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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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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院使冯道厚已经在禁宫里沤了三个月,终于得皇上恩赐回家休沐一天。
自从杜皇后缠绵病榻以来,一直由他主治。为了在皇后危急时,他第一时间就能进宫,太子还在通往禁宫最近的五锦街上赐下三进的大宅。
宫里宫外都传他冯院使交了通天的恩宠,但他只能笑和苦水一起吞。
脑子里不禁一遍遍回放陛下坐在皇后床边,凝着眉眼一声不吭,轻抬了下手,禁卫军的刀便悄无声息地架在了他们脖子上的场景。
陛下没威逼,没利诱,语气甚是温和地说:“在跟朕说你们没办法的前一刻,先想一想禁卫军的刀有多利。”
冯院使一想到这儿,遍体生寒。猛灌了几杯烧刀子,去了后院,扎进小妾的香闺春梦一场。
今朝有酒今朝醉。皇后已经到了有一天算一天的晨光,而他,早晚也得到黄泉侍奉。
冯院使满腔悲壮地在小妾身上使足了力气。到底在禁宫当值损耗了精力,很快就沉入睡梦。
他的睡梦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阵地颤山摇的脚步声惊醒。
待一睁眼,睡意全无。
满屋子乌压压站着一群人,整齐划一。他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皆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
要知道北镇抚司里并不是人人都能穿飞鱼服,除非是堂上官。
冯道厚目光移到领头人身上,见来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顾清霖,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他一把捂住被惊醒立刻就要尖叫的小妾,注意力仍在顾清霖身上,抖着嗓子问:“是……皇后娘娘——”
后面的话生死攸关,太在意,所以不敢问完。
顾清霖没时间跟他废话,一把将他从床上提下来,“皇上让我接你进宫。”
他这副尊容哪能面圣?那是大不敬!
冯道厚挣扎着将衣服披在身上。只穿进一只袖子,就被锦衣卫架着往外疾走。
被人推到了马鞍上,他还能听到小妾追出来喊他的声音:“老爷,你的鞋——”
冯道厚没时间关心赤着的脚冷不冷,只关心自己的头还能不能长在脖子上。
锦衣卫的马都是从西北边防军马场挑来的骏马,一路追风赶月,奔驰如电。转眼就到了东华门前。
冯道厚被颠得五脏六腑乱了位置,刚想着大内外的军衙将官不得带刀御马入内,终于可以下来透口气。就见顾清霖手持玉牌,一道道扣开宫门,到了掖春宫。
掖春宫并不是历代皇后起居的宫殿,相反,这是座冷宫。
冯道厚最看不透的谜面,就是帝后这对天家夫妻。
要说嘉禾帝对皇后冷淡吧,可大齐美女泱泱,后宫就只有她一人。皇上膝下的太子到最小的安惠公主,五位皇嗣,皆出自皇后;
可说他们夫妻相得也不恰当,否则为什么皇后清醒之时,又会搬到最为冷清的掖春宫来呢?
胡思乱想间,冯道厚已经跨过正门,余光一掠,殿前跪满了太监宫女。
他们个个敛声摒弃,有的正在哭,又怕被围守的御马监发现,悄悄将手帕塞进嘴里。
这场景太熟悉了,肯定是皇上刚发过火。
但一进屋子,里面却又风平浪静。太子身上还穿着朝服,肯定下午议完事就过来了。
他带着弟妹守在外间。其他几位皇子公主,都眼睛红肿。平日的天之骄子,此时却带着几分仓惶。
“冯道厚”太子忽然叫住他,嗓音低哑。
另外几道目光,黯然中也点燃一丝希望。
冯道厚要行礼,太子一摆手阻止了。他深肖其父,行事坚毅果断。此时却张了张嘴,像有太多话,一齐堵在喉咙口,反而说不出来。
良久,太子封信钧才低哑开口:“你赶紧进去。”
安惠公主感受到大哥无声胜有声的悲痛,咬着手背,泪如雨下。
冯道厚入了内室,就看见同在太医院共事的两位属下立在一边,形如鹌鹑。
嘉禾帝正俯身在两眼紧闭的杜皇后鬓间簪一朵红艳欲滴的野蔷薇。
“你不是最喜欢这花?我亲手种的,你戴着好看”他低声细语地说,仿佛怕惊动床上的人。
顿了会儿,他忽地喊了声“张迪”。内宫大太监张迪像只狗子一般听话,往前跨了一步,“嗻”了声。
“拿镜子来,让皇后照照”皇帝拿过张迪递上来的掐丝嵌玉盘龙镜,镜面对着皇后的脸。
仿佛下一刻,昏睡的人就能给出回应。
眼前这一幕,死寂诡异。冯道厚连打断的勇气也没有。
直到皇后眼睫颤了好几下,甚为艰难地撑开眼睛。冷清的宫殿才恢复了几许活气。
皇帝欣喜若狂,高声叫冯道厚的名字。
冯道厚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查看皇后是否真的好转。
但从医多年的冯院使望闻问切,心里顿生寒气。
皇后脉相若有若无,太阳穴内缩,瞳孔放大。分明药石惘医!
“如何?”嘉禾帝目光灼灼地问。
冯道厚不敢欺君,猛然趴跪在他脚下。
封晋的脸色豁然收敛,呼吸重了两下,无声冲顾清霖指了指下跪的人。
顾清霖面色不变,上前来先堵住冯道厚的嘴,拖着人就往外走。
这一次,必死无疑。
冯道厚绝望地想。身体沉得像条死狗。
“放过他”床上突然穿出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
封晋见杜思渺开口,连忙回到床边,叫了声“渺渺”。
杜思渺往日灵动的大眼睛此时却空洞灰败,给人茫然之感。
“你作……作的孽还不够多吗?”她轻声说。
封晋像被这句话定住身,自从她病后才戴上紫檀十八子佛珠的左手开始轻微颤抖。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次面对她的冷漠责怪,左手不由自主地就会变成这样。
仿佛全身的剧痛都被灌注到那条肢体上,而它又承受不住那么沉重的情绪。
就在他怔忡的同时,几个孩子听到里间的动静,一齐涌了进来。
杜思渺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分别对孩子们殷切叮嘱——
“信钧,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照顾好弟弟妹妹。”
“信钊喜欢练字,娘以前收集的字帖墨宝,全留给你。”
“信钟,娘最放心不下你。下棋老忘记时间,棋子能解饿啊?”
……
她越说声音越小,支撑着最后一口气,才看向立在孩子们身后那道黯然又修长的身影。
“封晋,如果真的有轮回转世。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遇见了。”
被顾清霖提溜到殿外的冯道厚跪在最前排,忽地听到正殿内哭声震天。
他将身体伏跪得更低。听到若有若无的更漏声传来。
卯时了,太阳初生的时辰。但皇后杜思渺,曾花颜盖京华的一代名姝却没等到朝阳的光辉普照到她的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