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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天幸 ...

  •   脖子上挂着吊绳,手腕上打着夹板,当我出现在音乐课上时,李司业的眼中闪过小小的失望。男孩子摸爬滚打的谁不受点小伤,这副样子面见天子,我自己都未觉有何不妥,难道李司业觉得很尴尬么?
      知道今日天子会来策兑,大舅和衿娘轮番上阵帮我补《诗经》,补乐谱。我讶异于平日里高姿态的大舅居然也会识谱唱歌,得着个无从反驳的理由。
      “因为你外祖母擅歌,所以教会了所有卫家孩子。”大舅说。不过,我总觉得这答案缺失了一角。外祖母一个奴仆之家,哪里会得那么多诗歌,况且她过世得早,完全没有功夫教二舅,可是二舅唱歌那么好听,即使他再有天赋也得有人教授不是?
      双脚迈进学堂的门槛儿,迎面袭来一阵鸡飞狗跳。以李司业的伶人身份,他奈何也压不住这一班王公贵族家的学子,况且今天众人面临的压力不同往日。
      李敢一脚踏在方几上,手里挥舞着一本竹简:“老子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奈何这小小的乐谱同老子过不去!”
      张贺哂笑:“先秦蒙恬大将军,得着一把胡儿琴,便能造出筝来;你想当大将军,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曹襄正盯着手里那本诗经乐理恶补,听得此言,亦抬头抱怨道:“别说蒙恬了,先周那些公子王孙,哪个不是识谱会唱,精通乐理,为何偏本世子不行,没天理。”
      此语一出,又引来众学子一阵七嘴八舌。
      我踢踢靴子,抖落肩上的雪,大吼一声:“陛下驾到!”
      这招真管用,瞬间安静了许多。李司业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

      “宣霍去病。”宦者唱。
      推开正殿之门,天子身着黑色朝服,头戴通天高冠,端坐于上,手边长几上放置着几卷乐谱书简。一侧李司业正襟危坐,面前摆放着两张琴,一张为七弦琴,另一张为二十五弦瑟。
      叩见陛下后,我单手撑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坐,宦者走过来帮我整理衣襟。过场总是要走的,而我对自己的水平也挺自信,因此并不觉得有必要表现得惊慌失措,诚惶诚恐。
      天子唇角翘了翘,短髭微微上扬,露出一排白牙。
      “朕听太医说去病受了伤,看来伤得不轻哪。”他指着我手上的夹板笑道,“还能考试吗?”
      “回陛下,手上小伤,碍不着唱歌。”我忿忿地应付。伤筋动骨一百天,课业都已落下不少,亏天子还笑得出来。
      “那好,开始吧。”天子宣布。
      “诺,请霍公子念《猗兰操》乐谱。”李司业翻了书简,果然替我抽了首最简单的,孔圣人自己的诗歌。
      “徴角商商,宫商角徴角。羽徴羽宫角,徴低羽商商……”口中对着谱,我心中默默唱和,“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天子拾了乐谱摊开,边读边点头。《猗兰操》是我在平阳府常夫子那里学到的第一首诗歌,学成时正好是在娘亲同陈掌成婚之际。时间一晃,离开平阳府竟已五年了呢。
      “下一项。”李司业拨动七弦琴,叮咚声随着传出来。
      “商徴,和,角徴羽,商和变……”听音辨声是我最拿手的一项。果然,天子的面上现出满意的神情。
      “下一项,《诗经》中诗歌。霍公子,任选一首,唱你最擅长的就好。”李司业事先替我准备好秦风《蒹葭》以应对,那头已在拨瑟。
      我望着那双调弦的手,第一句到了嘴边,忽地产生了一点紧张之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往日里随便哼哼就能顺利地唱出的简单歌谣,今日却令我格外烦躁不安,要将“苏葭”这个名字在心里直念上数遍。
      紧张感挟裹着“蒹葭”二字滚滚而来,在耳边不断放大,直至轰鸣。
      如此气短,绝不是个办法,想了想,便下决心道:“劳烦司业奏郑风《子衿》,调卫音。”
      一曲终了,迎上某人惊讶的眼神。深呼出一口气,我毫不犹豫地叩拜告退,留下身后天子喃喃:“果然是卫氏血脉。”
      我轻哼一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哎,怎么样,难吗?”出得厅堂,众学子纷纷围上来,因为我是头一个被叫进去的。
      “很简单。”迎上众人期待的目光,我的笑意不断加深,“你们抓紧时间再复习一下吧。”
      不久,曹襄面带喜色,大步跨出门来,欢呼着:“我过了!”
      “我们都听到了,”李敢迎上去,“不错嘛,曹世子,居然能记得一整首周南《汉广》。”
      “很快就轮到你啦,李公子,祝你好运。”曹襄坏笑道。
      又过了片刻,“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李敢的破锣嗓音伴着天子的呵呵笑声和李司业的连连喊停传了出来。
      “李公子,朕记得你应该唱《诗经》曲目?”
      “回陛下,臣太紧张,只记得这个了。”李敢委屈的声音传来。

