

      很快我的视野里出现一个人。他穿着他离开时身着的那套玄甲,挎着他的羊头精铁剑,骑在枣红马背上,由数名军士簇拥着,气宇轩昂,英姿飒爽,由远及近地向我走来。
      “二舅!”我欣喜地站起来。
      笑容定格在脸上。
      府门大开,卫夫人苏葭从我身边步履轻盈地跑过,初夏的微风吹起她飘逸的襦裙和发尾的青丝。
      “夫君你终于回来了,妾身好想你!”她开心地奔向骑着骏马的战士。
      二舅一把将苏葭拉上马背,她小鸟依人一般投进夫君的怀中,引得兵士一阵“关内侯夫人”的起哄。
      “恭喜二哥,咱家终于出了一员侯爵,大哥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小舅举着那枚刻有“关内侯印”的龟纽铜扣对光端详,眼眉间是止不住的欣喜和羡慕的崇拜。
      “大大!”卫伉摇摇晃晃地跑出来,一个猛子扎进二舅的臂弯中。二舅抱起小伉儿,开心地亲吻他的额头,用短髭蹭他柔嫩的脸颊,逗得他咯咯直笑。
      所以,这里是卫府,独我,不姓卫。
      被无止境的失落突然侵袭的感觉重重击打在我的心上。当初不顾陛下的挽留,执意出宫回卫府迎接二舅的归来,果然是自讨没趣,不过亦让我看清眼前的事实——如今那位众星捧月一般的人,是关内侯卫青,而我的二舅可能永远不会再独属于我,尽管我知道,在我转身逃离时,背后那双同我相似的眼眸,一直密切注视着我。
      “去病,你要去哪里?”他略显焦急的声音从空气中飘来。
      “出去走走,透透气。”我回头,对着二舅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

      雨季的天气说变脸就变脸。细密的雨水打在脸上,驱散了方才低气压的沉闷。
      经过东清明门,那一群叫花子依旧坐在城墙根处,七扭八歪地躺在屋檐下避雨,见我经过,蹲起身来露出疑惑的表情。
      “喂,我可没有金丸给你们。”我朝他们嚷道。平时我从来不理睬这些好吃懒做的叫花,今天我特别想这么朝他们吼一嗓子;为了迎接二舅回府,我特地换上天子送给我的那套红色礼服,现在看来,完全是白费心思。
      甫一回头,东方朔依然举着酒壶,颠颠地跟在我身后。
      “最近长安城里不太平,臣替关内侯保护贤侄。”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剑,打着哈哈解释。
      “你回去吧,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你保护。”我快走几步甩开他。

      雨点渐渐大起来,手边正好路过一家酒馆,先进去躲躲雨再说。
      “师傅,一盆辣子煎肉,两碗粟米。”
      “二位客倌要不要来点酒水?本店新酿的桂花酒。”小二招呼道。
      “给他添一小壶酒,一碟下酒菜,给我一只酒杯。”我指着蹭到我对面落座的东方朔。
      这家伙,不留在卫府蹭衿娘给二舅布置的接风宴,反倒跟着我这个穷小子进城下酒馆蹭吃喝,真是想不开。
      揉揉空空的肚子,的确有些饥饿,我朝嘴里扔了把炒米嚼着。
      隔桌忽然传出呜咽声。
      “嫂嫂别哭了,节哀顺变罢。”一位士人打扮的年轻男子低声劝说着覆桌而泣的女子。二人衣料均质地精良,想是长安的富贵人家。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安慰我。”女子兀自哽咽道,“可我忍不住伤心,我就那么一个独子,说没了就没了。“
      “嫂嫂,战场上刀剑不长眼,这都是命。”男子递上一杯酒到女子手中,“再说朝廷这次的抚恤已是前所未有的慷慨,嫂嫂你接下来十年不用发愁生计了。”
      女子似是哭抽了气儿,顿一会才道:“抚恤金又有何用,我苦命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男子百般劝解,女子终于渐渐止住呜咽。

