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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朗瑛的视角(二) ...

  •   真正让朗瑛确定自己心意的,是那场三百年大战。
      那时她听说峥荣在前线被毒蜂所伤,神志不清,无比担忧,不顾一切地跑去那个战场找他,人没见到,却在半路被蛇妖围攻,处境极度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纳措及时赶到,将她救下,自己却因分神,而被一只蛇妖咬伤臀部。
      那时他的金汤之身尚未炼成,那个伤,成为他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也成为她一辈子过不去的坎。
      “你怎么知道我有难?”
      “还记得我给过你一个护身符吗?我在里面放了融合自己精血的感应红豆。”
      感应红豆?那是南国的物种。
      他是特意找来的吗?
      他紧紧地抱着她。
      “朗瑛,答应我,别再做这么冒险的事了。”
      她从未见到他如此脆弱的眼神。
      那一刻,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被重视的感觉。
      她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幸福。
      那一刻她想,就算这是怜悯又如何,她要去爱这个人。不顾一切。奉献一切。
      至于峥荣,他毕竟在她年少无助时对她有诸多照顾,她要去还,还清了,他就彻底跟她无关,她也就能放下了。
      所以她才会在得知峥荣隐藏在熊洞疗伤的消息之后,多次冒死带药品和食物进去救济他。
      她原想瞒着纳措,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还是发现了。
      她只好请求纳措不要在此时对峥荣出手。
      她告诉了纳措她这么做的原因,但他明显不相信。
      “朗瑛,你为了他,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不是……”
      “你不用解释了。”
      她忽然醒悟他冷傲之下深深的自卑。
      他不相信自己会从峥荣转向他,就像她不相信他会从峥耀转向自己一样。
      他们是如此相似。
      但同病相怜又如何,有些东西终究是无法解释也无法传递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
      他也没有给她多说的机会,转身就走。
      那以后她一直被他软禁着,直到战争结束。
      她曾以为他一定会对她大发雷霆,一定会想方设法从她嘴里套出蓝月家熊洞的位置。
      但他没有,只是一如既往地对她温柔,受伤时依然习惯性地说那句话:“今天运气不太好。”依然在每次回到屋里看到她新布置的花瓶时,不厌其烦地说:“还是你插的花最好看。”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焦躁之情日益增长。
      她到底该如何叫他相信自己的感情?
      她到底该如何拉近与他的距离?
      无论做什么,他都会觉得自己在为峥荣忍辱负重吧。
      那不如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地爱着他,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

      转机终究还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大战的最后,他率领战友们剿杀了作为齐哈勒疆土首领的象妖王,合力把魔怪余党逼到新月湖森林之外,设下结界。
      这几乎让他精疲力竭。重伤归来之后,他修养了整整二十余年,才完全恢复。
      那期间,他疯狂地想吃肉。北山羊,高原兔,雪鸡,獐子——什么都好。整只的,大块的肉——吃个痛快。
      但是刚从熊洞里出来的峥荣一声令下:战后物资紧缺,民不聊生,一应肉食,优先慰劳百姓,再资军士。
      北境军士的主力是贵族子弟,也便是北境所谓十二名门。
      白犀,白羚,白鹿,白鹅是草食动物,他们对此没有多大的意见。
      刺猬,袋鼠是杂食性生物,有白熊家这偏肉食系的杂食系带头吃素,也不便多说什么。
      剩下的豺狼虎豹和雪枭,只好以少服多。
      纳措于是只能等着吃点小块的肉,或者肉渣。
      他总是阴沉着脸,时常忍不住激动起来,掀翻整个饭桌。
      “他凭什么这么对待出生入死的我们?”
      “拼命地守护这个地方……难道换来的就是这个?”
      “白熊家就知道收买民心,就知道整天把民生疾苦挂在嘴边……弱小的人类在天灾人祸面前的不幸,他们看到了,那一批批替人挡灾,一批批战斗至死的贵族呢?!”
      “难道强者就活该白白送死,活该承受一切吗!”
      “我的父亲战死了,我的二叔战死了,我的哥哥战死了,我的弟弟战死了,我也差点死在战场上。而那些人类,他们除了逃命,他们除了祈求神明庇护,他们又做了什么!”
