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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太阳·第三卷、自毁前程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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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上,同学们都有些高兴、活跃的样子,还有说有笑,尽管是有分寸的,还尽量是对爹取巧卖乖的。但是,爹一路上去无比的焦躁、狂奋、紧张,走路走得高一步低一脚,踢踢撞撞,忽而冲到我们前边去了,忽而又落后我们了,让人揪心他会在哪一步踩虚了滚到路边的田里去了。他就像在奋力飞上天又飞不起来,越飞不起来就越急躁不安,引得都有同学故意落单看他。所有人里只有我保持着始终如一的走路的姿势,平静、匀速、机械、正确(按爹要求的),几近绝对的程度了。
      但爹却不是骂我走快了,就是骂我走慢了,不是“你看你看!又走到路边上去了又走到路边上去了!滚下崖去了都不晓得是为什么了!”就是“你狗日的你狗日的,走不像走,跑不像跑,哪儿有哪儿有正确的走路的样子啊!”还一路上都在教我“正确的走路”,很多很多,无微不至,无所不至。
      可他当然不会只是样。你看他又在看着同学们而不是我讥笑了:
      “没哪个晓得他在干啥!反正不是个神经病就不是一个好东西!”
      他不停地骂我,讥笑我、讽刺我,似乎越刻毒就越称他的心,但也可能突然又对我关怀备至起来。很快同学们就都安静了,或者说“静”若寒蝉,附和着他干笑。
      他不断地推搡我,拉我扯我,纠正他认为我又表现出来的“不正确的走路方式”。一时他又根本不理我了,风一般地赶路,却突然一下跳到我身边,压下他的头嘴里热汽都冲进我的耳朵地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诅咒道:
      “你,你,只有你,是世界上唯一的不是个好东西!”
      他不知道,或许他潜意识里很清楚,他说的有多么正确。他们看不到,我身后拖着一条巨大无比的“尾巴”。这条尾巴是看得见的,虽然只有我看才看得见。它像一团半透明的烟雾,或是一条如龙一般巨大的身体半透明的虫。但这只是它可以用语言写出来的,而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则是它丑恶和恐怖都是无限的、绝对的,它甚至于体积都是无限大的,仅仅是看起来才那么大而已。它的丑恶和恐怖只有神才能够正视它,我不怀疑,爹他们看不见它,或许只在潜意识里多少感觉到了它,就是因为它只有神才能够正视。它是一个集宇宙和人类罪恶和堕落之总和的东西,没有它,宇宙和人类就没有罪恶和堕落,有它,就从来和永久性地玷污了整个宇宙和人类。
      当然了,这条“尾巴”实际上只是我的一种幻觉,只不过,绝对不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是真的看见了,不仅看见了,更感觉到、体验到它。它实在是我无法言喻的沉重的负担。我还不得不面对,我不只是长着这么条“尾巴”,而是我就是这条“尾巴”。虽然它大部分拖在我身后,但我是整个“罩”在它里面的,这使得我的身体看上去都多少有点模糊、有点混沌了,而且,我相信我还看到了我在地上的阳光形成的影子看上去似乎比爹和同学们的影子淡薄了一点点,这特别让我害怕,怕他们看出了。我实实在在的感觉是,我已经多少溶解在这条“尾巴”里和这条“尾巴”融为一体了,使我就是这条“尾巴”,我也不得不是这条“尾巴”。整个情形有点像三叔当初送给我的那个玻璃球完全一样,“尾巴”就是那个玻璃球,我,他们一般看得见的叫它为张小禹的那个我就是玻璃里的那些假花。爹要是能够和我一样看到我这条“尾巴”,他当会知道,他那样骂我,不管多么正确,都太苍白了。
      爹跑到前边去了,像是从此和我划清界线了,把我放弃了永远放弃了,却又突然转过头了,指着我,如毒蛇喷出信子般的咒骂道:
      “你,你,就是你,是所有人中最坏、最坏的!”
      他先就说了,在路上走到“一定的时间”,走了“一定的路程”,就要我又把自己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衣服歪没?裤带松没?鞋带脱没?笔掉没?而且还要一路上密切注意这些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做到“绝对一心一意走路和同时也绝对一心一意注意这些情况。”
      实际情况当然是,过了“一定的时间”,走了“一定的路程”,都是他来替我做这一切,只不过他是一定会这样的,不会忘记了。他说:
      “一定要做到及时发现在路上掉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比方说考试的用的笔,及时发现了,还能及时去找回来,等到了考场上才发现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说:
      “随时都要注意鞋带松了或脱了没有。鞋带松了脱了,拖在路上,自己不知道,没及时发现,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鞋带上了,一扯,就是一个踉跄栽下去,恰好前边的路上有玻璃碎片、钉子一类的东西,一下就凿到眼睛里去了,一辈子都废了!或者刚好行走在悬崖边,这一踉跄就叫你一下栽到悬崖下去了摔得粉身碎骨了!就算不发生这些事,影响了考试也一样是贻误终身!”
