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大根深》雁越寒潭

27、重逢

　　他再次与李容泰见面是中秋前三天，也就是他跟随皇帝刚回到长安的那天，他们刚到城门外迎面就走来一位翩翩少年，那人便是自己的表弟、静江王府的世子李容泰。李容泰不知从何处得到他们今日回京的消息，显然是在这久候多时了，给皇帝以及众位大臣见过礼后，便挤到颜季赢与江内卫中间，嘻嘻朝着自己久违的表兄笑着，“颜侍卫，好久不见了。”
　　颜季赢也故意打趣说，“世子，你怎么跑到长安来了，你不是说长安人多事多，不喜欢这里吗？怎如今来长安守株待兔了？”
　　李容泰扬起下巴“呵”了一声，“本世子就是来长安猎你这只兔子的，几月不见你倒是长高了嘛，听说你们去了江南道，那边景致如何呀？听闻扬州美女很多，此次南下颜侍卫可有什么艳遇否？诶，这位是江内卫吧？我们之前在国丧礼上见过面的，我是李容泰。”
　　江越面对这个鼓噪的静江王世子不是很客套，见他主动上来问好也是以微微一笑还礼就转头过去与周晋武商量回宫路线去了。皇帝知道颜季赢与李容泰兄弟情深，如今久别重逢自然有很多事情要说，便让颜季赢自行回府，过了中秋再回宫当值。颜季赢谢恩后便与李容泰回了镇国将军府，已经是掌灯时分，将军府的下人已经在府门口点灯，见主子和舅王爷的世子一同回来，喜出望外地叫了起来，有一个跑着进去大叫着，“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另外一个机灵一些的就赶忙上前来帮主子牵马，“公子此行可还安好？”
　　“很好。江复呢？”
　　“江管家方才正吩咐大家收拾公子的卧房和书房，现在应该在厨房吩咐做公子的晚膳。”
　　瞬间，整个将军府的人都知道主子回来，都开始跃跃欲试起来，厨房在准备今晚的晚膳，负责公子起居的仆人在准备沐浴的热水。江复带着江清、江白两兄弟将颜季赢迎进府内，“公子离京数月，北疆传来好些书信都无法传送给您，属下也不敢擅自拆信阅看，也不知是何事。”
　　“那倒无妨，只是平常家书而已，等会儿你拿到我房间，今晚我就给家里写家书。”说着就转身去推了李容泰一把，“喂，你不是很喜欢北疆的特色菜吗？我府上的厨子是大哥专门从北疆送过来的，擅长做北疆各色菜肴，今晚就让他做些你在镇国公府常吃的那些羊肉，你看你还想吃什么？”
　　李容泰正看着人群里漂亮的丫头，一副看见什么宝贝的样子，突然被人推了一下，打断了他欣赏美色的兴致，难免有些扫兴，“客随主便，这个你安排就行。”
　　他顺着李容泰的视线看过去，“好。”转向江复说了几个菜名，江复听后便让江清去厨房传达，众人拥着颜季赢与李容泰到了后院就止步，只有江复跟着进了颜季赢的住所。沐浴用膳后，他与李容泰各自拿着两瓶酒来到屋顶上，长安的建筑与北疆不同，北疆的屋顶是平的，而长安是像山脊一般中间高两边斜着往下走低，他俩就坐在中间高出来的屋脊上，月色刚起来，微微发白的颜色洒在连绵而去的屋脊上，已经入秋的天气，晚上的风是格外凉爽的。
　　他看着远处黑夜里的灯火，在这里可以看到长安城半城的灯火，有一种奢侈的享受，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因为爬屋顶这种事情，只有李容泰在他才会做。
　　“容泰，你能来长安，我很是高兴。你可知我在长安这段时间，周围全是陌生人，这让我不习惯。”沉默许久，他喝了一口烧酒，热烈的液体慢慢从喉咙流向肺腑，“你与舅父为何会来长安？是有什么事吗？”
　　李容泰说，“我也不知道是何事，总之父亲要来长安办事，而且是要长住的意思，前阵子他还去了泾原，说是去见朱滔将军，后回静江府不久就又来了长安，听说圣上回京，父亲早早地就进宫去候着了......听说是削藩的事情。朝政之事自然轮不到你我来管，只是季赢你来长安这段时间倒是改变不少，喜欢沉默，笑也很少，在宫里当差连笑都不准吗？”
　　“御前当差自然不能随意大笑。”他微微笑了起来，看向李容泰，“我偶尔也会话多的，只是今天车马劳顿的，有些累了，也就懒得和你打趣了，既然你要久住长安，不如就来我这住，你如今是无官无职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不如就帮着我照看着全府上下。”
　　“你都在宫里，我来你府上干嘛？帮你喂马吗？当你的管家我才不要。”
　　他无奈地，“我偶尔也会回来的啊，何况我又不是一辈子当侍卫。”