      “他们凭什么……白熊家凭什么……”
      朗瑛知道这是为什么。
      蓝月白熊家崛起不过数万年,而在过去数百万年的黑暗岁月里,他们一直是被公认的弱者。
      那时的世界,还是一个弱者的生命丝毫不被顾惜的世界,一旦灾难发生,最先被当成替罪羊,最先被推上刀口的,或最先被杀来祭天的,便是他们。
      在她的本家黑月白熊嫌弃她的弱小,对她冷眼以待,放任她受人欺凌时,峥荣和峥耀对她说:“让我们来保护你。”
      在与蓝月家兄妹相处的点点滴滴中,她逐渐了解到,这家人对弱者博大得有些泛滥的悲悯情怀的根源。
      ——以“曾经的弱者”的身份,来保护“现在的弱者”……
      她理解这个角度。
      但是现在,越来越多地站在纳措的角度看待问题,另一种感同身受,袭击了她。
      承担起最重的责任,却要把最好的优先让给别人,这样对强者就公平吗?
      因为强大,所以就应该忍受最艰苦的条件,因为强大,所以就应该无条件地牺牲。
      这真的是合理的吗?
      她的纳措,她骄傲的纳措,在一次次给死去的亲人和战友上坟时,也会显得很脆弱。
      想大口吃肉而不能时他暴躁得像个孩子。
      强者也是需要被呵护的啊。
      峥荣所代表的正义,难道不是矫枉过正?
      那是不对的,是不对的。
      所以,当她发现纳措日益紧锣密鼓地谋划着针对峥荣的死局时,她对他说:让我来帮你吧。
      “让我来帮你复仇。”
      “让我来帮你毁掉他。”
      “让我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纳措,我可以为你牺牲一切,因为我爱你。”
      他最终相信了她的感情,与她尽释前嫌,与她圆房,与她生养两个女儿,与她共谋大计。
      除了使用苦肉计的时候,他待她加倍的好。
      可笑的是,他不知道,她其实一直不相信他的真心。

      他时常在她耳边如恶魔般低语。
      “朗瑛,不要觉得这只是为了我。”
      “想想你自己,难道你不恨他们吗?”
      她会怀疑,这是他对她真正的怜惜,还是只是想利用她深埋的伤痛和仇恨,来报复他们?
      但即使是被利用,她也是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
      以爱之名,她放任自己的憎恶和嫉妒如毒草般生长。
      她发现自己恨不起峥荣,只是疯狂地恨着峥耀。
      恨她在峥荣与莲晶新婚后,一直拉着她讲他们的事,然后说:“他们可真是般配啊。”
      恨她连她做梦的权利都要剥夺,她偷偷地跟着峥荣,偷偷地看着他的时候,她总会出现,不客气地瞪着她。
      “朗瑛,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说句实话,你和我哥哥并不适合……你还是别再想着他了,那样只会让你难过。”
      恨她太过天真,大声宣扬“朗瑛是我的朋友,谁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时,并不考虑朗瑛会因此结仇,会落得个卑躬屈膝攀附权贵的骂名。
      恨她太过直率,在无人问津的她面前总是抱怨自己有太多讨厌的追求者,没想过朗瑛会因此黯然神伤。
      恨她太过耀眼,每当朗瑛以为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终于有人欣赏自己时,总发现那个人是为了套得峥耀的信息,才接近她。
      她却没有责怪她的资格,没有向人抱怨她的资格,身份摆在那儿,差距摆在那儿,峥耀与她交往,已是降尊纡贵,是看得起她,把她从角落带到阳光下,应当是她的福气。
      峥耀可以当个任性的小公主,大声说出自己所想,拒绝所有不喜欢的男人,逃了婚,有哥哥帮她收场。
      当朗瑛发现她有多嫉妒这样的峥耀时,才发现她有多讨厌那个一直活的小心而懦弱的自己。
      恩将仇报又如何?阴暗又如何?
