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雪满人间》说悄悄

26、第二十六回 典裙钗岂是绣户事 正礼乐方为世家人

　　只说小红在廊子下等着，过一会子有人领了先那小厮来。小红一看，领人的却是摘星。便指他笑道：“最是你闲不住。不是你勤巧，我倒要多等一会子好的。”摘星只笑，又拍那小厮道：“姐姐等你问话，果然是真，你还说没这事。”那小厮挠头吐舌，倒是个憨的，只得问小红“姑娘好”。

　　小红因问他什么事跑到邢姑娘门上说。那小厮道：“原是二门外头来人，说是邢姑娘的票子到日子了，再不理，要加银子。我们也不知道内里，偏门上妈妈听了，忙叫我立刻来回邢姑娘屋里，说急得了不得。究竟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有话学话儿罢了。姑娘问我，我也不知道的。”

　　小红笑道：“你倒摘得干净。我素日跟着我们奶奶，还不知道你们这起猴儿。一个个油得什么似的，见利跑得最快，一有事务，懒死不动。如今你只学话儿，也可，究竟门子上怎么说的？”那小厮说道：“就说什么当东西的票儿，因到了日子，叫我们依着上头人名儿找人。若不赎兑，就要加银子。又说道：‘我们也知道该悄悄儿的。因这里绣户侯门大家，有这样穷，不该传出。只这光典不赎，积了许多利银，我们待要，又碍着你们公府脸面。不要，瞧你们这光景，当真不给。’”

　　小红听了，心里暗思一思，又说道：“是哪个婆子叫你传话儿来？”那小厮说：“就是那夏奶奶，原是三姑娘屋里的嬷嬷，因老不灵便了，就出来看门子了。”小红想道：“这夏婆子是三姑娘屋里丫头蝉姐儿的姥娘，素日又跟二姑娘那里婆子好。二姑娘又是邢姑娘姐姐，两人最密，这婆子这样急，定是有事。”

　　这里思定，小红便说道：“那票子可还在不在？”那小厮道：“因我来回话儿，邢姑娘没理论，夏奶奶便先收着了。”小红想了一想，有了料理，便叫那小厮回去。又说道：“今儿往后没有这样理。你们小厮别再蝎蝎螫螫自个儿往姑娘门上跑，凭有什么事，来往传话儿的丫头婆子又不是死的，你们别来。”那小厮倒有些委屈，原是那夏婆子很急，自己又老不肯动，才催命叫魂儿叫他来的。听小红说的是理，也没话，只得赔笑应了。

　　摘星便笑说：“姑娘别生气。若要那票子，我这就告诉夏奶奶去，让她拿来。”小红喜他伶俐，笑道：“我这会子也要往二门上去。你们先跑了去，叫夏奶奶等一等。”摘星答应着，方和那小厮忙着跑了。小红特站了一站，才往二门上来。一进穿院儿，果然听拐棍儿杵地声音，一个老婆子抱怨道：“叫你们悄悄儿的，偏你们有嘴。那憨菩萨没理论，你们倒把个‘降魔童女’给我招了来了。”

　　小红微微一笑，便上院儿来，言笑和顺，叫了一声“老奶奶”。便忙有一个老嬷嬷出来，正是夏婆子，赔笑道：“姑娘这样辛劳，天儿又冷，又往二门上来。”小红略扶一扶她，笑唤小厮道：“抱厦里添一添茶，老奶奶进去暖着，我也借光。”摘星听了，便忙去烧茶。

　　这里小红搀了夏婆子进了暖阁坐了，因笑道：“原是二奶奶叫我往姑娘们屋里问安，才我刚到邢姑娘屋里。听说有一样要紧东西，外头托了老奶奶办的，这会子偏我闲话儿碍住了，又没的回了姑娘。这几日我原要算一些外面来的账头，正叫管事嫂子们交了票子来看。这里算着，总觉遗漏，各门上问了，又说没有新的了。这会子听了，想是园子门上来了票子，这却是先不曾想到的。虽不是查问，只略看一看，若是外头的票子，该入账的，也省了我又跑一趟，还要老奶奶费心拿着了。原不该我蝎蝎螫螫来问，只我如今管这账头儿，又头回瞧见小厮往姑娘屋里回这话儿的，想是有一些重大，才来瞧瞧。”

　　夏婆子听了，支支吾吾，要不给，又没的周旋。见小红水灵端秀，只管坐在那里，笑盈盈模样儿，说的一番好话，也无法，只得拿了票子来。又说道：“原也没大要紧。该是我老糊涂了，想着姑娘这几日在园子里头忙，偏赶着送上来了，又叫姑娘添了辛苦。”小红接了票子，笑说：“这是老奶奶惦记着。”

　　小红一面笑语，一面看那票子。原是一张当票子，朱笔墨勾，写的是些衣裳名目，下头又有赎兑之期。小红瞧了一瞧，就在后日。票子背面儿又写着银钱数目，赎兑翻番儿的数，又有几句行当里的话儿。

　　那夏婆子瞧小红不言语，只细看，屁股底下点火一般，又要起身，又坐不住。小红微抬一抬眼，瞧见那夏婆子头梁悬剑光景，心里更知道了。因说道：“这票子是一样典当的账头，该我入账的。劳动夏奶奶拿着，如今我就拿了去了。”

　　夏婆子忙道：“这原不关我的事，姑娘要，拿了去就是了。”小红道：“虽不关夏奶奶的事，却深知是邢姑娘屋里的东西，这样急忙回了里头，也是为别耽搁了姑娘事的意思。果然夏奶奶是老人儿了，知道反疼幼主，比那些个浑不知事的强百倍。”夏婆子听了，老脸通红，也没话说。

