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语》疯芍药

37、无人岛（6）

　　6

　　天空高广，海面上日光游移。黄昏时分的海浪，已经从雪白变成金黄，闪烁层层粼辉。
　　被摄影棚铺满的小岛，就像是海面上停着的一艘大船。
　　女一号失踪，电影无法继续拍摄。所有的演员、制作人员都失去了对工作的热情，准备的道具生鱼，已经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导演站立在靠近海岸的地方，一次次扶着顺着脸上的汗往下滑的眼睛。他焦躁地抓挠头发，望着眼前的海天一色。
　　“冬冬回来了！”不知是谁的一声呼喊，让整座小岛上的人都炸开了锅。导演立刻顺着声音看去——果然，一艘蓝白相间的小艇正卷着金闪闪的浪花，朝小岛俯冲过来。
　　艇停靠下来，一个人跳到岸上，穿着黑色亮料里衣，短款风衣被海风扑打得飘摆摇曳。
　　那雷厉风行的架势显然不是林冬冬，在看清她的面容后，导演古铜色的脸上竟泛现了铁青的颜色。
　　他擦了把脸，朝船上下来的女人走过去。
　　“李阳？”他打量了她一番，眉头渐渐紧锁：“我没猜错的话，林冬冬是跑到你那儿去了吧？”
　　“为什么改剧本？”李阳并不跟他多说，直截了当问他。
　　“你就为这事儿来岛上找我啊？”他呵呵冷笑，“那是我的电影，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说完这话，李阳一言未发，只是端着肩膀，默默注视着他。他“嗐”了一声，摇了摇头：“你是聪明人，我就跟你直说。柏岩的原著，你也读过，你觉得他写的东西如果照搬到银幕上，能过审吗？”
　　这点李阳很清楚。许多电影，本是优秀之作，却由于种种敏感原因，与银幕无缘。影视界的限与制是道高压线，她触过，她明白。
　　《无人岛》，一个万分沉重的故事，如果要让故事原模原样地被端上银屏，势必要冒着被“高压线”熔为死灰的危险。
　　“完全照搬不可能，但你改动的幅度也未免太大了。”
　　“那也不行。原著的故事情节太阴暗了，那些负面的东西能不能上映且不说，观众未必买账，有了李导的‘前车之鉴’，我拍电影能不小心嘛？”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小声，但李阳还是一清二楚地听到了。
　　“你所说的负面的东西，在这个社会里每天都在发生，你不拍，不等于不存在。如果你把那些认为是负能量的话，只能说明，你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如果这样的话，王导还是去拍动画片比较好。”
　　他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可恶极了。
　　“我还是搞不懂你来找我的目的……”
　　“我来只是想‘请求’王导，不要删减剧本。”
　　他听了摆摆手：“还是那句话，我的电影我爱怎么拍怎么拍，免谈！不删减，呵呵，我不改剧本，难道要我像你一样，拍一部像《长安留梦》那样的‘天价禁片’？”
　　他又一次狠狠戳中了李阳的伤疤。
　　李阳张望了一圈岛上的工作者，每个人脸上都流露着懈怠，实际上，这部电影已经濒临“流产”了，只不过是王导孤注一掷地死撑着。她转过头，微笑道：
　　“王导，前阵子关于电影《T》被告一案，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神气的王导演听到《T》的名字忽然顿了一下。
　　“4月20日的华洲晚报上报道，强势砍下6.9亿票房的《T》，却被原作者告上了法庭。原作者称，电影《T》的故事情节、人物设定、故事结局、内容主旨，均与原著相差甚远，构成了对原著的歪曲和篡改。法院最终宣判被告停止侵权，并且公开赔礼道歉，消除影响。我想，对于一位知名人物而言，公开道歉应该比赔偿经济损失更难受吧。”看着王导演渐渐消失的得意笑容，李阳继续道：“现在很多IP项目合同中都会注明，小说作者才拥有最终的定稿权，只有在他认可的范围内才可以开拍，否则，是绝对不能拍的。”
　　王导的脸色渐渐苍白，他攥紧拳头：“你吓唬我？”
　　“我只是在提醒你。当初是我太平洋和贵公司同时买下的《无人岛》小说版权，你只不过先我一步而已。如果我说我现在要开始拍摄，而且不改动原著，等你我两部作品同时上映，王导的作品，怕是会受到极大的冲击啊。”
　　“你……！”拍电影最尴尬的事之一就是撞题，而且李阳如果要遵循原著开拍《无人岛》，那么他自己的电影势必成为反面教材。虽然李阳拍出来的东西不一定被允许上映，可一旦要是通过了呢？自己搭着钱遭着罪买来观众的笑话，实在是太不合算了。
　　“咱们也算是老同行了，我留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按照原剧本，好好拍戏；二是，你可以‘自由发挥’，但与你同时我也会开拍，到时候这两部《无人岛》到底谁胜谁负，那就说不准了。”
　　事到如今，王导演已经无话可说，可他还是恐吓李阳道：“你拍？你拿什么拍？一部《长安》把你的公司挥霍一空，你还有多少家底儿够你再被禁一次？”
　　李阳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的目光锁定在远处的海浪上。
　　李阳，太平洋，已经输不起了。
　　不再坚持了吗？
　　林冬冬在电话里向她描述遭遇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池梦君被渔民的责打、苦苦挣扎的样子也闪现眼前。她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李阳想起了自己想要做导演的初衷……
　　“王导，”她抬起头直视着面前的男人。
　　“拍电影和盖楼一样，不完成到最后一刻，前面的都要功亏一篑。停工这么多天，经费也不少吧？其实你现在很想扔下这个烂摊子，只不过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的目光又一次扫过小岛上那些蒙尘的道具、懈怠的演员、盖着遮盖的摄影机，微笑着道：“我给你一个理由。”
　　果然不出她所料，王导演苍白的脸恢复了一点血色。
　　“你把《无人岛》前期工程的经费报给我，这部电影，我接了。你现在可以高枕无忧地，甩下摊子走人了。”
　　王导演看着李阳自信的表情，开怀大笑。
　　他从未见过这样自负又愚蠢的女人，可他欣喜若狂，《无人岛》这只烫手的山芋，他总算丢出去了。
　　协议很快就签订了。
　　看着李阳转走的背影，王导演扯着嘴冷笑。
　　“傻子。”

