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为伊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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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杏儿放下竹帘，不再看那一路倒退的山间风景。
斋戒已结束，自那夜之后，碧玺就再未出现过，就如他的突然降临一般，再次神秘的消失，杳无音信。
秋杏儿轻轻嗤笑，那个仿佛只有在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人物啊，那个她从未了解，却真心当作知己的少年……说不伤心，那才是骗人的，但她又能怎样，那支空了的花签，连她自己都觉得棘手，更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发现，从而连累亲友。
罢了罢了，就当山间的一场清梦，偶遇倾国倾城的狐仙花妖，携手同游，一枕黄粱后，曲终人散。
小蝉看了看正无比郁闷的自家小姐，胆怯地扯了扯衣角，低头复抬头，最后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小小声说道：
“小、小姐，您、您可还记得神妃祭那次，拦马车的那人么？”
秋杏儿从自己的心思中缓过神来，偏头想了想，似乎的确有这样一个倔强少年，为请自己去看看病重的母亲，还挨了家奴一鞭子。
少年的样子，秋杏儿已然不太记得了，但她却清清楚楚记得那对墨黑色的眼眸，坚定的，茫然的，呆板的……秋杏儿点点头：
“记得的，我好像还从哥哥那里抢了袋银子给他，怎么了，小蝉可是又遇上那孩子了，那孩子，现在怎样？”
小蝉看秋杏儿仍然记得那个少年，心理上便受到了鼓舞，马上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小姐，请小姐可怜可怜他！小姐上山后的第二天，那个人就寻来了府里，本来是要被府里的家丁撵出去的，好在遇上了少爷。少爷也是个好心人，记起了他，才免去了一顿好打，然
后他就说要还什么东西，但又死活不愿意交给别人，少爷便想将他招进府里等小姐回来。小姐也知道，咱们老爷好歹是九卿之一，在乌衣巷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家子，招寻奴仆，自然也是要些身家清白，忠厚老实的人，于是少爷就领将他交予管家大人查审。”
“这不就好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到我家寻个活计，也算是谋了条生路。”
“问题就出在这儿！管家大人按惯例询问他姓甚名谁，祖籍何处，可还有亲属，可谁知那愣头青又犯了老毛病，怎么问都不回答，只一径说要将东西还给小姐，到最后管家大人也没了办法。可规矩不能破，只得将他赶出府里。”
说到这儿，那倔强少年的身影，在秋杏儿脑中愈渐清晰。
是了，是了，当日那个少年也是这样，只会木讷地重复自己的心愿，疑似目中无人的样子，颇让人觉着欠教训。
“更糟糕的是，从被赶出去的那天起，那人竟每日候在府门口，怎样都不走，不吃不喝，若有人问，也认识那一句‘要将东西还给秋家小姐’。开始，来往的一些公子哥儿总爱逗他说话，可时间一长，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他们的戏弄之意，便再未说过一句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府里，像是在等谁出来一样。久而久之，那些公子哥儿看他无趣，便也厌了，竟派人来想将他打出乌衣巷，还好老爷回来得及时，要不然————”
秋杏儿微微皱眉，士族排斥庶族，视其如草芥，更何况那少年，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乞儿，打死往乱葬岗上一丢，便也无人会询问：
“小蝉，这打人的事儿是何时发生的？”
“回小姐的话，就在前几日。”
“车夫，再赶快些，我想早些回府。”
“是，小姐。”
那孩子……竟固执地，守着秋府，数月光阴。
*
秋杏儿回到乌衣巷时，秋士贤和秋芳生早已领着仆妇等在了大门口，众人皆是笑意盈盈地将秋杏儿迎进了府里。
“阿爹，那个等在门外的孩子呢？”
秋士贤听女儿提及那个小子，不由得皱眉摇了摇头：
“倔，那小子还真倔……还能怎样，抬去客房治伤了。总不能放任他死在家门口吧，你老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秋杏儿攀着秋士贤的胳膊，踮着脚，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笑眯眯地蹭了蹭：
