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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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
南城的雪总是来得早些，柳絮般的雪洋洋洒洒地从暗沉的天空飘下，挂在枯的枝丫上，落在地上化成了水。久些时候，才薄薄地积下了满地的白，又被行色匆匆的行人踩没了。
梨香园。
一个从北平迁来的戏班子，取得是“梨园子弟飘香满天下”之意。它迁来半年不到，却是一跃成了南城最受欢迎的戏班子。
下至平民百姓宴请宾客，上至那些上流世家、南城几个排得上名号的军阀消遣，无一不例外地爱请梨香园来，更显得有排场。
在那屋脊饰有鳌鱼，正面上方都有极挺拔的鎏金朱红飞檐翘角，檐下悬挂着风铃铁马的戏台子上几个薄罗衫子、身着水衣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举步如微风拂柳，启齿似燕语呢喃。
梨香园能这么受人欢迎，有着风光无限的美好前景，台柱林潮生是功不可没。
林潮生虽是个男儿身，却是个旦角。只见他穿上那水衣，施上粉黛后，那一颦一笑、一怒一嗔让人酥了半边身。
一汪清眸如水，一抹黛眉如烟，眉间锁一丝浅浅哀怨。恰似春风碧于天的湖面上，有落花点点。
待人看痴了，他缓缓开了口，低浅吟唱，字正腔圆，一字一句是珠圆玉润。如清泉流淌，漾开了人们的心。
浮一袭水袖，唱一出霸王别姬。声音的悠扬，京腔的婉转，入耳妙不可言，好似细雨淋漓，又似杏花扑面。
林潮生他唱得是韵味浓厚，娓娓动听，一唱三叹，余音久久绕梁不息。身段娉娉婷婷，那杨柳腰只是想让人搂在怀里护着。
——后台
林潮生坐在凳子上，对着镜子在头面上插上了发钗。
今天梨香园受顾氏之邀特来院中唱曲，大元帅顾行之直接点了名，要林潮生唱首《霸王别姬》。听说是为了顾大元帅顾行之那留洋求学而归的二公子顾满川接风洗尘。
“潮生哥，快到你了。”来的是林晓红，算是他的半个妹妹。
五年前陪着李英出门采购戏班子里的用品，恰巧见这小姑娘缩在角落里，那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模样，林潮生就觉着她像是小时候的自己，心一软，就带回了戏班里，将她认作干妹。
只可惜林晓红不是块唱戏的料，除非付出比旁人多千倍万倍的努力去掉嗓子练声，去学着唱戏，否则很难有所作为。
所以她也就留下来在台下替客人端茶送水。偶尔得了空，再负责前台后台来来回回地唤人。
林晓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眉眼含笑的绝世俏佳人，和林潮生的目光对了后，又做贼心虚般地匆匆低下了头，一张苹果脸涨得通红，低下头木讷地盯望脚尖出神，也不知再想什么。
“傻丫头，想什么呢？走吧。”林潮生起身捋了捋一身戏服，确认没出什么差错后，顺手捏了捏林晓红肉嘟嘟的脸颊，柔声问着。又绕着脸似乎更红的林晓红掀起帘子，出了后台。
——顾家后院。
大元帅顾行之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他坐在后院里，身旁几房夫人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花团锦簇般聚在他身边。
顾行之年已逾四十，可那天生的好皮囊仍是南城不少名流千金的梦中情人。
不同于愣头青一样年轻茂盛的小伙子。他眼角的鱼尾纹让他更有了久经人事的沧桑成熟，多年来叱咤风云、血战沙场更是让他有了上位者那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剑眉星眸，挺鼻薄唇。一双古井无波的黑眸幽幽地盯着，好似心中的想法都被他看去。他如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那毫无感情的双眼让你以为你就是他随手就可结束性命的猎物。
身边的佣人来来往往忙活着布置打点，处处张灯结彩，好一派喜庆。每个家佣脸上都是实打实地洋溢着笑容。
林潮生上台时留心地看了看那人群的中心——顾行之。
林潮生心道他唇太薄。这种男人天生薄情，连自家人都敢杀。
顾行之怎么当上大元帅的，来南城两三天就门儿清。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不敢搬上明面，惹来杀身之祸。只好闭口不言。
只是在慵懒的阳光下，三三两两的人嗑着瓜子唠着家常，就把这事拉出来再炒冷饭。这似乎是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弑父杀兄”无论在什么时候，永远是不会腻的。
“你说说，这顾行之，怎么当上大元帅的？我听说啊，他可不算是他顾家最好的种。”
“呦，还能怎么当的？......你凑过来，我跟你说。”
“说呀。”
“喏，他急了眼了，就杀了要继承他爹衣钵的哥哥，来个先斩后奏。更绝的是，又杀了自己爹，这不就上位了嘛。”
“呵，这顾行之还真是有两手。”
“嘘——这话可不好到处乱说啊，我就和你讲哦。”
“好好好！那你再给我讲讲......”