　　小红揣其形容，深知其意。也不多说，只笑说一二句闲话儿，便起身要去。那夏婆子踌躇半日，又怕小红日后再问，一时老糊涂了，偏多嘴道：“原不是我接着的，先都是我那侄儿媳妇拿着。我老婆子了，也不知道外头送来什么金票子银票子的。姑娘若要问，只管问着她就是了。”小红听她忙摘，倒要笑，歪一歪头，笑问道：“夏奶奶侄儿媳妇是哪一个？”夏婆子道：“就是邢姑娘屋里的单婆子。”

　　小红略想一想，知道缘故，便点头儿笑说“知道”。也不管夏婆子絮叨，只管辞了出来。过穿院儿时，只见十几个小厮叽叽呱呱，笑嚷推搡，倒像花果山上群猴儿下山了一般，忙着往外跑。见了小红，忙止步行礼，乱七八糟问好。

　　小红含笑止了他们，说道：“春天雨里的青蛙，也没有你们叽呱得响。这是做什么去？”有人回道：“大门上有人叫，有爷们来办事，正叫人呢。”小红心里略动一动，笑道：“既是有事，你们快去。”又见摘星跑来，招呼小厮们。见小红在这里，眼动一动，故意笑道：“芸二爷站了半日了，你们瞧他清秀和气，一旦误了他的事，你们试试。”小厮们方忙跑了。

　　小红听见了，心里很美，如怀春风不解事。犹未看见贾芸在哪里，只听他名儿，再想他面影儿，便似得了他在跟前似的。这一想，险些痴在这里，忙回神，掩了脸上飞红，一径回屋里来了。

　　这日凤姐早歇，小红便悄悄儿回了平儿。平儿道：“先也有些影儿。那邢姑娘家常没大鲜艳衣裳，姐妹们一处，独她可怜见儿的。按说月例一样，奶奶又常私下看顾，给些东西，倒没见着。便说是不是屋里人刻薄，暗里倒换东西去了。今儿见了这当票子，果然有这样事，真真该死。”小红道：“我看二姑娘送的衣裳，多半也不是给邢姑娘穿的。我今儿与那单婆子撞个对脸儿，她也拿了一张当票子，这里又有一张。该是先一张票儿未赎兑清楚，又典出去些东西。那送的衣裳，竟是拿去赎当换银子的面儿大。今儿说话，我观邢姑娘言谈气色，太柔和小心了，心里有梗，只当自己是客，不该高声。岂不知家里那些个妈妈嫂子们，亲主子还要欺一欺，亲戚一旦自放了身份，她们还不上了天。”

　　平儿说道：“这话很是。前儿一个攒珠金凤才冷一冷，当票子又来了。外头知道了，岂不指点，这样人家待着亲戚，竟教亲戚自个儿典当东西过活儿了。如今必要赎当清楚了，再开销了例，断不能叫邢姑娘这样委屈。”小红道：“姐姐说的是。只我想着，究竟不至于典当起东西来。一应花销都有月例，这里嗔了丫头婆子们小心，趁早儿收了贼手，也就罢了。若不是有别的去处，也不能这样不足起来，只得典当。”

　　平儿轻叹，瞧瞧凤姐屋里安静，知她睡着。方悄悄儿说道：“你说还有什么缘故。人说‘亲生的父母，远房的神明’，原是有父母恩德在，求神求仙儿也灵不过父母的疼。这是好的，若有不立事的，又能怎样。”说着，便伸一伸一个手指头。小红见了，再想一想那攒珠金凤的始末，便知道了，心里倒微微发酸起来。因轻叹道：“才织了外甥女儿的，又来织亲闺女的。倒说‘乌鸦反哺’，反有那老的，要把反哺的小的一口吞了去，才略足。”

　　平儿又与小红悄悄计较一番，拿了银子，叫她料理这事。又说道：“等奶奶好些，我回了她，看怎么多看顾邢姑娘些，断了这样事。你先把这事悄悄儿了了，这几宗儿事，谁惹的腥，也办一办。”小红知道平儿意思，接了银子，笑道：“全了姑娘的体面，这事我不容辞的。只说办那些老人儿，都是妈妈嫂子的，又是千丝万缕，你是我的婆婆，我是你的妯娌的。我脸儿小，要是办坏了，但凡她们有一个嘟囔起来，就该传开去了。”

　　平儿笑道：“好个红丫头，这会子倒说你脸儿小。这半年办事，你那手段俏丽，奶奶也夸。人前猴儿精明，有笑脸儿会说话的，那时候倒没瞧出脸儿大脸儿小来。如今这屋里除去奶奶和我，就是你了，你还怕压不住？你不过俏皮话儿罢了。真怕压不住，还要往上，却要上到哪里？再要说，只得开一开脸儿，预备着了。”

　　小红听出来意思，脸儿羞得红，拿帕子掩了嘴儿笑道：“平姐姐，不为你是我的好姐姐，你再不能说这样俏话儿羞我。我的耳根都红了，你还只管乐。”平儿因素习与小红好，方才打趣儿，见她真个羞了，笑道：“也不全是玩话。前儿你妈还说，你也十七了，该放人。我说不放，我们奶奶这里正愁没有可靠的人。虽这么说，瞧瞧你出落得大了，又这样水灵，也该想一想了。”

　　小红虽笑，心里却沉了一沉。只不露出，拉了平儿笑道：“平姐姐越发得意，非说得我钻了地缝儿才罢。如今我知道整治刁钻下人的意思了，姐姐放心，我自然开发清楚的。明儿借了交账的由头，我叫她们来。我心里有一个主意，等明儿奶奶略精神些，我回了，看使不使得。若使得，就办了。不行，就只把账的事开发了，过一二日再理论。”平儿点头。

　　原来红卿心中早有计算，前后谋断，倒合了凤姐的作风。只看如何开发，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