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无名》白身

20、江萃

　　\"吾……饮碧江……\"

　　浪潮一与岸边巨石触礁，便激出无数水声，丢进整个黑天。

　　这时候，时间是死的，全然没了鼻息；空间成为了废墟，容不下一分一厘的断简残篇。

　　只剩下了喧哗的饮碧江，不知疲倦地东去不复还，她迸发出的生机，让星月为之羞愧。

　　像是太古时期的夸父，那个不知疲倦地逐日竞走，饮下千万条河流，大泽也为之干涸的他，就在今夜，他横卧于饮碧江上，嘶吼着，奋力捶打河面，浪花成了他的哀歌。饮碧江，在替他宣泄。

　　一潮又一潮，遮天蔽日的浪，打破了夜的平静。

　　夸父吮吸着饮碧江，痛哭着，哀嚎着，横眉冷对，手指苍穹，青筋暴突，怒骂这天，为何不让他追赶到太阳？

　　为何，江，不能成海？

　　疾风鼓荡的江面，有如万千座大鼓，被夸父捶得隆隆作响，捶得人头晕目眩。

　　这样浩大的声势，点燃了太虚山上瞭望亭的灯火。

　　愈来愈多的灯火开始汇集在一起，远远望去，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不少手执灯笼的弟子，走出洞穴，意图一窥究竟：这饮碧江，究竟是怎么了？

　　水幕隔绝了阿蒙和外界。

　　她的耳边，除了续续水声，再无其他。

　　至于什么万家灯火，她更来不及顾虑。

　　她现在，满心眼的，都是这固执倔强的饮碧江。

　　“吾……愿与你结成助道者，可好？”

　　这饮碧江的声音，有着少女声线特有的清脆明快，却带上了一些看破世事的沧桑与淡泊，愈发让人捉摸不透她的底细。

　　“何为助道者？”

　　“助你成道者。”

　　这简短的回答，一时间，倒让阿蒙有些哑然失笑的感觉。

　　她想得太多，反而抓不住这名称真正的意思了。

　　“你想要些什么？”

　　她初次与饮碧江相识，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好，除非是饮碧江另有所求。

　　在凡间摸爬滚打时，阿蒙便已看清这一点，她相信比起自作多情，还是冷面冷情来得更为理智些。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这饮碧江少说也有几千年的寿长了，自己出生至今也不过十余载，又有什么能帮得了她的呢？

　　“帮我化海。”提起这个时，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波动，有种克制的激动和兴奋，听得出来，对她而言，化海的诱惑，足以打破表面维持的平静。

　　可阿蒙不知道的是，饮碧江的存在，比起她想象得，还要久远的多。

　　在她初开灵智时，她是东海八十一脉江河之一的饮碧江。

　　那时，她将自己日日夜夜，奔腾不息的江水，全数奉献给那个浩淼的东海，成为他博大蔚蓝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当那其余八十脉江水，仍在无怨无悔地，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运送着滔滔流水时，她——饮碧江，不愿意了。

　　她忽然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对于其它江水而言，荒诞离奇的念头。
　　——她想要成海。

　　她如获珍宝般地，将这个愿望，小心翼翼地放入江心，渴望某日能够实现。

　　可是岁月就像是一把锋锐的刀，能将一个骨肉丰盈的少女，削至骨瘦嶙峋。

　　连带着那朵含苞欲放的梦想，也即将枯萎。

　　好在她遇到了太虚上仙。

　　那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

　　他听见了她内心的呐喊。

　　也为她这化海的愿望而震动。

　　于是他问她，可愿到太虚来，那是一个鸾翔凤集之地，他太虚有一万八千的弟子，任她挑选，助她化海。

　　可是他却没告诉她，那里的弟子，一个都没有赤子之心。

　　天资纵横之辈是多，可她日日的倾诉，从来都没得到回应。

　　她按捺下急躁的心思，告诉自己，该来的，总会来的。

　　于是她等啊等，等啊等。

　　这一等，就是近万年。

　　时间，磨平了她的棱角，将许多的所谓，磨成了无所谓。

　　她见证了岸边的垂柳，黄了绿，绿了黄，她便不再注意，就让垂杨，荣枯随缘吧。

　　她遇见了岸上的细沙，潮水涨，潮水落，她便不再迎合，就让细沙，遇合尽兴吧。

　　可是还有一件事，她仍然放不下，那就是——化海。

　　这个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在心底扎根繁茂的念头，时时刻刻，挑拨得她心痒痒，恶劣地搅弄着一江春水。

　　随着时日推移，它不再是当初的一个梦想，反而深深地烙印进每一滴江水中，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执念。

　　当她快忘记自己的初心时，乘着风，梦着遥不可及的梦时，就在今晚，她遇见了阿蒙。

　　她，听到了她的呼声！

　　饮碧江的整江水，都为她而沸腾！

　　这个日思夜想，渴求而不可得的助道者！

　　“帮我……化海！”