　　“季赢。”李容泰将视线投进无边无际的黑夜中，许久才继续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以后如果接手我父亲的职位，不能来长安找你，怎么办呢？”
　　“都这么大个人了，离开父母尚且不伤心落泪，怎么就离不了我？”他放下手中的酒瓶，把李容泰当枕头靠了过去，双手枕在脑后，右脚搭在左腿上，微微仰头去看那轮月亮，“只是一时不习惯罢了，久了就会习以为常的，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跟着舅父好生学着处理政事，舅父到哪都带着你不是没有原因，他想让你得到历练，就像我父亲带我上战场，也不是想让我杀多少敌人，立多大的功劳，而是想借此告诉我，战场无情，军法如山，这种意识一旦深入骨髓，将伴随一生，永远难忘。”
　　李容泰推着他的头，“别靠着我，你头很重不知道吗？”
　　他囔囔说，“李容泰真像小媳妇，也有人说我像小媳妇......”
　　李容泰扭动着肩膀试图让他起来，“是谁呀？竟敢说你是小媳妇？”
　　他想了想，“是一个很绝情的人，世人皆看表象，殊不知能让人放低身段去说话的，是因为在乎。”
　　李容泰眉毛一挑，“呦，听语气像是心上人啊，还说去江南道没有艳遇，是不是勾搭了哪家妓坊的女子了？”
　　颜季赢歪了歪脑袋，“他是个男的。”
　　“男的？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虽然你家有兄弟四个，也不用你来传宗接代，但是你好男风这件事万一被姑父知道了，那不得打断你的腿啊？”
　　“去你的，你才好男风，我看你那脑子是被虫子咬坏了，总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上扯。我初到长安，结交知心朋友实属不易，他虽然面冷，不太理会人，但也挺照顾我的......”
　　李容泰听得正认真，见他突然停下来不再说下去了，就问，“是不是江内卫。”
　　“嗯？”他慵懒地应了一声。
　　“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江越？”
　　“是。”
　　“哦。”李容泰抿嘴细想着，见颜季赢有点发困的样子，忙就这他的姿势坐好，抬头往远处看出去，“你说他面冷不理会人的，我就想到了他。五六年前还是皇子的圣上离开长安，也没有知道他去了何处，不久后就带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孩子回来，那个孩子便是江越。圣上将他一直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培养，十分器重他，养成一副冷血狠绝的模样，平时连太子舒王都不敢为难他。想着江越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年岁，却极度沉重，冷冷淡淡的，像怀揣着整个天下大事似的。一年前，我随着父亲回京为先皇奔丧，有一个宗室在丧殿上闹事，江越就直接把人给撂倒了，让侍卫架出了大明宫。事后圣上也只是说，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先皇为君为父，不该在丧殿上聚众闹事。就这样过去了，你知道殴打宗室是什么罪名吗？那是动辄得咎，重则身家不保的，圣上如此宠爱江越，朝堂之中自有人不服，江越树敌也不少啊，你可别为了交他这个朋友得罪了别人，论心计，我们那比得过那些狡猾的政客呢？“
　　“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话的？像嚼舌根的妇人。”他半眯着眼睛，依然枕着李容泰这个人肉枕头自由自在地像个孩子，“我之前也查过江越，但丝毫无获。对于他的身世我开始是非常好奇的，但现在想来也并没有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住的秘密。”
　　“那你要守的秘密是什么？”
　　“你真是逮着什么问什么，秘密自然是不能宣之于人的。好了，你坐好点，我靠着谁会儿。”
　　“你要睡回你床上睡，我累。”
　　“别动......我睡会儿。”
　　“喂，颜季赢，不准睡。”
　　“......”
