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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三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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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日就是清明,阿娘叫我拿点吃食送去琐秋院,那以前是个梨园,搭着戏台,咿咿呀呀没断过,看戏的人挤满了院子,花旦的水袖摆过月色,漾开风华无边,惊落过院里的一树白梨花。
琐秋院的门已经很久了,是旧年代的样式,每次站在门前,总是像被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凝视着。我推开门,吱呀的声音,像是那个岁月老人嘶哑着戏词。
收音机的声音,有些断续,我知道秋姨一定又在听戏,不想以前一般跟她打招呼,我打算给她一个惊喜。进院子时,我发现梨花落了满地,但不是被花旦的水袖惊落的。秋姨时当年戏班子头儿的媳妇,说是媳妇,只是个小妾,我外婆才是这里真正的女主人,但阿娘很敬重秋姨。老一辈的事,本就不是我所能知会的。
我慢慢走进秋姨爱待的小院,附近有一个临湖的亭子,她很喜欢在那里发呆。总是穿的妥帖得体,鬓角的发丝都顺附好,一柄木梳固定住,远远看去,她坐在亭中的背影,总让我想起两个字——风韵。
我收了收神,看向亭边。看到一个纤细身影,水袖,彩衣,鬓间的旧绢花,收音机的戏曲断断续续,是我熟悉的《牡丹亭》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嘶哑的声音颤巍巍拉扯完这一段,她突然直落落坐在地上,有些愣愣的,她缓缓抬起手抚过皱纹遍布眼角。嫣红嘴唇微微张开,声音却残破不堪。
她重复着戏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缓缓喃喃。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我彼时离她已经很近,她没有发现,只是扶了扶鬓上绢花,抬手伸到眼角,又缓缓放下。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过了很久,我试探开口“秋姨。”
她闻声从地上从容起身,“久久来了。”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扶着她。“来陪我这个老太婆了。”她轻笑。
我将她扶进厅堂太师椅上,食盒搁在一边。她眯眼打量我“臭丫头,又想听故事?”我点头。
她心情很好,视线飘向院里落梨“我上次讲到哪了?”慵慵的语调,我正要开口,她又自己接道“哦,那时候梨花也是落得这般模样,我来了琐秋院,见到了老爷和大奶奶。”
“老爷,也就是你爷爷小时候有个小名,叫三面。三面啊,在戏圈里是丑角的意思,丑角你知道是什么嘛,久久,就是一群老头子老婆子,我现在这个样子的,给人取笑的。你可别瞧不起丑角啊,久久。老爷跟我说过,唐玄宗当年为逗杨贵妃,还拿白玉遮脸扮丑角,是我们的祖师爷... ...”
三面长大后,继承了梨园,成了班头头,那时候,琐秋院正是风光无限,慕名听戏的人很多,秋姨那是伺候着我外婆,也就是那是当家花旦,艺名柳月。柳月出了名漂亮,三面也很喜欢他,班头头喜欢班里花旦,柳月不能拒绝,况且三面对她很好。后来有一次,秋姨给柳月打洗脚水,那时候天寒,她难受的厉害,佝着背一步一步颤巍巍走进厅里,柳月捻着兰花指正唱着戏,见秋姨这般模样走来,莲步轻移,缓缓一拜“柳月——见过妈妈。”她挑起眸子,月色流进眸间,那样子很美,秋姨僵在那里不敢动。柳月突然说到“秋啊,戏班里缺个丑角,你来演吧。”
秋姨说到这段时,眼神很平静,她演了一辈子丑角,就为了这句话,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真的不怨。
后来,秋姨演的很好,很认真,但总是有种奸诈狡猾的感觉她演不来,人家都说,这个妈妈气势弱弱的,但不是主角,大家渐渐也不关注。
“我从小就学戏,当然,都是自己偷摸学,我就想着,有天也能像大奶奶一样,女人那样子,才叫女人啊。”秋姨说。
