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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序·游园惊梦 ...

  •   新朝腊月初八,新帝登基,城门之上,亲口所言:前朝骠骑将军私盗玉玺,与元堇皇室私通,以重罪之名,当斩。
      前朝太子跪在行刑刀下,不顾自身语出惊人:罪臣愿受极刑,只求陛下开恩赦免骠骑将军。
      景德新年,新帝登基,立周氏为后,亲自加冕,寓永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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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如蝉翼的轻纱如蚕丝般轻柔的裹着腰际,阵阵扑鼻的熏香袭来,恍惚间似是有人掐了掐她的人中,强迫着抬起她的下颚,紧接着一碗酸涩难闻的汁液不管不顾从微张的口中灌了进来。
      她无意识的皱了眉头,偏头紧紧抿着嘴,倾倒的药汁自嘴角洒到颈间,黏稠了黑发,晕湿了一片衣裳和被褥。
      “咳咳咳!” 周汵卿紧敛着睫毛,眼角隐隐有泪逼出,喉咙一阵嘶哑刺痛,口中更是涩苦。
      “绾卿姑娘,可是醒了?”陌生且腻人的嗓音紧贴耳边,伴着女人的呵气如兰,她冷汗涔涔,水色缭绕的眸子猛的睁开。
      “咳咳…你,周寄芙……”想要撑起身,手臂却偏又软痛无力,只能勉强靠在床头。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甚连那个玉肤瑰裙的女人也不是周寄芙。
      “来人,伺候绾卿姑娘更衣。”那女人淡淡起身,拍了拍手,进来了几个约莫二八年华的丫头,一身蝶粉对襟裙,双环髻,低眉顺眼眉清目秀。
      周汵卿有些气急,当下道:“绾卿是谁?这是哪儿?”
      女人听了也不气,只勾了嘴角笑吟吟道:“绾卿姑娘方是三日前一位贵人送进楼的。那位贵人走时还让我给姑娘捎带句话:既是进了青楼,就凭着仅剩的几分姿色好好儿活着……毕竟姑娘现在也只剩下一张脸能讨个好价钱了。”
      周汵卿听了这话心中又惊又惧:“你说什么?这是青楼?周寄芙把我卖到了青楼?!……等等,你说我是三日前进来的?”
      “姑娘,皇后娘娘的名讳,可不是你能直呼的。”女人笑意不减半分,一对细长的狐狸眼中阴霾却隐隐沉浮着,“我撷脂楼从不养闲人,若姑娘怠慢了客人,别说你是骠骑将军,就算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也不能坏了楼里头的规矩!”
      “狡兔死,走狗烹……周寄芙…景栖,你们好狠的心啊!我周汵卿自诩从未亏待过你们,你们又为何…为何……”周汵卿口中突然似是喃喃自语般,咧嘴疯癫的惨笑着,泪珠却不由自主滚落下来。
      镂空的窗棂外斜斜照进了外头的日光,几缕落在她的脸上,拖曳下的泪痕闪耀着亮晃晃的光,脸色更是惨白的诡异。
      “……疯子!”女人见她这样,手指不由嫌恶的捏紧了艳香惑人的丝帕,朱唇边挂着的媚笑也一并收了起,“真是晦气,前几日那个前朝的痴太子好不容易死了,要是天下男人都如他一生只认一人还要青楼做什么!新朝方才建立,楼里正是用人之际,皇后娘娘送来的人却又是个疯子,我这撷脂楼可怎么立足才是?”
      “什…什么?你方才说什么…?前朝的痴太子…盛诩?他死了?”意识恍惚间周汵卿听见了熟悉的字眼,只觉五雷轰顶,心神巨乱。她想掀开被子下床,却发觉手脚皆无力的不正常,声音都颤抖着变了调。
      她不由想到逼宫那日他的鲜血黏稠的溅在她身上,任由叛军屈辱的锁住他的琵琶骨,即便他气息奄奄已无还手之力。
      她虽有意疏离他,却从未想过置他于死地。她想用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打败他,让一贯清傲的他感到挫败感。
      殊不知,十余年来无论他为她做了什么,她却丝毫不为所动,才是他感到最挫败的事。
      “自身都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关心旁的?”老鸠注意到她的惊诧,摇曳生姿的掩唇一嗤,俯身修长的指尖恻恻滑过她的下巴,指甲上染着的蔻丹格外艳丽,“绾卿姑娘……要说岁数,你约莫比我还长上几年,可论起这身段容貌,你却是不逊于楼里任何姑娘,甚勾男人的心。可知道为何了?”