      她想要去燃烧,去毁灭,去释放被压抑的一切。
      当老天把那个男孩,把峥耀的孩子送到她面前时,她激动得发抖。
      一条和峥耀如此相似,充满了好奇,充满了生机,茁壮地向阳生长的生命。
      ——让她这个快要腐烂的人,无比地嫉妒,无比地想要连根拔起。
      但她最终没有如愿,那个孩子不如他看起来那般温软,那般没有警惕。一旦发现了她的欺骗,发现了她的背叛,便毫不留情。
      他保全了自己。
      她想要毁掉的依然好好活着。
      她拼命想保全的人却长眠地底。
      朗瑛想,这便是报应吧。
      毕竟她是个坏女人。

      寿衣终于做好了,朗瑛试穿了一下,正好合适。
      她穿着这件衣服,带着一捧玉枝红梅和一壶上好的青稞酒,去到了烈士公墓。
      她默默地站在阴影里,等待所有给纳措扫墓的人散去,才缓缓走出,将梅花放在他的墓前。
      白澄澄的月光照在灰蒙蒙的石碑上,雾气模糊了镌刻着的一片名字。
      夜露打湿了她的衣裳,她的眼中泛着水光。
      她静静地抱着墓碑,就像抱着他一样。
      爱一场,恨一场,她最后只剩下了这个。
      她轻轻唱起他最喜欢听她唱的歌谣,一遍又一遍,直到力倦而睡着。
      “星沉月朗,倦鸟归乡。
      疏影送香,佳景入梦。”
      寅时她醒来,发现自己脖颈上缠绕着一双温软的小手,鼻畔则传来熟悉的清香。
      她有些难以置信,试探性地低唤着怀中的不速之客。
      “百草?”
      怀中的女孩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阿娘,是我。”
      但她仍有些不敢相信。怎么会呢?那日峥荣从通心岭把她的两个女儿带回来后,就直接交给豹家的人处理。她的婆家知道她给她们洗脑,放到战场上当武器的事之后,非常震怒,已经扬言绝不会把自己的孙女交给她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她以为此生她再也见不到她们,就算见到又如何,她们一定很恨她,恨她这个为了一己之私弃女儿的感情与安危不顾的坏母亲。
      可是此时,百草的眼中却毫无怨恨之意。
      “阿娘是不是觉得冷?百草抱抱就不冷了。”
      “百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百草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了。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担心阿娘……”
      她揉了揉她的头:“傻孩子,有什么可担心的,阿娘不会做傻事的。”
      她答应过纳措会为他活着。
      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既然他的遗愿是要她活着,她就绝不会去殉情。
      “真的吗?那就好……”
      “你在那边,过的好吗?”
      “伯伯们和奶奶要教我们武艺,说是用来自保……他们让我们和阿爹一样学长枪,千针倒是学得不错,我比较笨……”
      提到千针,她忽然间好像不慎说漏了什么般惊慌:“对了,千针她……她不是不想来探望您,她只是最近有些忙,抽不开身……”
      朗瑛笑道:“嗯,我知道,她一向很上进。”
      她怎么会不知道百草在说谎。
      千针的性子冷,眼里揉不得沙,她一定是无法原谅朗瑛的伤害,不愿来见她。
      父母总是偏心的。莲晶偏爱达庆和达茂,而她偏爱千针——因为千针更像纳措,而百草像她。
      没想到,最后是那个被宠爱得少些的孩子,更放不下她。
      “百草,你不怪我吗?”
      一千多岁的小姑娘极尽深沉地讲着大道理:
      “我当然也伤心过……可是后来我想通了,阿娘这种状况,叫作‘误入歧途’,就是迷路了……迷路了,走出来就好了嘛。”
      “以前,每次我在外面迷路的时候,都是阿娘找到我,把我带回家,现在轮到我……”
      远处响起了呼唤声:“百草,你在吗?”
      百草闻言,急忙起身:“阿娘,我要走了!”
      披着水红色坎肩的她,奔跑如一面飘扬的旗帜。
      清风吹来,她留下一句话。
      “阿娘,我还会再来的!”
      朗瑛愣在原地,默默回味着这句话,直到太阳升起,金色的光芒照在她身上。
      在这久违的温暖之中,她想,自己终究是个幸运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朗瑛的视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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