“那是那是，阿爹就是个活菩萨！”
“小蝉，走，随我去看看阿爹口里的倔小子。”
那是一间小小的客房，干净整洁，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和跌打酒的味道。少年赤膊趴在铺了竹席的床铺上，左手紧紧攥成拳状伏在枕上，纱布几乎将他的上身缠成了木乃伊。
秋杏儿刚想踏进房内，就被身后的小蝉牵住了衣角：
“小、小姐————”
“怎么了？”
“那个、那个……还光着……小姐是大家闺秀，这样进去于理不合。”
秋杏儿无奈的翻了翻白眼，轻笑道：
“这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看着秋杏儿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小蝉亦无奈的翻了翻白眼，嘟囔着：
“什么嘛，明明，小姐要比他年幼啊……”
秋杏儿看着眼前少年过分单薄的身子，不难想象，这少年被纱布掩盖的背上，定是如初见时一样，血肉模糊，伤痕累累，令人心酸。
她伸手想要帮少年盖上凉被，却不想碰到了他的伤口，少年身子一颤，迷蒙地睁开双眼。
素色的容颜，没有当日脂粉描绘的妩媚，这是一张稚气的脸庞，却让人觉得安心、温暖。
秋杏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明明是一副绝对称得上是鼻青脸肿的尊容，明明是一张由于长年面瘫而显得呆板的脸，明明是一个再僵硬不过了的笑，为何，为何会让人觉得如此真诚，为何会让人觉得他是如此开心满足，为何，会让人觉得，听见了阴暗背后，花开的声音————铿锵有力。
少年别扭的笑似乎维持不了多久，很快，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呆滞茫然状。
他只是将左手伸出，摊开，掌心中赫然躺着一个绣着福禄字样的缎子荷包，荷包的左下角，绣着一个红线字——“秋”。
秋杏儿吃惊的看着眼前的荷包，不再是几月前鼓鼓的肥胖样子，荷包内的银子早已花完，可荷包却如几月前一般，崭新、干净。
秋杏儿接过荷包，原来，他是想将荷包还给她，是因为当时她只说将银子借与他么？所以，他按照自己理解的约定，将银子用完后，来到秋府想要将荷包还回？
痴儿，痴儿……
“你定是有时常清洗晾晒吧。”
缎布如新，定是耗费了很多心思才做到的吧……
少年黝黑的面颊上闪过一丝红晕，见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秋杏儿微笑着将荷包递了回去：
“你很珍惜它，我便将它送给你，你要好好保管哟！”
少年微微迟疑，便接了过去，紧紧地，紧紧地，握在手里……
“那，你在这里可还有亲人？”
少年摇了摇头，
“没有了？”
（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还是，不知道？”
点头，
“那你留在秋府跟着我，可好？”
（毫不犹豫）点头，
秋杏儿很高兴的笑了笑，又问道：
“你叫什么，多大了，生辰是何日？”
摇头、停顿、摇头，
“都不知道么？”
点头，
“呃，这样好了，我是在夏至这一天遇见你的，这应该算是一种缘分吧，我就叫你夏至，可好？至于生辰嘛，哈，就与我同天吧，二月初二————”
“小姐，夏至明明看上去要比小姐大上两三岁吧！”
“诶，本小姐怎么没看出来，小蝉你目盲么？最多大上一岁而已！”
“小姐————你这是在耍赖嘛！”
……
这一次，少年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只是低着头，轻轻地默念着：
“夏至、夏至、夏至……至……”
仿佛，要将这名字，就这样，牢牢地，深深地，烙印进心里，至死不灭！
*
秋杏儿将夏至安排在自己院子中做事，后来才发现，这个看似单薄的少年，筋骨却是极好的。
短短数月的休养，少年身上的伤已然愈合，只在背上留下了些或深或浅的伤疤，再加上不再有了上顿没下顿，营养跟上了，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再等秋杏儿回过神时，夏至的体格竟已壮上了一圈，干些挑水劈柴的重活根本不在话下。
秋杏儿望着窗外开始渐渐转红的枫叶，秋天，到了。
那个夏天，仿若梦境一般的美好，一分一秒地远离、模糊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但却无法阻止那份喜欢在心底生根发芽，开出小小的花。
又一日傍晚，闲来无事，便一时兴起，搬来小凳，坐在院子里，考察夏至的功课。
秋杏儿一直认为，这古代男儿最好能做到文武双全，并不是一定要达到个中翘楚的地步，
但好歹别是白丁莽夫或是娘娘腔之流，于是乎，邪恶的夏至养成计划就这样华丽丽的诞生了（作者：邪恶的~~养成计划~~）：