      已经完成考兑的学子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李敢和另两个被判未过的学子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曹襄趴在长几上打呼噜,想必昨晚挑灯夜战记谱。
      我打了个哈欠,目光瞥到独自默默端坐在角落里的韩说。时光荏苒,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我初识的总角少年,今日他身着一件鹅黄短袄,发髻单束于顶,拿一根白玉簪子穿过,发色也不若从前那般金黄,而是渐渐变暗,呈现一种棕色,相貌亦同他的兄长韩嫣愈加相似。
      作为现如今班里最年长的学子,今年是韩说在太学的最后一个年头。毕业后,即使不用看在兄长的份上,单凭他自己的资质,应该就能直接入选期门军中最优秀的骑兵编制——骁骑营。
      宦者探出头来:“宣韩说。”
      鹅黄的身影消失在门里。曹襄仰起头,揉了揉朦胧的睡眼。
      “嗯,可以回家了吗?”
      “再等等,剩最后一个。”没待我说完,曹世子便倒下继续睡,看来是真累着了。
      我坐在地上,继续着我的放空。不过奇怪的是,一直没能听到李司空调弦的声音。片刻之后,一阵清丽的嗓音飘来。
      是韩说,他选择了清唱,曲目并非出自诗经,而且他唱的这首歌,我恰好听过。
      “牲歌闻兮悠扬,蓝天目兮草芳;原野兮翠微,吾之幽思兮载长。
      路长远兮曼曼,天涯人兮望断;繁花兮盛放,与汝驰骋——”
      歌唱到最后一句戛然而止,清脆的巴掌声骤然传来。
      “敢给朕唱这首,你是何居心?”杯盏打翻声伴随着书简哗哗啦啦洒落的响动传了出来。
      “陛下不要……求你……饶了臣吧!”韩说惊惧的哭喊一时间回响在殿堂内,痛苦的抽泣声时高时低,夹杂着一些奇怪的低吟。
      偏殿内突然变得格外安静。我环视四周,只见众人怔在原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现出错愕的神情。李敢的唇角浮出一抹诡异的笑,曹襄彻底醒转过来,再看张贺,他的脸居然蓦地红到了脖根。
      这些人怎么了,别人在挨揍,他们居然笑得出来?
      李司业匆匆出来,回身扣上门,朝大家摆手道:“今天就到这里,放学,你们都走吧,都可以走了。”
      “回家喽!”学子们一哄而散。