　　许是潮水的缘故，在阿蒙耳中，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波动和颤抖，就是听者，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显露出一丝摇尾乞怜，一毫低声下气。

　　饮碧江，有着自己的傲骨。

　　属于八十一脉江河的傲骨，属于一条有鸿鹄志愿的江河的傲骨。

　　没有多加思虑，也没有前瞻后顾，阿蒙仅是停顿些许，就沉声应诺：“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在饮碧江听来，胜过天籁。

　　可是就是这样轻易的允诺，又让她有些忐忑和患得患失。

　　就像是准备好应对一个超重量级选手，比赛前不断给自己打气和做心理准备，但开始时，对方却突然认输了，还是那种心服口服的缴械投降。

　　身畔水声依旧，饮碧江却突然没了声音。

　　阿蒙不急不躁，唇瓣轻扬，完美地符合了她这个年纪，单纯美好的模样，这倒让饮碧江突然有了陌生的距离感。

　　当她第一次见到阿蒙时，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女孩，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害。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甚至与自己有共通之处，她们，无一例外，都有着惊人的野心和臭石头一样的硬脾气。

　　可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说得上是野心勃勃的人，却拥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前后关系的矛盾，再加上她无可懈击的伪装，一时间，使得饮碧江有些迷惑。

　　“你……同意了？”

　　愿望达成过于轻松，对她而言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阿蒙眼尾夹起，弯成一道弧度，她低头看向脚下的江水，漫不经心地回道，“难道还可收回吗？”

　　“……”

　　阿蒙自然地转换话题，给堵得没话说的饮碧江，找个台阶下，“说吧，怎么帮你化海？”

　　“不必做什么，当你闻道之日，就是我化海之时。”这般熟稔的语气，让饮碧江自然地接过话题，但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总感觉……自己被她，好像牵着鼻子走。

　　闻道。

　　这个词，阿蒙在玉临风给她的玉简中看到过。

　　这是金丹之后的一个境界，对于无数修士来说，闻道和金丹之间的距离，无异于一道天堑。

　　世上大道三千，在没有真正突破金丹和闻道之间的那张隔膜时，谁也不知道，自己所走的，是不是大道三千之一。

　　生或死，化龙或成虫，就在这一念之间。

　　若说闻道之前的境界，还仅仅搁浅于吸收灵气这表面，进入闻道后，才能真正称得上是修仙。

　　而能跨入这个阶段的人，万里无一。

　　“你怎能笃定我会跨入闻道？”

　　“直觉。”饮碧江像是扳回一局，洋洋得意道。

　　在阿蒙听来，有种凡间那些故弄玄虚的牛鼻子老道的感觉。

　　可是，一个修行者能走多远，从来不是靠别人的评判。

　　焉知多少天资纵横之辈，最终含恨陨落；又有多少平平无奇之辈，却在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浇灌下，取得夺目的成就。

　　修行，终归是一个人的路。

　　其中各般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故而阿蒙听到她这话，也不过是笑笑，未曾真正放进心底。

　　能闻道也好，不能也好。

　　不过是他人片面之词罢了，他们怎能凭借这三言两语，确定自己的未来。

　　况且……

　　闻道，不过是道的第一步。

　　她还想走出这第二步，第三步……乃至更远。

　　路漫漫其修远兮，她想将这路，一一走遍。

　　直至能够执掌天地棋盘，能够翻手云，覆手雨。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埋葬在南夷的回忆深处的秘密。

　　用鲜血浇灌的秘密。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着它，破土而出。

　　最终，还是饮碧江率先打破了沉默。

　　许是同类吸引的过程，她对于这个女孩，始终抱有一定的好感。

　　“我既然作为你的助道者，自然会帮你铺平寻道之路，此物，就是我给你的赠礼。”

　　说着，江心乍然出现了一晶莹剔透的晶体。

　　它的表面似有水光流转，连月光都对其格外偏爱，毫不吝啬地倾倒下大片如水月华，让那晶体更加璀璨夺目起来。

　　晶体仰卧在喷射的水柱中心，而后慢慢升高，一时间，夺走了整片夜空的光芒。

　　与此同时，岸边的人，也开始沸腾起来，人声有冲破江水滔滔之声的错觉。

　　“那……那是……”今夜恰好守在瞭望亭的五岳真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今夜江声太过离奇，且已快接近天明，不少弟子纷纷跑出，来看这一奇景。

　　各弟子手中的灯笼，将太虚映衬得灯火通明。

　　无意间，今夜的饮碧江，反而成为了太虚的一桩盛事。

　　五岳真人身旁，围着不少看热闹的弟子，其中有个关系稍稍亲厚的弟子，大着胆问道，“长老……那究竟是什么？”

　　这也问出诸多弟子心中的疑虑。

　　慢慢平静下来的五岳真人，脸上仍不可避免，因为激动而升起些许潮红，“那是，江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