柳月与三面成亲三年,就生了一个女娃子,也就是后来我阿娘。三面娘的眉头成天皱着,在戏班子里兜兜转转,大量一圈,停在秋姨身上。这女娃无依无靠,长相一般地位一般,服侍过柳月,柳月这丫头应该不会介意,况且这女娃老实,情性弱,不会闹事,很省心。
三面娘寻了一日,问三面“你觉得秋这娃娃怎么样。”
三面皱眉“不就那样。”
他娘叹了口气“你找个日子,把秋纳入房里吧,我想抱个孙子。”
就这样,秋的余生就被决定了。丑角跟丑角在一起,但并不快乐滑稽。
“老爷对我,半分情分都没有,但他是个好人。”秋姨说这话时,有点黯然。
婚礼很简单,见不得人似得,秋姨就这么嫁了,这辈子似乎就要这么完了。第二天,柳月见到秋姨,笑吟吟地说“三面和三面,这可是一辈子呢。”
后面的故事没什么好讲的,秋姨唯唯诺诺演着丑角,小心翼翼伺候二人,没人挑刺,也没人褒扬她。
唯一一次出格,是清明前一次预演,三面陪柳月去逛集市,院里人都散的差不多,留她看院。她坐在梨树下,没点灯,月色很亮堂,白白梨花飘啊飘,她想起心里一直有个愿望。
“想柳月那样,做个真正的女人。”她这辈子,没好好爱过,没被好好爱过,演着丑角,不被注意。她想着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去做个花旦。她不美,但不坏。她没权利左右命运,就此一次。秋姨愣愣看向满园的梨花,浑浑噩噩起了身,一步一步木木的走到搁戏服的屋子。
她看向奢想已久的那套彩衣,长长的水袖。她伸了手。
戏台没灯亮,只是月色照着,幽幽的,台下没看客,但她很满足。这段词她背了很久,今天终于有机会唱出来。心跳的很急,她缓了几次呼吸。
“则为你——”
她启唇唱到,悠扬戏腔“——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
一句话还没唱完,她看到院门口,柳月冷冷的看着她,挑着笑“你穿的,是我的戏服吗?”
“可能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我糟蹋这个角色。”秋姨笑道。我知道她不开心。
结局不用多说,秋姨输的很惨,清明那日,台下挤满人头,柳月上台前看向丑角扮相的秋姨,似乎像是叹息“秋,你应该学会一个词,叫差距。”
清明那晚,柳月的美艳打动了所有人,秋姨躲在月光里,看着她一嗔一笑,一颦一蹙。“那才是一个女人。”她想。
后来是战争年代,戏园败落了,没人再看戏,三面和柳月要去避难,三面舍不得琐秋院,但没人愿意留下。三面找到秋姨,看她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感情,那是愧疚。秋姨没有拒绝,她愿意守着那树梨花。
老天爷很爱开玩笑,三面和柳月避难避着避着没了音讯,他们的女儿也是许多年之后才陪夫家回了此地,反倒是秋姨,凭着坚忍天性撑过了那个年代。但她的愿望没有,她想当一个女人,真正的女人。她一个人在梨园唱过很多花旦的词,但从没人肯定她。
“后来呢,后来呢。”我急切问到。秋姨笑了,“傻孩子,没有后来,我就这么活到了现在,很无聊的故事吧。”她摸摸我的脑袋。“现在的年代真是好啊,每个人都有被疼爱。”
我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她一个人唠叨许久,只有两句话我听进去了“这个故事也该有个结局,三面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三面。有人记着三面的故事,终究是好的。”
清明过去后,空气里似乎依旧遗留着寒意,正午,巷子里有人报丧。我仔细听,是琐秋院的秋姨,当时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但又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很快又平静下来。
后来听人说,秋姨是死在旧戏台上,化着浓妆,样子狰狞。我想着,那个被岁月遗忘的三面,挣扎着,顺从着,忘不了做个花旦的愿望,她只是太怕被忽视。真的,太怕了。但我知道,在岁月这场大戏里,她是最有风韵的花旦。
又一年清明,我成了祭拜秋姨的人,她去的很安稳,我在她碑前发呆,想起满园的落梨。一个孩子突然凑过来,他疑惑道“三面是什么东西?”
我想了想,笑道“世上有开心和不开心两种人,三面是第三种,是值得我们敬佩的人。”孩子似懂非懂,点头走了。
琐秋院的梨花又该开落了,只是那个花下唱戏的人终于安心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