      他把事情说得这么恐怖,都叫那几个同学不由自主地对我做起“保护人”样子来。我感到这又是一种“温暖的大手”在伸过来,而我对“温暖的大手”是最为恐惧的。
      最后,他似乎终于有勇气直面一直都没敢直面的我的真实,那就是我走路整个都是错误的,每一步都在把我引向灭顶之灾,动手狠狠打了我几下,却还是不能解气,在那样一种仇恨、绝望、恐惧中咬牙切齿地宣布:
      “现在我决定大家、集体来帮助、监视他走路!他只有在大家、集体的帮助下才能走路、走好路!同学们你们现在来把围起来,在他前后左右都站上人,离他不远也不近,时时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步每一脚,时时让他处在你们之间的中心位置,绝不允许他离开这个位置半步!”
      他这样说还这样做,就像他们总是“大家”、“集体”,而我总是“极少数、极个别”的那种“坏人、敌人、阶级敌人”一样。于是,路上形成一个像一队行走的方阵的队形,方阵中间只走着我一个人。
      我仍然什么也没有变。我是始终如一的,如果说人不可能做到始终绝对如一,那么,也只有我才能把始终如一做到这种程度。他们不知道,在这一路上,我的上下牙之间就始终没有接触过,始终是有比一张纸还厚一点的距离的。我已经是就是使劲让我上下牙互相接触到也已经不可能了,而这就是我通过数年艰巨的努力做到的。实际上,不只是在这一路上是这样,在过去一整年里都是这样,过去一整年里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吃饭、说话都从未让上下牙接触过,睡觉前上下牙之间是那么一种距离,醒来了,上下牙之间还是那么一种距离,就像一切都是虚的假的,唯有这点点距离是真实的和永恒的。把这事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更想不到,要做到这么一个“绝对”,我把做到这类事情称之为做到“绝对”,有多么困难,对人是什么样的考验。为了做到“绝对”,我经历的是实实在在的几年如一日的炼狱考验,而且现在仍在经历,一切只在变本加厉,逼近那真正“绝对”的极限。
      爹走在我们这个方阵的外围给我们带路,指挥我们。同学们鸦雀无声,都只是爹驯服的工具,只是偶尔可怜地、好奇地或带有恐惧地把我看一眼。爹不时转过头来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有时又是把我当成一个与他无关的、纯然的外物在看我,这些都令我在打寒颤,尽管我同时又是高度平静的。
      “大家停下来!现在检查他身上是否哪儿又出现了错误!”
      大家就停下来了,个个噤若寒蝉,能做的只有等着看我的好戏。一路上已有过两次这样检查过了,把我里里外外都检查了,鞋带解开重新系上,裤子解开、脱下,暴露出我的整个下半身,又重新穿好。他一定要这样做,但每做一次只会让他对我的不满、不信任、痛恨等等增加一分,于是,没走几步,我就感到我的衣服全歪了,裤子脱落了,手脚不在原位了,眼睛长到天灵盖上去了,两只耳朵一只大一只小,鼻孔朝天,嘴里伸出了獠牙,下身那个人们叫做“雀儿”的东西有一间屋那么大,肠、肝、肺、心脏全都长到外边来了,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注意到我了,都在发出让我不寒而栗的“妈呀”、“天啦”的声音,这喊声同学们也发出了,尽管他们静默无声,但只不过是看起来静默无声而已……
      “停下来停下来!”正当我对自己的这个可怕的感觉达到极致时,他就像在噩梦中一样地大叫起来,冲过来一下把我扯出方阵队列:“现在又开始检查他!对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进行认真、仔细、彻底的检查!这回由你们大家、集体来做这件事!绝不能靠他自己来做!像他这样的人,只有在大家、公众、集体的全心全力的帮助下才能发现和检查出他的一切错误!”
      他很决断,这次代表“大家、公众、集体”的几位同学似乎得非照他说的做不可了,但他们不知怎么办,局面那样僵,那样紧张。他们没办法,过来两个装模作样在我身上摸,手指间不无同情,仿佛在说:“你为啥就不晓听话些啊,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同学们做得有心无意,不痛不痒,爹又再次不得不把我扯过去他自己动手,又重复那脱我的裤子,亮我的沟子(屁股),里里外外、旮旮旯旯都不拉下地“检查”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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