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梧名

48、天机莫问

　　开春时节，邬重云病情加重，极乐宫大事俱由十一公子把持，十一公子的手段远比老宫主高明，惩处法子更是残忍骇人，极乐宫上下无不对他俯首贴面，战战兢兢的伺候着这位真正的新宫主。

　　奇的是十一公子明明可以一朝继位，却偏偏让宫主之位悬空。仿佛他对“十一公子”很是满意一般。

　　此刻，令人捉摸不透的十一公子正在给他人沏茶，茶盏上空浮着氤氲水汽，好似烟云缭绕，此乃万金难求的寒烟色。

　　“先生请用。”

　　宋修接过茶盏，态度极是随意，“我要走了。”

　　十一道：“好。”

　　先前极乐宫暗流涌动，将宋修请回落梅阁的时机并不好，但十一实在不忍心让宋修再一人待在凄冷的竹轩。如今大局明朗，宋修要回去，十一也无从阻拦。

　　宋修抿了口茶，“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么？”

　　十一一愣，抚上了面具，半开玩笑道：“若真有所求，或许就是它了。”

　　宋修不置可否，喝完茶水，他就回了落梅阁。

　　四下无人，十一细细摩痧着宋修适才用过的瓷盏的边缘，“还没找到了么？”

　　凭空出现的暗影伏跪在地，“属下无能。”

　　十一乌眸半合，“再给你们一个月时间，还找不到就给那位陪葬。”

　　极乐宫种自然不会因为此人风淡云轻的语调而去质疑其后暗含的雷霆万钧，暗影深埋下头，“遵命。”

　　翌日，宋修离开了极乐宫，极乐宫久违的清洗也拉开序幕，邬重云的其他子嗣无一得到好下场，遑论不忠于他的部属，饶是淡漠人伦的魔教之人，也为十一公子的残忍无情而心颤，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

　　经过为期一月的血洗，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极乐宫宫主邬重云病逝，十一公子为他上了三炷香，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灵堂。

　　头七当夜，美轮美奂的寝殿内，鲛人珠散着朦胧白晕，南海珊瑚珠帘在烛火之下淌着绛色光泽。端坐在雕椅的十一垂眸看着眼前面容平凡的男人，“你就是雕骨师玉容？”

　　男人淡淡道：“既然有本事在江湖中掘地三尺搜寻我，现在却连辩识我的身份也做不到？”

　　十一没有丝毫触动，他取下面具，“我要你为我换一张脸，任何要求我都可以满足。”

　　男人并未对十一展露出的容颜生出半点情愫，容颜美丑在他心中早已失去意义，更何况他是再造之术已入臻境的玉容。

　　十一只见男人缓缓勾起唇，平凡面容瞬间绽放出万千风情，那是绝代妖妃也望尘莫及的魅惑动人，“我不仅不需要你的报酬，而且还会给你世间最美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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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微凉浮荡在稀薄阳光中，墙角的梨花开的正盛，零星花瓣透过半开的乌木窗飘落在松木桌上，桌前坐着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有人正沉默的为他解下包裹在脸上的布条。

　　当最后一圈被解开，布条沿着丝滑鸦发滑落而下，琉璃镜倒映出那人绝世仅有的美丽容颜，那是一张不该为人世所拥有的脸，任何人都将为它的主人而痴狂入魔。

　　青年怔忪的伸出手，用指节浅浅的触碰了一下侧脸，似乎是在确认真实与否。

　　真美，先生会喜欢吗？

　　想法一出，略带羞涩的浅淡笑容在青年唇角荡漾开来，十一心间浮起隐秘的甜蜜，好似待嫁前夜的新娘，忐忑之中夹杂着憧憬。

　　耳畔的呼吸声陡然急促，青年眼中的柔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漠然深邃。

　　莫大的危险感知让沉沦美色的暗卫背脊一寒，触及镜前人眼眸中的幽暗，他立刻垂头跪倒在地，背后冷汗涔涔。

　　庆幸的是，他的主子今晨的心情万里挑一的好。十一起身走出了屋子，雪色袍衫迤逦，“我要去洛临山，其余之事按计划行事。”

　　洛临山葱色初显，翠竹环绕的竹轩落了一层薄灰，早已是人去楼空。

　　十一难掩失望，他认为这是宋修又一次云游。他命令从属搜寻宋修下落，随着时间逝去，十一公子渐渐失去了淡定从容，恐慌惶然与日俱增，那人却始终杳无音讯，仿佛真如薄雪一般悄无声息的消融于人间。

　　几近癫狂的十一不择手段的大肆搜寻，甚至不惜袒露容颜。而凡见过其容颜之人，皆会抛却一切为其痴狂。

　　百年之后，容颜绝世的极乐之主为寻一人苦寻一世的传闻依旧为人世津津乐道。

　　他们都不知道是，在最初的开始，那人早已离开人世。

　　&&&&&&（小番）

　　荷香氤氲，满庭荷花凭风摇曳，静谧夏夜，池中灼色鱼尾划开水面，亭亭荷盖下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荷花池畔的石椅上懒懒坐着一位薄衫美人，脸上因微醺而浮起几分妃色，竟比满池荷花更为娇媚可人。