　　海浪冷得像冰。
　　和火烧云拥抱在一起。
　　此时在小艇上，陆林九和林冬冬正穿着救生衣等待着李阳归来。
　　忽然，陆林九看见了李阳在海风中凌乱飞舞的短发。她起身高喊：“李姐回来了！”
　　李阳跳回到快艇上，两个女孩上前问道：“李姐！怎么样？他答应了吗？”
　　“当然。我李阳出马，那不就跟温酒斩华雄似的。”
　　她拍打着裤腿沾上的泥沙，轻描淡写地道。
　　林冬冬上前紧紧抱住李阳，下颚抵在她脖子的黑项圈上。“李姐，谢谢你！”
　　像安慰着一只受惊的小猫，李阳抚摸着她黑色的长发：“这回我可舍不得放你走了。以后你还是跟着我吧，我的《无人岛》，你还是女主角。”
　　“真的？！”林冬冬激动得像是要从艇上飞起来。可她很快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李姐，咱们真的还有经费拍摄《无人岛》吗？”
　　李阳闻言垂头笑道：“没关系，这部片子成本不高。而且王导给咱留下那么多现成的道具，都能派上用场。”
　　“可是……”陆林九看着岛上攒动的人头，迟疑地伸出手指。
　　她们都看了过去。
　　原剧组的人都开始收工了，设置好的摆设、道具、布景全被他们毁了。
　　王导演站在礁石顶上，肆意的笑声向李阳抛来挑衅的信号。
　　“可恶。”李阳扭过身不去看那个幸灾乐祸的疯子。布景被拆，道具被毁，她无疑又要添一笔费用。
　　“我要是池梦君，就去找那个导演算账。让他每天都睡不着觉，宿宿噩梦。”陆林九恶狠狠道。
　　“池梦君本意并不想害人，她之前的行为，无非是认为冬冬是女孩子胆子又小，才想通过她来让电影按正常的情节继续下去。艺灵在无助的时候，往往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就是演员，她不希望冬冬和那些人一样，掩饰，虚假。”李阳转动方向盘，视线里的小岛越缩越小。
　　“你家那位怎么样了？”李阳忽然朝着陆林九问。
　　“这……”
　　陆林九不知该如何回答。
　　旁边的林冬冬却好奇：“阿九，李姐在问你什么呀？”陆林九瞟了眼林冬冬，张着嘴半天没出声。林冬冬纳闷：“我怎么觉得……你跟李姐还有勋哥才刚认识，怎么好像比我跟他们还熟啊？”
　　李阳暗笑，陆林九也不再说话。林冬冬不知道她俩在打什么哑谜，更不会知道，宇文成都这个“桥梁”。
　　就在这时，林冬冬感觉到背后卷来一阵温暖的风。
　　“你们看！”
　　顺着陆林九的手指，她们回头看去。船尾，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人影。
　　背对着夕阳，身材消瘦。
　　“池…梦君？”
　　是她。
　　她扬起清瘦的面容，脸上露出微笑。垂肩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摇，像一张美丽的帆。
　　这一次，林冬冬没有再像见到恶鬼一样惧怕她。她轻步迈过去，面对着那张和自己一样的面孔。
　　池梦君穿着淡绿色的衣裳，夕阳的照耀下，好似一抹挺立在火焰中的生命。
　　不一样的服饰，不一样的人生。
　　一个沉重的故事，把她们连接到一起。
　　故事的亲历者，和故事传播的使人。灵魂相对，相互成全。
　　或许这才是演艺本身。
　　陆林九偶然注意到池梦君的脚下——那些散落在甲板上的，是她带来的渔网、鱼叉、钓竿……
　　是道具。
　　她激动地拾起那些道具，那些来自角色的馈赠。
　　“我明白了，”林冬冬眼中闪烁着晶莹，她缓缓挽起袖筒，“这些伤，是她追着我的时候我摔倒留下的。在电影中，那些渔民追着她打，她逃跑时也受过同样的伤。她让我叼起烟卷，也是为了让我把她受丈夫强迫吸烟的情节表演出来。”
　　望着那个影子，她继续道：“梦君一片苦心，就是想让我能更好地演艺她，演艺出真实的她。”
　　海风吹卷起绿色的衣袂，池梦君的影子在金色的阳光里，渐渐消散成灰烬，像星星的碎屑，飘洒在海面，飘洒向岛屿。
　　海面上只留下一轮黄昏时分火红的太阳。

