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因册》醉木兮

13、放下

　　孔栖做了一个梦。
　　四月的榕城一片姹紫嫣红，一辆马车行驶在绿荫道上，十岁的孔栖正在车里绘声绘色给母亲讲述书里的故事，孔员外靠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孔夫人时不时发出问询和感叹声。
　　暖风吹过，正是人间好时节。

　　马车一路慢行驶向郊外，温声笑语不断，而睡梦中的孔栖却开始不安，他不停挣扎，似是想冲进梦里把马车停住，或是让这段路程无限延长。
　　可马车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停在了一个湖泊边。
　　孔夫人牵着年幼的孔栖下了马车往湖边走去，那里已经有很多带着孩子举家出游的人，还有许多年轻女子在嬉戏谈笑。

　　梦里，幼年孔栖莽撞懵懂，他迫不及待想挣脱母亲的手奔向湖边，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唉，这孩子，天生阴气重，带着使命来这人间走一遭，可怜啊可怜”。
　　江南和风中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好似雷霆在云层中炸裂开来，响彻命运，一语中的。

　　再醒来的时候孔栖发现自己真在一辆马车上，两个孩童围坐在他身边小声说话，看他睁了眼立刻对着车门呼唤：
　　“爹，娘，栖哥哥醒了！”。
　　声音刚落就有人掀开车帘钻进来，是破庙中邀请他吃饭的那家男主人。
　　“孔兄弟，千万别动，你受了伤吧？那天早上我们离开的时候想和你道别才发现你烧的很厉害，实在叫不醒你就自作主张带你一起上路了”。
　　“真是太让大哥你们一家费心了。这是哪里？”，孔栖心里感动，努力直起上半身问道。
　　“你说要去甘州，我们有一段正好顺路，现在快到谢城了”。

　　“甘州——，我不去了……”。
　　“哎呦，你总算改变主意了，我正打算劝你呢！你啊，在谢城先养病，等好了就赶紧回家吧，冬天冷，你在北方不习惯的……”。

　　到了谢城，与探亲那家人告别，虽然孔栖一再拒绝，他们还是执意留下了两套换洗衣物和一些吃食。
　　孔栖的包裹早就在北山镇的客栈不知所踪，如今滞留在人生地不熟的谢城，说是要返回榕城，却连一点盘缠都没有，况且他伤病未愈，不能远行，想回到榕城谈何容易。

　　孔栖想找些事情做，等攒够了盘缠再启程，可是两三天过去了，不多的食物吃完后他还是没有找到什么营生。
　　他本就瘦弱，病中脸色更显青白，穿着明显宽大许多的衣物，脏污的脸看起来更像是个乞丐，再加上明显的外地口音，别说找到活儿干，就连靠近店铺和行人都遭到了驱赶和躲避。
　　他本是一介书生，唯一擅长的就是写写画画，可任谁看到现在的孔栖都不会相信他居然博古通今，满腹经纶。
　　若是没有离开榕城会怎样？
　　很多个日夜，孔栖总会想到这个问题，偶尔梦到童年旧事，似乎那时的欢愉也足够抵偿后来的种种。
　　若人生中只有痛苦与欢乐两种颜色，那正好一半一半岂不是也算公平？
　　只是，命运的判决书已经写得字字鲜明，为什么他就是做不到平静接过不以为意？为什么他就是想知道这点横撇捺背后的用意？
　　是执念吧。
　　就像他曾遇见的那些人，琼花、陈道长、俞锦、小乞丐，被不同的执念驱使着，走向不同的结局……
　　这个夏天好似一直有股无法驱散的凉意，孔栖又发烧了，他蜷缩在一个少有人经过的巷子冷得发抖。
　　也许真的可以这样结束了，他想。
　　去甘州、回榕城，或者干脆就这样成为谢城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骨。
　　在这个瞬间，他想，他的执念，也许真的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