      “客倌,您要的煎肉。”
      小二上菜,东方朔在一边执了筷箸大快朵颐,我悄悄回头向那一男一女望去。
      这当口又有两位酒客进门,选了角落里靠窗的桌子落座,我瞥见其中一位布衣男子,颇觉有些眼熟。
      倏忽间,那女子蓦地站起来,三两步走到那布衣男子面前。
      “是你!都是你的错!”她抓住布衣男子的衣领奋力摇晃,“我儿子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位夫人,你认错人了罢?”与布衣人同行的中年士人站起身来,推开疯狂中的女子,将布衣男子挡在身后。
      “我绝对不会认错!出征时我亲自送别我儿子,主将的样貌我记得清清楚楚!”女子见够不着人,回手抄过一壶酒,尽数泼在对方二人身上,“是他急功近利,非要继续北上,带着上万号汉家子弟兵一头扎到单于大营里!”
      “他就是嫂嫂说的那名主将?”年轻士人阻拦女子的手停在半空,面上亦开始浮现怒火。
      “没错,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来!”女子继续呜咽道,“我把儿子辛辛苦苦拉扯大,看他喜欢舞刀弄枪,就请师傅教他骑马射箭。他被选进骁骑营,我这个做娘的好开心,希望他能杀敌立功,光宗耀祖;我从小栽培他,不是遣他去跟着轻敌的主帅送羊入虎口的!”
      中年士人听罢女子一番肺腑陈情,抿了抿嘴唇,回头向布衣男子望去。
      此时我才得见那布衣人抬头,竟是李广将军。犹记得出征之前,此人气宇轩昂地坐在马背上,信誓旦旦,志在必得;如今他默默缩在角落里,穿着平民的装束,布衣未冠,双鬓斑白,满目颓唐,一脸委屈,竟是叫人辨认不出。
      雁北一战,李广只身一人逃回雁门,期门数千精骑全部死于军臣单于之手,无一生还;公孙敖为了回援李广,搭上北军七千多骑兵的性命。所以,即使大姨夫和二舅得以全身而退,此役我大汉依旧损失惨重。
      对于这种结果,外朝主和派已经开始借机大做文章。雪上加霜的是,同北军相比,期门军内多有长安、陇西、北地的士人子弟,痛失爱子的父母们涌入京师,通过各种途径纷纷向朝廷表示不满,一方面中央花去大量储备金抚恤烈属,另一方面京兆尹也不得不出动禁军紧急戒备。
      骂完一通,女子尤觉不解气,抄起桌上的下酒菜,洒了对方满头满脸。
      “我们赶紧走吧,”中年士人拽了李广的衣袖,一边替他挡住女子的袭击一边带人匆匆离去,“兄长,你也暂时别待在京城,赶紧带着敢儿回陇西,避一避风头。”

      好戏看完,一回头,煎肉已被东方朔扫荡得所剩无几。
      “那卫青,砍了七百个人头回来,居然被封侯了。”女子好不容易平复情绪坐回桌前,又兀的蹦出一句。
      听到二舅的名字,我“咚”地从席上跳将起来,碰翻了手边的酒杯。
      “嘘,嫂嫂小声点,人家毕竟现在已是列侯。”年轻士人抬头,茫然地扫了我一眼,拍着女子的背,“快吃饭吧嫂嫂,身体要紧。”
      ***

      天色已晚,四处掌灯。我沿着长安城的街道瞎溜达。
      “霍贤侄,天色不早,该回去啰。”东方朔跟在我身边劝道。
      我摇头:“我还不想回去。”
      东方朔眼珠转了转:“贤侄若不嫌弃,不如到臣家中坐坐,臣的夫人擅于操琴,可借此消磨时光。”
      “也好。不过我不想听曲,你陪我练一会儿剑吧。”
      “没问题。”
      东方府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院被东方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今晚一过,她肯定避免不了好一番拾掇。
      “贤侄真是进步不小。”东方朔望着被我砍下来的满地落叶,赞叹道。
      “再来!”我挑剑迎上他的剑锋。
      “不行了,”他摇头收剑,“臣已人到中年,哪比得上你这孩子血气方刚。”
      “那好,陪我喝两杯。”