　　刀剑相击的声音在静夜响起，淡淡血腥在荷花香中弥漫开来。一个霜色身影跃入了荷园，几道暗影立刻悄无声息的围住了他。

　　皎皎月光下，来人的容颜美极无言，自幼在皇家禁受绝情断欲训练的暗卫也不禁为之失神。

　　哪怕是被誉为南离第一美人的美人，在这张脸面前也不禁自惭形秽。目光触及男人的双眼，美人半眯起眼，“都退下。”

　　“郡主。”平板无波的声音劝阻。

　　这位琼华郡主不仅是世人称颂的乐圣，还是南离未来的皇后，她的安危比天还高。

　　“我说了，退下。”

　　美人眼中一片清明，不见半分醉意，凌寒气势令人望而生畏。话落，暗影划入深夜，庭中转瞬只剩下两人。

　　玉衡静静看着男人，难怪小七要让他以面具示人，此等人间绝色当真是普天之下最大的麻烦。她悠悠倒了杯酒，丝毫不见适才的凌盛之气，“你家先生呢？”

　　十一冷静道：“先生不见了。”他调动所有资源不计一切的疯狂寻人，却始终药杳无音讯，这意味着什么，十一只要一想，心脏便被无限恐惧不安充盈，他的镇定，全然只是濒临崩溃的前兆。

　　琉璃杯一顿，几滴清酒洒出，片刻沉默后，玉衡闭上眼，“这样啊。”

　　十一看着她，乌眸暗的渗人，“他在哪里？”

　　“不知道。”

　　男人周围的空气骤冷，隐在阴影处的暗卫手中滑出寒芒。玉衡不为所动，她重重放下玉杯，“过来。”

　　十一走过去坐下，玉衡微微一笑，“知道我们是谁吗？”

　　“天机。”

　　玉衡轻笑，“知道试炼吗？”

　　十一平静道：“入世。”

　　玉衡淡淡道“不错，但试炼一经失败，将会被逐出师门。我不知道小七的试炼是什么，但他耗费诸多年岁伴在你身侧，想必你就是他的试炼……”

　　玉衡抬起眼，“……小七被逐出天机了。”

　　十一眼中浮现震惊，片刻沉默，十一轻声道：“……什么时候？”

　　“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

　　‘先生随我回极乐宫吧。’

　　十一心如刀绞，自己有什么资格说出这句话？！先生你又为什么答应呢？墨瞳中的月光寸寸破碎，悲伤难抑。

　　玉衡轻声道：“在此之前，与小七情分最深的开阳、也就是翟叶，死在了小七怀里，……他亲自动的手。之后小七就和三师兄反目了。”

　　十一闭上眼，让人无法窥见他内心的汩汩流淌的悲伤。

　　玉衡淡淡道：“你没有必要去找他。像小七这样的人，只有在他愿意出现的时候才能被找到。”

　　玉衡继续一杯一杯的喝酒，玉壶中的酒水去了大半，十一睁开了眼，眸中一派平静，“多谢。”

　　玉衡莫测一笑，“你还是要去找他。”

　　十一起身，“无论如何，我都想亲自告诉他一句话……在我有资格后。”古井无波的语调，唯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俱是由破碎战栗拼接而成。

　　话落，玉衡看向十一的眼中浮现一种深切的怜悯，你的有无资格，在那人看来从始至终都并无差别。至于你穷极半生所深埋于底的话语，对方却是在最初就已洞察。这个事实，你或许知道，或许未知。若你并不得知，这凌冽残忍还会稍有仁慈。

　　啊，这样想来，那人还真是残忍，或者说他一向如此，只是他们并未察觉。

　　玉衡淡淡笑了，冷漠、嘲讽、夹杂着悲楚恶意，“那你就去吧。”

　　少年的身影消失，月落西天之际，一人缓缓走出，“这就是小七的那个孩子么？”

　　玉衡淡笑，“是，一个比我们还要可怜的人何其残忍的人呐。”

　　在绝望之中去追寻虚无的飘渺之光，是那人独留与他的无上残忍。然而对那个名叫十一的少年来说，唯有不断饮下这宛如鸩毒的痛楚，才能继续使他在冰冷人世前行。

　　来人走到玉衡身后，仰头去看那将落的西月，月明流照在清朗如风的脸上，“我倒觉得，这其实是小七的一种温柔。毕竟他从未要求这些。”

　　玉衡淡淡道：“只是我们奢求太多，毕竟我们是人。”

　　“不错啊。”

　　所以一切咎由自取的痛苦皆怨不得旁人。

　　墨蓝天际泛起一线白，晚风送荷之夜在这一声轻慨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