　　李容泰坐得端端正正地不敢乱动，等那个困得在屋顶月色里睡着的人醒来已入深夜，四下安静，长安这座繁华的都城进入了宵禁时分。李容泰虽然抱怨颜季赢的头像灌了铅一样重，害得他那娇贵的肩膀一阵麻一阵酸，但见颜季赢满满足足地睡了一个好觉，抱怨归抱怨，也暗自觉得累点也是值得的。
　　次日清晨，颜季赢早早地就起来了，去院子里练习半个时辰的箭术就回来换了身家常宽松衣服，厨房刚好送来了早膳，他拿出昨晚江复放在书案上的家书，一边吃早膳一边拿着家书阅看，看字体就知道有好几封都是小妹颜容寄过来的，正好奇为何小妹会如此频繁地写家书给自己时，打开信来看时，只见颜容那娟秀的字体写着：兄季赢台鉴，先前家信若是看到，请务必尽快回信。
　　“什么事这么急着我回复？”他囔囔自语着，继续拆开了另外几封颜容寄过来的信，一看才知事情不妙，颜容书信里的大概意思是他们的父亲颜蒙正已经应允庆州知府范幽的求亲，希望颜季赢能为她向父亲求情，回拒这门亲事，可颜季赢随着皇帝南下不能及时看到信件并回信，看落款时间竟然是自己刚离开京城不久前的，那如今颜容是什么样的境况呢？是不是已经出嫁了？或是为了反抗这门亲事而做出什么举动来？这他都一无所知，但千里传信过来求助于他，可见父亲嫁她之心坚决而颜容反抗之心也是毅然决然的。
　　“江复，我离京这段时间，北疆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江复回，“长安与北疆是一直通着消息的，不知公子想问的是什么？”
　　“家中的事。”
　　江复给颜季赢吹着滚烫的热粥，“家中一切如常，国公爷身体也逐渐大好；夫人因思公子心切，时常拿着公子的衣物愣神看着想着，受了几回凉，好在有舅王爷送过去的神医照看调理；大公子抓了一批吐蕃过境的马贩子，在抓捕途中受了伤，是小伤，无碍。”
　　“小妹颜容呢？”
　　“国公爷已经答应范幽大人的求请，应允了将容姑娘下嫁，婚期便是中秋节，也就是后天。公子要回北疆参加婚宴吗？可这千里之遥，两日时间怎可期日而至？如今公子在宫里当差，国公爷也让公子以职务为重，容姑娘又不是您的亲妹妹，嫁了就嫁了吧。”
　　江复后面那几句话说得很轻，可传到颜季赢耳中却觉得分外刺耳，“这是什么话？容妹妹也是父亲的亲骨肉，那便是我的亲妹妹。她说她不想嫁给范幽，既然她不想，那强嫁就是对她不公，容妹妹虽外边性弱，但内心极致倔强，我就怕她会做出什么蠢事来。范幽虽是个大才，但年纪摆在那里，与容妹妹根本就不配。”
　　江复点头说，“范幽大人确是比容姑娘大了些，只是有几句话不得不和公子说，既然国公爷已经做出决定要将姑娘嫁给范幽大人，那定有国公爷的考虑和道理，他也不是一个拿着自己子女终身大事来换政治利益的父亲，这个公子比属下更清楚。公子只需要清楚这一点就好，婚事在即，公子也不能挽回什么，即使时间足够，公子也不该书信回去拂逆国公爷的意愿，儿女情长的事属下不明白，但知道若镇国公府出事，范幽大人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容姑娘，不知道公子注意到没有，二公子娶的夫人是山南节度使梁崇义的义妹，三公子定了长安中书令朱泚大人家的姑娘，公子你定的是北疆节度使江去疾家的姑娘，如今是皇帝家未来的驸马，而容姑娘嫁的是管着北疆上下的庆州府范幽，若镇国公府不幸蒙难，你们也会因亲事而被保，而只有大公子娶的是清贵人家的姑娘，公子应该知道国公爷这么做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父亲有让大哥与镇国公府同荣同损的想法？”
