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梧名

31、至高之神

　　冽风君临的阴暗天地，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寸草不生的嶙峋暗岩，龙皮长靴踩过岩石，目光越过高地，光明泻入陡然开阔的视野，断崖尽头，一位六翼天神静静背对而立。

　　女人微眯起眼，掩去眸中惊诧，“啊呀，今夜的人间正在庆祝光明圣节，没想到光明神却出现在这里。您是在回忆六千年前的无上胜利么？……”

　　“……在吾主陨落之日。”幽沉碧瞳半垂，女人缓缓走到天神身侧。“安瑞斯陛下。”天神微微侧目，灿金色双眸淡漠如水。女人淡笑，“我名绯。”

　　天神不置可否，目光淡淡的看着深渊，“他的御人之术很高超。”绯轻挑唇角，似嘲非嘲，“御人？我的一切皆为陛下所赐，吾神剑之所指即吾命之所趋。”

　　天神淡淡道：“即使他罪孽深沉。”绯转头看向天神，“罪孽深沉？”“为掌控神庭不惜挑起诸神之战，肆意屠戮神明，若非光明神制止，人间早已毁于一旦。”天神语气平淡。

　　碧瞳闪过惊色，女人怔怔看着天神，神情莫测。突然她笑了起来，那般酣畅淋漓，悦耳的笑声在阴森深渊的衬托下极为诡异。天神静静看着女人，良久，女人似乎笑够了，她挑去眼角的泪水，碧瞳怜悯而嘲讽的望向天神，“多么可悲的神啊。”

　　女人红唇微勾，说不出的凉薄，“从你六千年来对光精灵一族的照拂来看，你似乎很感动末神之战中光精灵对人族的倾力襄助。可怜的是，那是他们不得不帮你，他们没有选择，背叛至高神罪无可恕。他们和光明一样厌恶痛恨着人族，你以为是光明创造了人族么？他恨不得人族灭绝，要知道人类可是他毕生的耻辱。”

　　天神抬起眼，眼神淡漠。

　　女人却看向深渊“上古时期，创世神创造六大种族后，命令光明神与陛下分别创造一个他们自认为最完美的种族。光明创造了巫妖，而陛下创造了人类。”无动于衷的天神终于动容。

　　“父神选择了人类。”金瞳颤动，女人轻笑，“很不可思议对么？当时诺大神庭除了陛下，谁也无法理解父神的抉择。然而还有更不可思议的...”

　　“父神将神权交给了陛下后就消失了。”女人嘲讽勾唇，“然后一切就开始了。”

　　“嫉妒让光明不甘屈居于陛下之下，诸神为了各自利益接受了笼络。”

　　妩媚动人的脸上波澜不兴，“他们意欲颠覆神庭，创造一个新的时代，各大种族都被卷入其中。但他们万万没有预料到，父神将塔希尔交给了陛下。”

　　女人平静道：“那是至高神的权柄，拥有了塔希尔的陛下是当之无愧的至高神，战役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陛下斩杀了除光明外的所有背叛者，光明神见大势已去，自毁神格封印了陛下。”

　　“可谁知道万年之后，陛下竟成了人类口中的魔神，一个背叛创造者的种族竟如此恬不知耻的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地位。”

　　女人碧瞳半阖，“但与你相比起来，人族的卑劣似乎都算不了什么，光明神。”

　　凛风掠过，天神一双金瞳浓郁至极，“我曾因他坠入极渊。”

　　女人大笑几声，悲怆苍凉，“饶是万年前的主神都不敢深入极渊去一探究竟，一个传承未受的光之子连中等从神都不如，你以为你是怎么从极渊全身而退的？光明的庇佑？”

　　天神心底燃起炽烈灼人的火焰，他失神的看着女人。后者眼中泛起刻骨悲哀，她淡淡道：“陛下将塔希尔给了你。”