少年大改造计划书（简）
除工作外，夏至必须每日抽出时间做一下几件事：
①认真向账房大叔学习账目、算数等基本课程，拒绝成为不知理财的败家子，坚持响应 “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口号一百年不动摇！！
②认真向张三李四孙五王六等等等等秋府个大护院虔诚学艺，以强身健体为最主要目标。（PS：学习花拳绣腿等皮毛功夫即可，切不要勉强，我们要~~淡定~~）
③可向府里管家爷爷请教文字方面的学科，坚定“扫盲”目标！！
④要随传随到，认真接受秋小姐的考试检查。
最后，祝夏至小朋友：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过没有几日，秋杏儿竟发现，夏至并不是文盲，他识字，会算数，只不过对中原盛行的作诗写对一事，倒真是一窍不通。
刚打算从记忆中搜出些诗句来荼毒夏至，迷惑小蝉，便只觉眼前黑影一闪，
“嘭————”
小蝉已仰面倒在地上，表情仍然很平静，微微带着平日里一贯的笑容，显然是还未察觉，便已被人放到。
而自己的面前，是夏至的背，刚刚还站在一旁，看自己用树枝在地上涂鸦的夏至，此时，正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她面前，也是一动不动。
一个暗哑的声音传来，目光放在夏至的身上：
“秋小姐莫怕，属下只是奉我家公子之命，将书信一封交予小姐。”
秋杏儿从凳子上站起身，绕开被点了穴道的夏至。
一张淡紫色的信笺被递到了秋杏儿的面前。
不生气么，怎么可能，那样什么解释都没有的不辞而别，留她一个人在青帝观里独自彷徨，生怕被别人发现什么，日日如履薄冰。这样任性，这样妄为，这样————不顾自己的心情，随意消失，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生气，不埋怨！但，自己这样喜欢的一个人，这份交情，她真的狠得下心来斩断么？
仍是一身黑衣的鹰隼见秋杏儿迟迟不接信笺，再次唤了一声“秋小姐”。只见秋杏儿“唰”地抬起头，眸子中隐约有波光闪烁，双手握拳垂在身侧，眼神痛苦又期待：
“你家公子，难道，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公子说，要对小姐说的话都写在信笺里，鹰隼不便多言。”
说罢，便将信笺塞进了她手中，看着眼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女孩，离去的步子犹豫了片刻，复又开口道：
“公子他……身子不好，前段时间顽疾复发，调养了月余……身子好些了，便打发属下来为小姐送信。”
鹰隼的声音有些尴尬僵硬，待秋杏儿吃惊的抬起头时，他早已没了踪影。小蝉和夏至的穴道也被解了开来。小蝉迷茫的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尘土：
“小姐，这是怎么了，小蝉怎的躺在地上了？”
秋杏儿并没有理会小蝉的话，她握了握手中的信，径自朝房间跑去。
夏至立在原地，也一句话未说，只是目送秋杏儿的身影消失，脚步略移看向他处，那个方向，赫然是鹰隼消失的方向。
*
碧玺送来的信笺的内容并不长，大致就是说他自己现在身体不便，不能来找她玩儿，当时不辞而别也是因为旧疾突发，才导致交情中断，他也觉得十分不舍。
又说自己还要困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让她把想说的话也写在信笺上，每日傍晚时分交予鹰隼便可。
信笺最后，是碧玺用他婉雅秀逸的小楷写着这样一句诗：
“因有一日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反复品读“莫相思”三字，内心忽而腾升起一种难言的兴奋，这、这莫非就是传说当中的情书？！
鱼传尺素，鸿雁传书，这样中国古典式的罗曼蒂克，但凡还有些小女儿心境的女生，又有哪个是不向往的，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心仪已久的翩翩美少年。
秋杏儿轻嗅着信笺上淡淡的夜来香花香，面颊上带着红晕，痴痴的笑着，随后又将信笺小心翼翼地折叠好，锁在妆匣的一层小屉里，拿出从未用过的红笺，燃上小炉，缓缓熏上苏合香。
秋杏儿的楷书是师于秋士贤，不若其他女子的簪花小楷，疏瘦劲练的字体，形豪放而意静谧。
提笔，于这满是馨香的黄昏，细细写上少女的心事，对你的心事————告诉你，那朵等待多时，正为你绽放的情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为伊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