      琼浆玉液在手,我的目光穿越过对面之人,望见他身边斟酒的,豆蔻年华的美娇娘。醉意袭来,东方夫人的眉眼,乍看居然同二舅有几分相似。
      “东方朔呀,你的那些小心思真是昭然若揭。”我举着酒杯笑道,“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喜欢我二舅?”
      “这倒不是。”东方朔晃晃手中酒杯,一语否定我的质疑。
      “那你喜欢谁?总不至于是三年一换的东方少夫人吧?”说这话时,我故意忽略斟酒少女铁青的脸色。
      “这个嘛,是臣的小秘密,臣不能告诉贤侄。”
      “哼,跟我卖关子。”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身望进他的眼中,“东方曼倩,我早就注意到你一直偷偷摸摸跟着我,找各种理由接近我。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男人带着醉意的双眼眯起,唇角现出笑意。
      眼前的景象逐渐放大,对方的双手扣上我的腰际,将我带向他,仿似云一般轻柔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我蓦然睁大双眼,酒盏被打翻在地,东方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回响在耳边。
      一吻终了,我轻笑。
      “哼,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霍公子,快醒醒。”
      冷风吹来,我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东方朔怀中睡着了。东方朔酩酊大醉地倒在席面上,双臂依旧牢牢环箍着我的腰,而东方夫人正在一旁用哀怨的眼神盯着我。
      “我得走了。”我挣开东方朔,一骨碌爬起来。
      出了东方府,一队禁卫匆匆从我面前打马经过,看来已经宵禁。对面的卫府灯火阑珊,大门虚掩。
      我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刚走了几步,背后突然响起二衿娘的声音。
      “臭小子,深更半夜不回家,去哪里鬼混了?”
      关内侯夫人苏葭只着亵衣,披头散发,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笤帚站在我身后。
      “要你管。”我挺直腰板,不屑地四处张望。
      枣红马不在马厩里。
      “二舅去哪儿了?”
      “还说呢,青哥出门寻你,到现在还没回来。”苏葭不满地絮叨,“陛下也被惊动了,正出动长安禁卫到处找你。”
      “陛下来过了?”我乍舌。
      “可不是!”苏葭悻悻地将笤帚搁在一旁,“本来想逮到你把你打一顿的,陛下说你病刚好,动不得粗。今后不许再这样了!”
      “今后不会了。”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逃进客房,隔着门倾听外间的动静。
      “快去通知君侯,告诉他外甥已经找到,叫他早点回来。”

      须臾,家仆送来热水,我爬到澡桶里,泡去一身酒气汗液。
      水面渐复平静,氤氲的热气升腾开来。水中映出一轮倒影,只是那双熟悉眼眸后,是一张青涩的面容。
      仅仅一次没有按时回家,二舅和天子居然如此着急。不过鉴于之前我在靶场晚归和偷溜去酒肆的两次前科,他们的担心亦在情理之中。
      我将自己整个人埋进水面之下,睁开眼,数着绵密的气泡自唇角溢出,越过光怪陆离的波纹朝头顶升去。
      他们满京城寻我,而我却藏在与卫府对门、几乎近在咫尺的东方府里饮酒作乐,若他们知道真相,我可能真的逃不了一顿暴揍呢。
      庭院里又有了动静,我钻出水面,二衿娘的声音传来。
      “话带到了吗?”
      “回夫人,话带到了,陛下说,人平安到家就好。”
      “君侯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陛下还说……”家仆支吾道,“君侯刚从前线返回,奔波乏力,今晚留在宫里歇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