　　那之后，梦君再也没来找过林冬冬。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影院的银幕上——
　　她赤着脚坐在小岛的礁石边，遥望远方。对岸的工厂，冒出滚滚黑烟。
　　“大君！过来干活！”
　　“来了来了！”慌忙中，她来不及穿鞋就跑回了木屋，也来不及再去观望她心之所向的岛外生活。
　　……
　　《无人岛》的影评如雨后春笋，大家都从未见过这位新人演员，可她演的池梦君，却震撼了无数人。
　　“过瘾！很少看到这样直击人心的片子。”
　　“看完缓了很久心情才平复，心疼梦君。愚昧的人有时比坏人更可恨。”
　　“比太阳更难以直视的是人心。”
　　“好片。丧尽天良的人你们听好，总有一天她们会提起镰刀跟你们清算！”
　　“真正的《无人岛》！以前读过原著，读完心里很难受，拍成电影更震撼人心。梦君死后，这座岛上便没有了人，只剩下杀人的魔鬼和粗陋的野兽！”
　　“这世上还有多少‘池梦君’？如果你遇到她，或者知道她在遭遇这些，请替她发声！沉默等于加害！”
　　…… ……
　　好评如潮。
　　陆林九坐在家里浏览着网上《无人岛》的影评，忍不住去林冬冬微博底下，给她点了个大大的赞。
　　池梦君最终还是浑身浴血地倒下了。
　　一个沉痛的故事和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却站了起来。
　　而不是粉饰了太平，袒护了罪恶。
　　牵走观众的视线，麻木了旁观者的神经。

　　推门回家的宇文成都正巧目睹了陆林九在客厅里欢呼雀跃的样子，他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餐盒。
　　“我在我们餐厅点了两个菜，一起尝尝？”
　　陆林九拍手叫好：“我去拿盘子！”
　　客厅的电视正播着新闻，主持人平和的语气叙述着发生在华洲市内大大小小的事情。
　　“于六月十五日凌晨走失的白女士，昨日被其家人找到。据可靠消息称，白女士是被丈夫家的亲戚买菜时遇见，并将她送回了家中。在白女士离家出走的几个月里……”
　　端着盘子的陆林九定格在了原地。
　　电视里的内容还在继续。而她的手机正躺在茶桌上，还保留着“《无人岛》票房今日破亿”的页面。
　　新闻里没有拍摄到白女士本人的画面，只用PPT的形式展示了那几张寻人启事的照片。
　　那些血迹斑斑的伤痕，那沧桑而恐惧的面容，那些不为人知的暴行，统统被淹没了，淹没在那条僻静小路萧瑟的风声里，淹没在那无穷无尽的漆黑夜幕之中。
　　那条新闻过去了，陆林九仍然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移开半步。
　　她声音低微地说了一句：“我们又能改变什么呢？”
　　看着她脸上凝重的神情，宇文成都走向她身后。陆林九叹了口气，沉下头，把手中的盘子撂在桌上，和桌面敲碰出低闷的响声。
　　宇文成都安慰着：“别太难过了，至少，池梦君的故事已经真相大白了。”
　　“可是‘池梦君们’的故事还没有真相大白！”
　　她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
　　他垂眸凝望着她，像战友一样抚着她的肩膀。
　　墙上的挂钟摇摆着，一下是一秒钟。无休无止，永不停歇。
　　没有人能活到这世上没有魔鬼的那一天。
　　但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变成魔鬼。
　　这其实很不易的。
　　这，也许就足够了。

　　尾

　　她披着黑色的头发，坐在敞开的窗前。白色的窗帘拂过她的手臂，她的手臂遍布伤痕。
　　烟雾缭绕，鱼腥味的手指夹着劣质的烟。
　　人们看着她的故事，她坐在楼顶看着人们。
　　有人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是池梦君。
　　有人会记得她的样子——凌乱的头发，沾血的衬衫，沙哑的嗓音，呛鼻的尼古丁味道，廉价的护肤膏味道。
　　或许自己的故事，能让这世上少一些人遭受魔鬼的屠戮吧。
　　或许
　　吧。

　　——池梦君个人经历改编自电影《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