      一行人踏着早晨的积雪向东而去。行至天禄阁时,我不禁担心地回头望了望,目光却正好对上跟在我身后的李敢。见我回头,他那洞悉一切的暧昧笑容更加深了。
      “各位,”李敢停了脚步,盯着我道,“你们难道不想回去探望一下韩美人吗?”
      “你少管闲事。”张贺回了一句。
      李敢伸出一指摇了摇:“此人平日里傲冷如冰霜,谁也不屑理睬,如今变成个同他兄长一般的人,一定相当狼狈,正好回去借机戏弄羞辱他一番。”
      “为何要戏弄别人,再说,既然是亲兄弟,长得不一样才奇怪。”我不悦于李敢轻蔑的语气。
      谁知李敢立即拿指头指了我,哈哈笑道:“我都忘了,霍美人还是个纯情的雏儿,什么都不懂呢。”
      我正搜肠刮肚地思索如何反驳这话,曹襄已一拳挥到李敢脸上:“胡说什么,你才是雏儿!”
      望见雪地上扭打做一团的二人,我意识到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要复杂。

      追着李敢再回到正厅时,天子早已起驾离开。自长几掉落的书卷已经被收起,整齐地摞在墙角,米黄色短袄置于长几上。
      韩说跪坐于我早晨刚刚跪过的垫子上,棕色的瞳仁清醒中略带迷离,眉心微蹙,绯云飞在双颊,红唇轻轻翕动。白玉发簪被他攥在手中,三千微卷的金棕发丝垂散于双肩,微微低了头,由着宦者仔细梳理。
      室内的炭火劈啪跳动,冒着蒸蒸热气,融化了冰霜的高冷,好比有人试图破坏一种宁静之美,不料却令他绽放成另一种更为瑰丽的美。
      这场景似曾相识——每次陛下微服私访从卫府离开后,留给我的就是这样一个美艳的舅父。
      “早就觉得他是那种人,果然不出我所料。”李敢道,不过碍于其他人在场,他只是在门口伸了头远远地望着小声嘀咕。
      韩说手里的玉簪终于掉落下来,慢慢地一路滚到我的脚边。
      “韩公子,你还好吧?”我轻轻走过去,将簪子递还到他颤抖着的手中。离得近了,便能清楚地看到他一边脸被掴出的四个指印,以及纵横交织的泪痕。
      “我没事,谢谢你。”韩说努力保持着平静,他推开我,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声音沙哑,“头发不好打理,还得多耽误一会儿,你先走吧。”
      当曹襄和张贺匆匆将我从“是非之地”拖走时,一辆步辇停到了殿外。走出很远,我回头,韩说正被宦者背着,安置到步辇里。
      我晕晕乎乎地转身离开。二舅与苏葭,天子与韩说,走马灯似地在我眼前闪过,心中莫名的沮丧,令我连经过长乐宫时那一如既往窥视的目光都已无暇顾及。

      暖阳洒在建章宫的琉璃瓦上,新装上的那扇窗似乎比别的窗棂更加翠绿耀眼。
      “人都到齐了吗?”韩嫣自马背上扫视众人一圈,皱了皱眉,“韩说呢?”
      “回韩大夫,韩公子请了病假。”宦者回复。
      李敢为首的几个学子发出哄笑。
      “刚才笑的,绕天梁宫外围跑三圈。”韩太师又恢复了那张冷冷的面孔,可是最近他英挺的眉间一直平添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双眼中流露的一丝凄凉萦绕着他,以至于整个人的气场似乎悄悄地改变了。
      说起来,我还真得感谢韩嫣,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我在他的提点下,射箭技术有了飞跃式的进步。
      “骑兵落马是家常便饭。”今日韩太师突然大谈特谈骑兵对阵技能,语气已不似之前的冰冷,“一者,落马后应立即转换角色,发挥步兵的技能,近身砍杀。二者,马速越快,落马时越容易负伤。因此,保持战斗力,保护自身安全是重中之首。”
      “等我们做了将军,也需要近身搏杀吗?”有人举手问。
      韩太师斩钉截铁道:“不论你是谁,都要坚持战斗,直到最后一秒。”
      “那落马时要怎样保护自己?”我问。
      韩嫣自马背上飞跃而下,双肘前曲,双手护住头部就地一滚。我尚未反应过来,他便已停至我身侧。
      美丽的凤眼望向我,近乎温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首先,绝不能以手掌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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