这人估计并没守着承诺，这风言风语很快犹如碎纸絮飘在了南城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过那几个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上流世家也不屑于去打听这些，对于这些仍是一无所知。
林潮生思绪牵了回来，又化作了戏中那个虞姬。
或许将军佳人终究逃不过这世事变幻无常。看破了世态炎凉的虞姬最后为了不被敌人掳去，更为了与项羽共进退，最后拔了项羽的剑自刎，结束了凄美短暂的一生。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戏已快入了高潮，林潮生饰的虞姬柔肠寸断，黯然神伤。使得台下几个看得正入迷的夫人潸然泪下，拿着手帕嘤咛地小声抽泣了起来。
一妙龄女子在台下斜倚着梨花树下，看着林潮生在锣鼓喧天声中道着虞姬自己缠绵悱恻的哀婉凄绝，她揩去了眼角溢出的泪珠，“潮生真是厉害，这场戏我看多少遍都要哭个死去活来。”
听她这语气似乎是与林潮生极其熟稔。她与林潮生年纪相仿，水汪汪的杏眼更显得几分娇俏灵动。这便是老班主之女——李英。
她侧身瞧着正盯着林潮生出神的林晓红，突然勾了勾唇角，一把勾住了林晓红，附在她耳边说了声：“晓红，潮生好看不？”
林晓红受惊地身子一颤，从李英的勾手里钻出来，红扑扑的脸，瞪得滚圆的黑瞳显得更是可爱。
李英望着她变幻的神色，“咯咯”笑个不停。
林晓红恼怒地跺了跺脚，嗔怨道“阿英你不要吓唬我。”
李英瞅着她的红脸，出声“好啊，那你是不是在看你那潮生哥哥？他可是个爱哭鬼哩！”说着对林晓红做了个鬼脸。
林晓红不知是气还是羞，背过身小声道了句“不理你了。”匆匆离去，留下梨花树下笑个不停的李英。
一曲罢了，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混着幽幽的抽噎声此起彼伏。林潮生向台下点头鞠了个躬，再起身虽无什么神情变化，但大家都知晓，他又成了那个梨香园台柱林晓生。清风明月，皎如玉树临风前。
回了后台，林潮生先把头面取下，小心翼翼地摆在了一旁。正要卸下这满脸的油彩时，老班主撩开了门帘，笑吟吟地进来了。
“潮生呀，别忙活了，来来来，二公子想要见见你。”老班主一双浑浊的眼此刻焕发着熠熠神采。他也不在乎地笑出了漏风的牙齿。
“见我？”林潮生蹙眉思考了一会儿，一只抬起的手一顿，又把手中的水盒摆回了桌上，“那我就这样见他吧，二公子别嫌弃就好。”
“哎呀，哪来这么多穷讲究。”老班主手一拍，“你对着二公子可是要好好回话，莫要哭哭啼啼，一棍子打不出句话。”
林潮生垂下了眸子，抿了抿嘴，“嗯，我知道。”
“那就好。”老班主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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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次无意间看见了形只影单的林潮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立着，幼童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惶恐和无措。他好心问小潮生出了什么事，小潮生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
“我在等我娘。”
他耐心地陪着小潮生半天，却始终不见哪个妇人急匆匆地寻他。身处戏班，久经人事的老班主就意识到了，眼前这孩子是被父母抛弃了。