      “……你什么意思?”她不喜老鸠一副凌驾于人的模样。微抬下颚,眼睛如同浸了水似的,闪着水晶般璀璨的光,眼圈微微红肿,眉毛皱起,抿着薄唇,整个人散发着冷气。
      “太子殿下断气之际仍替你求情啊。”
      一句话悠悠落下,似是带有看戏之意,老鸠半眯半敛着幽深的瞳孔,眼尾一滴妖红的泪痣渲染着惑傲。
      “他求新帝赦免你这罪臣,甘受极刑。”尾音似是还带着调笑之意,
      “罪…罪臣!元堇宫城皆是我冲锋在前带兵攻下,元堇皇室的性命是我率兵了结,元堇新朝是我助景栖一手开拓!这些汗马功劳还不够吗?!罪臣,谈何罪臣?”
      周汵卿挣扎着下地,气力却皆绵软而酥麻,她终于意识到不对,“你方才给我吃了什么!”
      “一碗大补的汤药而已。”老鸠笑盈盈的说着,笑意却未直达眼底,眼瞳里一片阴恻,“谁知让你给浪费了…绾卿姑娘,你可知,陛下给你治了什么罪?”
      “……无非是私盗玉玺!”她自嘲一笑,额前碎发软软的搭在睫毛上,被汗水濡湿的脸苍白而冰凉。
      “除了这私盗玉玺,还有…与前朝太子私通!”老鸠毫不留情的掩唇一瞥,眸光带着不屑之意。
      “与盛诩私通?呵,他倒是想得出来。” 手指无力的自被褥缓缓滑落,微仰的颊上尚未干涸的泪痕拖出清亮的两道。
      疼到了骨髓里,方知何为麻木。景栖周寄芙两人,真真是兔死狐烹,鸟尽弓藏!
      “皇后娘娘慈悲相劝,才保得了你一条性命。既进了我撷脂楼,就是我楼里的姑娘了,你莫妄想着逃跑,娘娘已废你一身武功,自此你便安心在我楼里做个姑娘,度过余生吧。”
      老鸠事不关己的笑着。说来也怪,这戎马半生的骠骑将军偏生是个美艳的妇人,身姿秀美,实在难想她便是那常年征战沙场、天生烈骨的巾帼枭雄。
      “我的武功…难怪,难怪………”她无力的瘫软在床榻上,近乎癫狂的喃喃自语着。
      突然,她仰头哭笑道:“纶扇兄!纶扇!为何,为何连你也要背叛我……盛诩,盛诩,对不起……”
      若有来生,定不负你……
      “你身子尚未康健,今日便不劳你接客了。三日后,撷脂楼将卖出你进楼的第一个接客之夜,价高者得。可别给我出什么幺蛾子。白枝连翘,给绾卿姑娘更衣。”
      老鸠吩咐了种种后步出房间,周汵卿由两个丫头扶着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前自己苍白单薄的脸,她痛苦的敛了长睫,任由她们为自己梳妆。
      睫毛被泪水浸湿得根根分明,偏一双充盈了泪水的眼睛最为美丽,妩媚生情,便又一尘不染,剔透的如同玉骨山山涧中流淌的溪水,冰冷动人。
      三日后的那夜更深露重,撷脂楼此时却人满为患,珠帘摇曳的大厅中坐满了出身贵门的公子哥儿,谁都想要做新晋花魁绾卿姑娘的入幕之宾。
      正在这时,只听得楼上一声清脆的声音道:“绾卿姑娘到。”
      登时,四周沸腾起来。客人们都纷然猜测撷脂楼里新来的绾卿姑娘到底是世间如何绝色,值得撷脂楼大肆宣传了数日。
      只见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楼上,身穿一件墨黄芙蓉花交领小蜀纱凤袍,逶迤拖地印花斜裙,身披碧霞罗花素绫。
      碓云砌黑的长发,头绾风流别致双环望仙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扭丝蔷薇铜步摇,肤如凝脂的手上戴一只玛瑙手镯,流花折扇轻攒,腰系留宿绦,上挂折枝花的香囊,脚踏并蒂莲花绣鞋,整个人耀如春华桃羞李让。