　　“大公子作为长子，这是他的使命。公子出身高贵，即将是皇家驸马，有锦绣前程，国公爷交代过，让公子以己为重，至于容姑娘的婚事您还是不要再想了，多思无益。”
　　他不再说话，将颜容的信反复看看几遍，便到书房去写了一封回信，交给了江清，“八百里加急，送往北疆。”
　　他给颜容回了信，不管能不能在中秋之前送达，回信至少让她知道他看到了信的，等江清把信送走，他心情并不是很好，也没有出去溜达，自个在院子里练习箭术，李容泰懒洋洋地从房间出来，显然是刚起来，扭动着手臂走到颜季赢跟前，见他不理会自己，故意又在他面前晃了几回，还是不见他理会，便微微用了力气去踢他的脚，“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你没有看见啊？在想什么？”
　　“去用早膳吧，等会儿一起去郊外骑马。”
　　“你说话可当真？”
　　“当真，不过你得先去用早膳。”
　　“好，等我。”
　　听说要一起去郊外骑马，李容泰的心思早已跳跃起来了，可却不料刚好两人牵马出了马厩，静江王李延就来到了将军府，颜季赢恭敬迎接了舅父入府安坐敬茶，陪着他在客厅说了会话，李容泰则是有些扫兴地垂着脑袋，“父亲，你与圣上不是有好些事要谈吗？怎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延端坐着身子，睥睨一眼自己那没出息的儿子，厉声道，“你就直接说我扫了你玩闹的兴致罢。”
　　“哪有。”李容泰小声说着，“本来就是你想时刻都拘着我，不许逛花街柳巷也就罢了，还不给骑马看花，哪有我这样委屈的世子。”
　　“你还说！”李延呵斥着，“这里是长安城，你招摇过市，让人抓住把柄，为他人诟病。”
　　颜季赢见舅父来了急脾气，忙说，“舅父息怒，原本是颜珏觉得家中烦闷，才想出去骑马散心的，容泰是陪着我去的，并不是他贪玩。”
　　李延哼了一声，“珏儿你不要护着他，他在静江也是如此惫懒散漫，若是有你一半懂事，舅父我也不至于担心至此。”
　　“是是是。”颜季赢忙转话题，“舅父昨晚进宫面圣，可是有什么急事？”
　　李延眉眼舒展了几分，见颜季赢问起，停顿了片刻，“噢，也没什么急事，只是静江府官员调动罢了。不过我在宫里听闻说太子休了太子妃是因为何事？东宫那边的情况很是不妙啊。”
　　颜季赢慢慢地放下手中紧握的茶杯，看向李延，“舅父有所不知，前阵子长安闹了巫蛊事件，郜国长公主牵涉其中，太子妃生母便是这郜国长公主，圣上自然会牵怒东宫，太子或许是想自证清白便休了太子妃罢，这些皇家私事，我身为臣子也不敢过问。”
　　“也罢也罢，国事尚已劳心劳力，这些家事就随它去吧。”
　　李延没有多久就被宫里来的内监宣回宫里去了，说是皇帝召见商议国事，刚好颜季赢与李容泰就可以外出骑马，两人牵马出城，在城门下碰见了正准备远行的中书令朱泚。
　　两人上前给朱泚行礼，“世叔，你这趟是要去哪？”
　　朱泚回答，“去泾原二州。“
　　颜季赢抱拳，“世叔一路平安。”
　　朱泚点头微笑，“你们表兄弟是准备去骑马狩猎吗？好好地练习箭术吧，圣上的秋猎即将到来了，你们一个是他心爱的臣子，一个是静江王的世子，圣上秋猎定在陪驾名单之列。”
　　说完便扬鞭而去，尘土滚滚消散在层林尽染的山林间。
　　李容泰有些疑问，扭头去问颜季赢，“我父亲刚从泾原回来，中书令大人就去泾原，这其中是有什么关联吗？”
　　颜季赢笑着回答，“泾原节度使朱滔是中书令大人的胞弟，或许此次去是为了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