他抱着积善的心思将小潮生带回了戏班子。
小潮生是个爱哭鬼，整天像个小姑娘似的哭哭啼啼地要找娘。他比自家那个整天上房揭瓦的孩子王的女儿李英更是秀气。
到小潮生大了些了，也就知道自己被父母抛弃了。不再整天抽泣了，但是更加得沉默，整日的郁郁寡欢。
小潮生不说，但老班主心里清楚得很。
——直到小潮生开始学起了京剧。
老班主惊喜地发现自己找到了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小潮生入门晚，但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
无论是多复杂的声调变化，小潮生是高低自如。再冗长的课他也是听得有滋有味。一人回了屋，还在一次次地练着基本功。
老班主对小潮生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长大后的林潮生不出意外成了梨香园的台柱子。在台上的他歌舞并重，似是众人中最耀人的焦点。
可下了台，他又成了个时常哭哭啼啼，内敛羞涩的林潮生。
而这次便是希望林潮生不要又与公子哥儿闹个不欢而散。
那些公子哥儿身份高贵，自是高人一等。林潮生虽说是害羞地不愿说话，可那些公子哥儿可是不依，他们是飞扬跋扈的开山鼻祖。
“我进来了。”一只白皙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门帘。
林潮生诧异地抬起了头，撞入眼帘的男人让他有了片刻的失神。
不同于顾行之那种锐利得如同宝剑出鞘的张扬的英俊，顾满川俊逸中透出文雅，彬彬有礼。应该是随了母亲，整张脸柔和了不少。
一身黑色西装，更显得人挺拔如翠竹。他雪白的内衬领子非常挺括，那条黑色的领带十分夺目。
顾满川一双眼是泛着水的多情的桃花眼。而他的父亲顾行之则更是偏向于丹凤眼，狭长而眼尾上扬。
顾满川的眼里如一泓清水，似是载着几瓣幽幽的桃花，漾出圈圈涟漪，让和他对视的人的心都溺了进去。而那神采飞扬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一个人的心。
林潮生看得有些痴了，一颗心雀跃起来，想要和眼前这个肃肃如松下风的顾满川交个朋友。随即紧跟而来的更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并不是他妄自菲薄，他们的差距太大了。
顾满川是赴洋留学三年的新青年。是顾大元帅家的二公子，即使投在了茫茫人海中也是那个最出彩，最耀眼的存在。
而他只不是尘埃里小小的一粒罢了。
“是我打扰了，抱歉。”顾满川进了后台向老班主点了点头示意问好。
老班主笑得脸皱成一团，心神领会地迈开步子，轻轻放下门帘，悄声离开了。
“那个......二公子你......是有什么事吗？”林潮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想只是和顾满川干瞪眼望着，只好绞尽脑汁地想了个话题开头，干巴巴地开口问。
“我......你唱得真好。”顾满川也是心一热，没头没脑地就找了老班主，表明他想见见林潮生。
顾满川和林潮生见了面后，才是如愿以偿。
可刚才只是想再多见上林潮生一面，至于见面了说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并不是像一个有为青年与各个上流人物交谈那般游刃有余。
他这会儿倒是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对着心爱的姑娘，在姑娘面前手足无措。
林潮生开了个干巴巴的开头，顾满川回敬了一句干巴巴的话，三言两语结束了这个无趣的话题。
林潮生：......
顾满川：......