      因她蒙着面纱,众人看不真切容貌,但见那修长窈窕的身姿,只觉心痒难耐,恨不能冲上前去将那面纱一把抓下。
      那女子倒是坦荡,站在三楼的小台上,倚着楼阁,突然轻笑一声,那声音恍若银铃,决绝清冷,却偏生掺了尽数悲戚。她缓缓伸出如玉雕刻的指尖,轻轻揭开面纱。霎时,露出那一张闭月羞花的脸。
      美人一笑,仿佛元堇朝的春花一夜间便层层叠叠的开起来,美得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她踩着花旦碎步,莹白长指挑着折扇,不疾不徐。尘事流转,不知还有谁记得二十年前那个初登武举便一举夺魁的尚书府千金?缠缠绵绵,腻如春泉的多变腔调呵,如今已开口,嘶哑却若咽了血: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年幼时的一幕幕如同折子戏在回忆中上演:那个由纶扇领着穿过周府长廊无忧无虑边跑边笑的自己;那个从柴房偷逃出来,哭着喊着,拼尽全力想把娘亲从棺材里背出来的自己……真真是凄厉又无用。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只消折扇一开,半掩芙蓉面,只留那媚眼如丝顺着扇沿顾盼流转,她仍能演那让人沉醉不自知的杜丽娘。一个堕了心的杜丽娘,春山坐骨,秋水为神,既有柔情蜿蜒也似藤萝缠绵,曼丽如盛夏悸动的流火。
      这人写的词呀,词里的戏,戏里讲的是故事,故事里讲的是人。演过多少年的爱恨了,自她吞泪发誓要出人头地苦练武功,时光碾转,她早已是那出《游园惊梦》里骄傲的杜丽娘。曾经景栖爱听戏,她为他软着身段姽婳旖旎;而那个人却悲戚的阖了眼睑:卿儿,为何你的眼里从来容不下我?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这是埋在日化之下的刺红,经年铜绿斑驳,终于沉寂时光。这一晚,新朝开国丞相以千两黄金买了她的初夜,棠红帘帐落下,满身酒气的肥肉男子暴戾的抓住她的脖颈,后脑被狠狠磕在床头。血顺着脖颈蜿蜒流下,她苍白着脸色,木偶般任由骑跨在身上的男子拳脚相加。
      到天色大亮的时候,那个汗湿的男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周汵卿却醒着,被子昨夜就被蹬翻在地,衣不蔽体的身子冷得直发抖。
      她扯下身上被撕扯破烂的衣料,垂眸披上丝绸外褂,掩去一片青青紫紫,冷冷地睨视了那个男子一眼,便打开厢房门,走了出去。
      三楼的高台之上,她一开腔,声如鬼魅呜呜凄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呀!
      高台之上的女子,神情木然,长发蓬乱,两行血泪滑过脸颊,那副动人的容貌愣是显出了惨烈的凄厉之感。正觉不妙的老鸠也怔在原地,只觉看到了地狱中前来索命的恶鬼,浑身冰凉。
      那一日,长安落雪,教她终于明白,盛诩,这个被她辜负了一生的男子,她却再补偿不了了。
      周汵卿恍惚间似是看到,那个人自接引之光中翩翩而来,一如既往的温声道:“卿儿,我来迟了,愿意和我走吗?”
      愿意,自是愿意的。她双手交叠在胸前,渗着血丝的唇角缓缓咧开幸福安详的弧度,双臂渐缓展开,身体慢慢前倾——
      无人听到,纵身跳下的女子心中最深刻的诅咒:就算永不超生,灰飞烟灭,也只愿生生世世化为厉鬼,让害他们之人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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