　　“你说……什么？”天神的心脏一滞

　　女人抬起眼，碧瞳的嘲讽哀痛一览无余，“从我得知你离开极渊起，我就一直在怀疑，直到陛下身死后的第一千年，我才明白……”

　　“从没有神明可以自由出入极渊，除了执掌塔希尔的至高神。”

　　天神惊诧悲伤，女人神情平静，“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只不过我不敢想。当初陛下为了救两次离开永夜森林，我就知道你与他而言不一般，但我没想到陛下居然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天神平静的近乎麻木。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信，毕竟我只是万恶不赦的魔，而你是高高在上的至高神。”

　　深邃碧瞳幽光流动，绯一字一顿道：“你享用着陛下赐予的生命和力量用陛下传授的剑术杀了陛下，抢夺了陛下的神格后继任至高神，数千年来还是如此理所应当认为是陛下辜负了你。何其……恶心。”

　　凌寒杀气席卷而来，天神不为所动，时间缓缓流淌，沉凝冷肃的气氛陡然消失。女人转身离去。

　　六千年来，她无时无刻都想杀了身后的天神。事到如今，她却决定放弃，哪怕她知道对方根本不会反抗。但那又如何？不过是光明手中的棋子，从头到尾连窥探真相的资格都没有，犯尽罪孽还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比起阴毒残忍的光明，这才是真正的令人作呕。

　　可悲

　　可怜

　　更可恨。

　　脚步一顿，女人淡然一笑，“对了，末神之战前，陛下曾给我一道私令，若他战败，所有魔族不得踏足人间。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想……你应该心里有数。”

　　身后陡然亮起万丈璀璨，六翼天神消失不见，女人淡漠挑唇，她继续不疾不徐的走着，碧瞳冷冽森然。

　　凭什么获得了陛下的无上怜惜，让陛下不惜一切去维护他内心所谓的光明？满身罪孽却犹不自知，以圣洁无暇的姿态纵享尊荣。真是令人……

　　“……嫉妒”女人轻声低喃，说出焚彻心扉的烈火之名。这种无上幸运，让她一个恶魔都忍不住的嫉妒。

　　毁去虚幻的天堂，揭开谎言的皮囊，将鲜血淋漓的真相呈上，他将痛彻心扉，灵魂不得安寝。

　　绯神色悲凉，她闭上眼，“陛下啊。”即使并非您之所愿，但我仍要犯下这桩罪孽，因为我实在为您不甘！

　　六千年来，人间历经沧桑，王朝更迭无数。昔日的中央教廷沦为废墟，断壁残垣间，一座破败阁楼高高矗立，今夜它却迎来了世间最尊贵的访客。

　　圣光照亮了阴暗空间，陈腐的死气霸占了每一缕空气，枯瘦如百年行尸的老人张开口，腐朽衰败的气息喷出“我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俊美天神淡淡道：“你是谁？”

　　老人嘶声道：“巫妖之神，伯锡尔。”

　　天神的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火神下跪求饶的景象，传承而来的记忆微微扭曲，火神换就一副更为冷漠高傲的面孔，天神发现自己对他并不陌生。

　　“为什么？”天神以一种极轻且平静的语调问道，内里的汹涌肆虐唯有他一人可知。

　　老人沙沙的笑了，几乎被白翳眼珠怨毒深深，“为什么？！我的神格被那该死的暗神剥夺！除了几近永恒的生命，肮脏下贱的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一串沙哑刺耳的笑声传出，“不过那又怎样？所有种族，包括他的造物都将他视为罪大恶极的恶魔！堂堂至高神身死之后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哈哈哈哈哈！”

　　老人发出急促的咳嗽，可他毫不在意，油尽灯枯之人爆发着死前最后的狂热，他得意且酣畅道：“父神有眼无珠选择……了他创造的人类，可是结果呢？嗬嗬人类还不是对光明神顶礼膜拜，而他……嗬嗬……魔神修！多么可笑啊！不过稍微运作人类就轻而易举的忘记了一切，他所创造卑贱之种最后亲手将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神威笼罩阁楼，老人瘫倒在地，他竭力翻着眼珠看向上方，眼中全无畏惧，“……这都是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他对你如此看重，计划就不会那么顺利！……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一介人类…越过无数神灵……执掌了神庭……”老人再次吃吃笑了。