两人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相对无言。
“啊......我没想到你是一个男人。”顾满川脑子里搜刮了一遍，急中生智想出了这么一句话。这话说出了口，顾满川急得出了些薄汗，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要是个正常人，肯定都会生气吧。
林潮生就不是个正常人，他似乎听惯了这种话，了然地笑了，眉眼弯弯，如新生的牙牙“嗯......一个男人是个旦角，很吃惊吧。”
顾满川又想到了在台上神形兼备，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的林潮生。
头戴如意冠，一袭明黄鱼鳞甲，罩着黄底蓝滚边的凤斗篷，袖口是封袖，随身佩着一把宝剑。比起一般旦角，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刚毅。
若他亦是广袖飘飘，云衣轻摇，百褶裙曳地反而失了韵味。
心头陡升怜爱意，自在惊鸿一瞥中。
这也正是促使他见林潮生下台后，无视父亲不满的眼神也要急匆匆地来后台找他的原因。
顾满川的心又是漏跳了两拍，随即又是一阵心头悸动。
红绫飞与朱颜渡，一见钟心紧相跟。
他看见了台下的林潮生虽不如台上那般明艳，但他眉眼含笑，尽管在油彩后看不清长相。
但他明眸皓齿的模样比起台上的虞姬，更多了几丝人间烟火，顾满川脑子蓦然想到了一句话：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不......是我冒犯了。”顾满川突然有些懊恼先前的唐突。或许正是一见钟情，他有些忐忑不安，生怕林潮生对自己的话语感到不满。
他并不认为喜欢上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戏子是一件多么辱没家门的事。喜欢便是喜欢，容不得半点掺假。
“没关系，毕竟这么想的人也挺多的。”林潮生看得倒是开，出言柔声安慰顾满川，他看见顾满川手足无措的样子，倒是“扑哧”笑出了声。
顾满川面红耳赤，见自己逗得林潮生笑了，又是紧张又是欣喜。又开始庆幸自己话题切入得非常好。
“啊......我们也见了面了，不如就此做个朋友？”顾满川握紧了拳，希望林潮生答应他。
顾满川赴洋留学三年，在学院里更是见过了不少出双入对的同性恋人。
他此时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想着林潮生再向他笑笑。
想和林潮生的关系变一变，不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戏子和那高高在上的顾家二公子，而是可以诉情的朋友。
或许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的，两人的感情都需要从日积月累的一点一滴中升温。
但至少，他们可以先从朋友开始做起。
林潮生却是被顾满川轻飘飘一句话给吓得不轻。
他睁圆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西装笔挺，做了重大决定后有些释然的顾满川。
他很清楚戏子就是戏子，哪怕现在在民国，清朝被推翻了，这也是卑贱的职业。
哪怕他林潮生的名声再响再亮，他林潮生再受欢迎，风头再盛，唱功再好，那些自诩名流世家的人也是对他不屑一顾，且当他是一个供人取乐、使人消遣的玩物罢了。
他们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也不可能会与他深交。没有哪个公子哥愿意提出要和他做朋友。
林潮生幼时饿得头昏眼花之际，是被心善的老班主捡回了梨香园，救回了一条命。从此他便留了下来学着唱戏。
他不仅是感谢当年老班主的救命之恩，更是从心里喜欢在台上演绎着戏中人，体会他们的悲欢离合，感受着人情冷暖。
可戏班中其他人呢？
或是被人牙子卖来，或是被已无力抚养的父母送来，心里大多是不情不愿。
只是老班主心善，权当这只不过是多添口饭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了他们混吃混喝。
可他们若是得了空出了门，谁又肯把自己在戏班子说出来？有闲人问来，他们更是闭口不言，顾左右而言他。
林潮生打量了前面这个男人，竟是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要和戏子做朋友，顾满川可是第一人。
“......啊？”林潮生是心动了，却依旧不可置信地迟疑着。
“你不愿意吗？”顾满川心一紧，惟恐眼前的人拒绝了自己。
“抱歉......”林潮生摇了摇头，顾满川双手握紧的手一松，果然不行吗。
“我只是太惊讶罢了。”林潮生道。
“所以......？”顾满川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我......我......你若是不嫌弃，我觉得......可以。”林潮生声音愈来愈轻，可顾满川听了个明明白白。
林潮生彩妆未卸，看不出什么神情，可他的耳朵却是红得几欲滴血。
顾满川一喜，上前了一步抓住了林潮生的手。
“啊！”林潮生一惊，把手猛然抽了回来。
顾满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退后了一步，脑子里想着刚才摸着林潮生手的触感。“是我唐突了。”
“没......没事。”林潮生第一次被一个人亲热地接触。他害羞地低下头，不敢瞧顾满川。
“咳......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顾满川。是‘满川风雨看潮生’的满川。”顾满川的自我介绍将两人的名字连在了一句诗中，暗示着两人就是有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
林潮生腼腆却不傻，听出了顾满川话里有话，油彩下的脸颊飞上两抹红霞。
“我，我叫林潮生。”林潮生看着地上，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地上有什么奇珍异宝等着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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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顾满川的第一次见面，林潮生在死的那一刻仍是历历在目，至死也不会忘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