　　压力蓦然消失。

　　天神神情淡淡，金瞳流光溢彩，“我不会杀你，我将赐予你永恒，冥河不会收留你的灵魂，你将永远被禁锢在这具连卑贱之种都不屑的残躯中。”

　　老人癫狂起来，发出破风箱一般的粗喘，“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如蟾蜍似的扑向天神，圣光凝结的屏障轻而易举的将他击飞，老人撞在书架上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之时，天神已经不见，他发疯的撞击地面，然后在一地血泊中醒来，阁楼回彻撕心裂肺的大吼，“不！！！”

　　无论人间兴衰，圣城神临的尊贵地位始终无可撼动，因为这是无上至高神的诞生之地，无数信徒虔诚供奉的圣地。

　　神临教堂底层的圣堂陈列着历任教皇遗体的圣堂，而圣堂最深处的是神历纪年最伟大的初代教皇。

　　“吾神，您从冥河将我召唤而来所谓何事？”修长俊朗的幽灵跪在棺材前，向他最伟大的至高神致敬。

　　“当初是你将我从火刑架上救下来的么？”

　　幽灵神情一滞，震惊难言之下，他嘴唇翕动，“您……”

　　天神淡淡道：“是他，对么？”平铺直叙，没有丝毫质疑。

　　幽灵无话可说，他万分复杂道：“……是的，当时全村寂灭，唯有你在永夜森林昏迷不醒，身边还有一瓶残余的幽泉药剂。”

　　“呵。”

　　一声轻笑冰封了了幽灵的未吐出话语，幽灵感受到了苍凉无尽的悲怆，他抬起眼，天神神情淡漠，神圣金瞳平静的近乎死寂，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神！请原谅我的欺瞒！魔神修……”幽灵急切且无措。

　　天神轻声道：“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圣洁的背影渐渐淡出视野，幽灵迷茫的心间升腾起无法抑制的不祥。

　　今夜的圣城神临热闹非凡，他们欢庆着六千年伟大光明神的胜利。六千年前，人类于此差点烧死光明神，最强大的恶魔救下了神并对他悉心教导，十四年后，神杀死了恶魔。

　　圣节的欢欣笼罩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天空划过绚丽焰火，人们欢喜笑着，很快笑声化为惊恐哀嚎。焰火坠地后化为熊熊烈焰，火焰遇水愈烈，火海包围了城市，无形结界阻拦了想要逃生的人类。

　　这一夜，六千年前的索亚，如今的圣城神临就此湮灭。

　　从未被光明眷顾的极渊之狱洒下白光，六翼天神徐徐而落，他身上的轻柔光亮辉映着白骨森然。残存的威压隐隐震慑着此方阴暗，让其余魔物不敢轻易踏足。

　　天神找到了威压的源头，令人咋舌的巨大骨架旁，一个骷髅半跪在地上，手中长剑半寸入土，支撑着骷髅的身躯，而在它背后被一柄精美锋锐的剑贯穿。

　　那人重伤之下一剑斩杀了强大魔物，然后死去。

　　天神几乎可以相见对方死时的平静无波。

　　宽广六翼小心翼翼的环起骷髅，隔着一层极薄的空气，天神轻缓至极的虚虚拥住骷髅。流金长发铺散，美不胜收。

　　天神凝视着骷髅，金瞳平静无波，却又是璀璨到极致的灿烂。

　　我的世界没有光明，更无黑暗，只有你。

　　凝聚的灿金刹时间浓郁成暗。仿佛是来迎接沉睡已久的珍爱之人，天神平静道：“我们回去。”